静临心中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急道:“怎会!我的意思是……我毕竟热孝在身,穿得过于鲜艳,是不是不太好啊?”
“娘子想太多了!好不容易有个这样的机会,何必再用条条框框约束自己!听干娘的,咱们就往鲜艳活泼里扮,到时候评个彩衣魁首,既有银子拿,又赚足了名气,往后上门找你妆扮的人肯定多!”
“还有评比呐!”静临喃喃,心里一热:上次刘阶寿辰游园没去成,着实遗憾,这回若能尽兴,也算是弥补回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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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做了半天活,静临心里还揣着智慧狮子大开口的事,想与王婆说说,又不知她二人关系的深浅,便试探问道:“干娘与那莲花庵的智慧师太相交很久了?”
王婆这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笑道:“娘子见识了智慧那张嘴吧?亏你想出来这个主意,也算是给你婆婆对症下药了!”
笑完又道:“智慧与我相识多年,算是干姐俩。娘子别看她们这些人平日里骗吃骗喝,对自己人还是讲义气的。你之前托我给的银子,她说什么都不要,我好说歹说,她方才收了。怎么样,你婆婆信了她的话吧?”
果然,智慧又要了五两银子的事,王婆并不知情。
静临看王婆笑得殷殷,不忍心说实话,便点了点头,将这话咽回了肚子里。
王婆顺着话头,又摆起了龙门阵。
“智慧俗名叫什么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她是从金陵来的,从前是给一个商人做小妾,后来又被她那官人送给了一位朋友。说是第二个男人短命,很快就亡故了,她颠沛流离到北京城,无以为生,索性落发做了尼姑。”
“算起来,我们俩相识也有十几年了,可我心里总觉着她没说实话。她那第二个男人未必是没了,我猜十有八九,她是逃出来的!”
银儿咋舌,“人又不是物件,她官人怎会将她……送人呢,难道就一点夫妻情分都没有?”
“诶呦我的闺女!什么夫妻?小妾而已!妾,立女也,比丫头强一点罢了!男人腻歪了,可不是想送就送喽?”
翠柳附和:“是啊,要么说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呢!”
银儿秀气的眉眼皱成了春山起伏,心里一个劲地琢磨,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会如此狠心,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么。
静临默默叹气,若是从前,只怕她也要和银儿一样,痴痴地琢磨一个“情”字。
可事到如今她方明白,所谓的男女之情,未必比猫儿叫春、鸟儿求偶深上几许,不过是草木萌发、冰雪消融般的应景之事。春天一过,各自觅食,该凋的凋,该冻的冻。
“送妾本是寻常事,已经比以妾待人强上许多了。”
翠柳和银儿一脸震惊,便是见多识广的王婆亦皱了眉头。
静临闹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态说这话,像是自揭伤疤,痛则痛矣,却有一种莫名的爽快之感。
爽快过后,又是火辣辣地隐痛了。
“想来智慧也是可怜人。”
她语带悲悯,已经不打算将五两银子的事与王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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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有人在么?”
后门来客叫茶,王婆赶紧放下活计去招待。
“小店有自窨的各色花果茶,点心有现成的,也可以现做,官人要点什么?”
陆梦龙正为新排的一折戏费脑筋,便不愿在吃喝上再花心思,随便道:“上一壶招牌热茶,随便配两样点心。”
王婆答应了一声,回身招呼翠柳去灶房做一甜一咸两样点心,又要银儿去烧水。
陆梦龙闻听后头有年轻姑娘说话,精神为之一震,“店家,可否方便教后头的三位姑娘出来一见。”
王婆眼皮一跳,上下打量陆梦龙一番,小心翼翼试探,“官人这是何意?”
陆梦龙忙摆手笑道:“婆婆勿要多心。陆某乃一闲散写书人,近日正写到情节胶着处,颇感情节滞涩,文思不畅。方才闻听房中有女郎之声,如环佩相扣,思路顿有豁然之意,为此方想见上一面。若是不便,就不为难了。”
王婆还没说话,银儿已经掀帘子进来了,身后依次跟着翠柳和静临。
三个姑娘都看过戏,可还是头一回看到写戏的人,都很好奇。
王婆回头瞪了一眼,翠柳偷偷吐了吐舌头,大着胆子上前问陆梦龙,“先生是写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呢?”
陆梦龙眼睛一亮,笑道:“自是都写的,现下这本,嗯……算是才子佳人吧!”
银儿不解:“为什么叫‘算是’呢?”
陆梦龙微微一笑,“佳人乃是货真价实,才子嘛……自然也是才华横溢,不过那人心性迥异于常人,合该称为浪子。”
静临听得有趣,不禁抿嘴儿,“听先生说的,仿佛不是编的故事,倒像是真事儿一般!”
陆梦龙早就看到了这位一身孝服的妩媚小妇,趁她说话时细细打量,忍不住赞道:“这位娘子生的好相貌,若是到梨园之中,定能成个名角!”
静临一下子变了脸色,就连银儿和翠柳也放下笑脸,怒目而视。
哪有夸人像戏子的,这不是变着法的骂人么!
陆梦龙是个痴人,心里将戏子视为天,方才这句倒是真心实意地夸赞。静临的脸自然算不上绝美,可是颇有一般道不明的耐看之处……若是出现在戏台上,定能令人过目不忘。
翠柳见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静临,便以为他是个登徒子,方才说的那些都是扯谎,当即冷笑一声,讽刺道:“先生看了看了,不知会将我们三个安排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陆梦龙已经被静临一张面孔引得入了戏,如痴如醉,梦呓般回道:“这个还没想好,不过都是副角罢了,这位娘子……”他凝神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这位娘子的戏份倒是可以重些,正可以做那浪子佳人的节外一枝。”
“呸!”
翠柳啐了一口,将茶壶重重放在陆梦龙跟前的茶几上,冷脸道:“孝亲娱佛节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多的是,先生尽去看吧!小店要打烊了,恕不接待,请吧!”
陆梦龙懵然不知,怎么就忽然被人扫地出门了,只道:“什么孝亲娱佛节,不过是我的一个朋友为了讨个小娘子欢心弄的玩意罢了,俗气得紧!”
这下就连银儿也觉得这人大放厥词,定然不是个好人,与翠柳对视一眼,齐齐将他推了出去,回手将门关上,一气呵成。
静临笑道:“看他这呆样,没准真是个写书的呢!”
第24章 娱佛节新仇遇旧恨,初雪夜一笑报不循
腊月初三是个大晴天,日头好像都比往日出的早些,花花绿绿的女人们涌上街头,孝亲娱佛节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三个年轻姑娘里面穿着招展的花裙子,外面各自套了件保暖的衣裳。
翠柳和银儿的是去岁的旧袄子,静临穿的是银儿那件青布面兔皮袄,虽是新衣裳,颜色也黯淡,被街上艳丽的绫罗衬得颇有些灰头土脸。
银儿手指前面,“娘,那里有卖响糖的!我们三个先过去了!”
“齁甜的有什么好吃!”王婆嘟囔了一句的功夫,三个女孩子已经被如织的人群淹没了。
翠柳回头看看不见了王婆,急忙将身上的灰袄子脱了,银儿和静临同样动作,将袄子在怀里叠成个紧实的小圆棍,外面用早就备好的金丝线缠了,斜挎在身上,远看便像个别致的小背囊,满大街上是独一份,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三个姑娘兴奋得小脸通红,一点都不觉着冷。
响糖铺子摆了十几米,甜香浸润了整条街。铺子里头的糖锅被炭火熬得咕嘟咕嘟冒泡,用梨木勺子舀出亮稠的糖浆,快速倒入各式梨木模具,待到冷却后揭开,就有了洁白润泽的各色人物、花鸟和果实。
制糖师傅在里边坐着,手指飞快地给刚成型的胚子上色。
静临又从卢昭容那赚了二两银子,请银儿和翠柳一人一个糖人,自己买了一小口袋的芝麻牛皮糖,走几步塞嘴里一个,甜得眼睛笑弯弯。
没走几步,竟遇到了卖徽州毛豆腐的。
这可是意外之喜,静临几个月没吃到家乡的食物,馋这口馋得紧,要了一大份,却只花了一文钱,更是高兴。
翠柳和银儿尝了一口便不吃了,直说这玩意太臭,静临咯咯笑,乐得一个人包圆。
挨着豆腐摊便是芙蓉糕和烧石鸡,都是徽州特产,前面排队的人很少。
“这老板定是徽州人。”
“诶呀,听姑娘口音也是徽州人,不想在京城遇到老乡,真是缘分呐!”
张胜热情地从铺子后面走过来,一边将人往里让,“娘子进里面看看,都是咱们徽州土产,外边买不到的!”
他一口地道徽州话,静临听着亲切,抬头看招牌,那上面写的却是“张记皮货铺”。
张胜解释道:“小人来京城做皮货生意有几年了,今年卖的不好,赶上这么个节庆,就想着经营些土产试试。娘子来了,小人的生意也算是开张了,您随便看、随便尝,小人给您打对折!”
“这多不好意思,既是同乡,更没有占便宜的道理,在外乡都不容易。”
“哪里!”张胜满脸喜色,端地热情非凡,“娘子莫要客气!贵足临贱地,是小铺的福气,您尽管挑,拿不动的,小人教跑堂的给您送府上去!”
静临进店看了一圈,皮货应该是都收到库里了,柜上放的都是土产,每样都极地道,价钱比本地要的还低,算上折扣,跟不要钱似的。
三人买了一大包,教张胜安排送到茶水铺子去了。翠柳忍不住感慨:“都说徽商吝啬,我看传言也未必是真的,这位张掌柜的就跟大方呀,既热情又实在,打了这样大的折扣不说,还送了那么多!啧啧!静临,你们徽州人是不是都天生的古道热肠、慷慨好义呀?”
静临想到父亲冉常,与戚氏一样吝啬的人,竟也有人说他慷慨好义,不禁噗嗤一乐,连连摇头。
出门再往前走,一连片都是卖鲜果的,红红黄黄的各色果子被摞成了一座座鲜艳的果山,在阳光下个个都显得饱满多汁,十分诱人。
“呀,这个季节可真难得。”
银儿最爱吃这个,巴巴地上前去看,静临一眼就看到了歙县特产的三潭枇杷和三口柑子,都黄莹莹的喜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到现在的。
一问价格,竟都不贵,于是又各买了一竹篓,也教人送回茶水铺了。
“北京城不愧是首善之地,”静临一左一右挽着翠柳和银儿,眯起眼睛满足地感慨道:“连我家乡小地方的吃食都能买到,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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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让、让让!”
三人正逛得起劲,忽然被人从后面推搡了一把,硬生生将互相挽着的手给冲散了,那人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赔罪,“真不好意思,得罪了!”却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静临看得分明,这人不就是唱《秋香亭记》那日,帮柳祥递字条的小旦嘛!
小旦显然也是认出了静临,这才脚底抹油想要溜。
翠柳骂了句:“没长眼睛啊!”
听静临一说是谁,当即怒上心头,快跑两步追上,一把薅住那小旦的头发就往回扯,“毛都没长齐的小蹄子也敢帮人做那些腌臜事?今儿姐姐就好好替你家人教训教训你!”
小旦一见这架势不好,心里虽害怕,却也不肯吃亏,只嘴上求饶,“我一时糊涂,求姐姐们饶了我罢!”眼珠子却咕噜噜转,想着怎么脱身。
翠柳怎肯听她的,照着脸儿就给了一个耳刮子,“你先给我姐姐跪下磕三个响头!头磕得响亮,我们就饶了你,否则,哼!”她说着便把小旦往前一搡,“否则扒了你的皮!”
谁知这小旦自小在戏班子里混大的,也不是个吃哑巴亏的主,当即便哭天抹泪地叫嚷起来,“大家快来看呐!柳家的小寡妇当街打人啦!”
翠柳急得上去捂她的嘴,她便和着鼻涕眼泪胡乱啃咬,见四周围的人多了,干脆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翠柳气疯了,正要骑上去再打她几巴掌,不防被一条细长的手臂给挡了,顺着手臂看去,却是个十分俊秀的姑娘,恍惚在哪里见过。
水生将人拦了,那边的玉官急忙将地上的小旦扶了起来,切问有无受伤,得小旦摇了头,方才竖起一双杏眼看向静临三个,厉声道:“为什么欺负我妹妹!”
翠柳没认出戏台下的水生,小旦却认识银儿,当下抹着眼泪哭道,“玉官姐姐,她就是王婆的闺女!”
玉官正为前些日子王婆说媒的事恼火,这下真是新仇旧恨一起算,放下小旦的手就冲到银儿跟前,冷笑一声,“我说是谁这么没教养,敢当街打我妹妹,却原来是姓王的老虔婆下出来的野种!”
银儿哪教人这样骂过,一下子气得直哆嗦,却说不出更难听的话还嘴。
翠柳不肯受这样的窝囊气,撸起袖子就要与玉官招呼。
玉官也是个好动手的,正窝着气想发泄呢,眼瞅着俩人又要打起来,幸亏静临与水生一头一个给拉住了,这才避免了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