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怪他的目光太过咄咄逼人,她不得不这样说。
此刻再没有一双鹰眼灼灼地盯着自己看,静临悄悄问自己,你喜欢吗?
“那要看是什么。”
她想了想,悄声自答。
人,不讨厌;他的追求,还有这些东西,很喜欢。
“我可真不是个好女人。”
静临眯起眼睛,狸猫似的偷偷笑了。
她纵容自己心中暗存的侥幸,期待日子就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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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阳光灿烂的晴天下,泗芳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教小珠描花样。
玉藤打帘子进来,支小珠去外面玩会儿。
“娘子,奴婢这几日出去打听了,是找到了一位合适的妆娘,只是……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藤吞吞吐吐,将这些日子打听到的闲言碎语尽数说给泗芳听。
泗芳将这些闲言碎语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主旨是:原来能令段不循另眼相待的,还有冉静临这么一个人。
“娘子……”
玉藤觑着泗芳的神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泗芳强压下心中的复杂滋味,皱眉道:“他也是,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偏招惹个寡妇。”
玉藤腹诽,您从前还是胭脂胡同的人呢,这会儿倒挑剔起这些没用的来了。
嘴上却只道:“要不,奴婢再去打听旁的妆娘?”
泗芳稳了稳心神,照着小珠刚才描的花样,刺下了第一针,“不用,就找她,你现在就去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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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芳所住的别业虽在西郊,周围却并不荒凉。
有山有水,有园有亭,更有下人勤加打扫周围的积雪和落叶,看着便有几分清幽雅致的况味。
若是春夏时节,桃红柳绿,流水潺潺,想必更有世外桃源之感。
同样是住在郊野,周家班子的石头园子就只剩下破破大大。“看来雅静与荒凉之间,差的不过是银子罢了”,静临心道,一边羡慕地观赏路上造景,一边暗暗猜测主家身份。
玉藤将人一路引到堂屋门口,静临远远便看到上面悬着一方匾额,走近了方看清,上书的是草体的“撷芳斋”三字,走笔疏朗劲逸,颇有董其昌的风格。
落款是个篆字,匆匆一过,没看清楚。
泗芳早隔着琉璃窗看到了静临,只一眼,她便扭回头不看了,眼中只剩个玲珑美人儿的模糊轮廓。
待到人进屋,美人儿嫩生生的眉眼没有了琉璃窗的朦胧遮掩,清清楚楚地撞入眼中,泗芳便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十七八岁的韶龄,发是黑的,唇是红的,齿是白的,真年轻啊!
泗芳想不起来自己的二八芳华是什么样子了,也有这么动人么?
或许也有吧,泗芳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那会的自己也和她一样,皮肤光滑紧致,没有一丝纹路。
胭脂胡同里也有这样青春逼人的姑娘,青楼和教坊司里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更不少见。可是泗芳毕竟没有见过她们,她们与段不循之间,也不过是一夜风流。
冉氏却不同,她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眼珠黑白分明,透着一股盼知世事的机灵,和不知世事的天真。
段不循就是为这双眼睛动的心吧……若自己是他,大概也爱看这样活色生香的眸子,而不是只会垂泪的疲惫双眼。
真是一双招人恨的眼睛,明亮得惹人厌烦……泗芳想着,一下子被自己吓了一跳。
不能这样想,段不循所爱的,也得是自己所爱的。
泗芳逼着自己放下恨意,嘴角努力咧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冉妹妹来了,快上坐。”
静临方才被她瞧得不自在,被这句“冉妹妹”一叫,更觉得浑身别扭,“夫人太客气了,叫我静临便好。”
“静临?是哪两个字?”
静临没料到她会问得这样仔细,怔了怔方道:“风平浪静的静,双喜临门的临。”
“是个好名字,”泗芳暗暗记下,“我小字泗芳,泗水的泗,芳香的芳。”
静临又一怔:这位夫人热络得过头了吧?
可看她眉眼温和,此刻的神情亦温柔可亲,又想到她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别业,那叫玉藤的丫头报家门时语焉不详……莫不是个富贵人家的外室?
如此,她寂寞惯了,好不容易见了人,交浅言深也不奇怪。
静临如此想着,便也恭维道,“怪不得堂屋的匾额上写着‘撷芳斋’三个字,夫人果然是个雅人。”
那三个字是段不循题的,泗芳自己找人篆刻好了,前天才挂上去的。
“是我夫君题写的。”
泗芳缓了缓嘴角,觉着笑起来没那么费力了。
“想来夫人与您官人之间定然琴瑟和鸣,如此方成就了这样的妙笔。”
静临半真半假地继续恭维。
泗芳心里舒坦了不少,让静临吃点心,看她斯斯文文地小口吃着,又问道:“妹妹的事我也听说了些,这么年轻就守了寡,没想过回娘家么?”
“父母都不在了”,静临干咽下口中的点心,“没什么人可以依靠。”
泗芳信以为真,心中暗暗觉得满意。
又笑着试探道:“如此,妹妹就没想过再嫁吗?”
静临惊讶地抬眸看她,随即迅速否认,“没有,夫人说笑了。”
泗芳一笑,打量着她垂头的模样,心中更觉满意。
娘家无人,年纪也轻,看着又本分,性子也不像是刁钻古怪的……既然段不循喜欢,自己也管不住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帮他成了此事。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也不知段不循偷没偷到,总归是弄到家里,久了便没什么新鲜的了。
或许往后的日子,还要指望着冉氏作伴呢。
泗芳心中充盈着一股感动,又为自己的智慧而暗暗自得,看静临的目光竟就带了些母亲的慈祥。
静临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生怕她下一刻便说“柳祥老爷托我说媒”这样的话,干笑两声,含蓄地提醒道,“夫人,天色不早了。”
泗芳如梦方醒,“瞧我,和妹妹说得太投缘,竟就忘了时辰。”
坐在妆台前,泗芳忍不住透过镜子偷看静临。
果然,年轻的神态、气色,无论怎样上妆,都是比不得的。
好在她上妆的手法又快又轻,每个动作都小心妥帖,很快便令泗芳感到一种被伺候的舒适。
往后她住过来,若能日日这样伺候就好了。
泗芳伸出手,任静临在指甲上贴亮晶晶的云母。
除了脸和颈,手也是极能暴露年纪的部位。泗芳的手被静临的握着,黄的愈发黄,白的愈发白。
静临察觉出泗芳的不在,便笑道,“夫人平日定是不涂手脂,若能日日养护,只消经一个冬天,定能又白又嫩。”
她想顺势将自己新制的茉莉手脂卖出去,还能再多赚一点银钱。
泗芳却像是不大高兴,淡淡道:“洗手作羹汤,哪能像小姑娘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呢,涂什么都是一样的。”
静临的手微顿,随后继续如常,笑着附和道,“是了,下厨最伤手。”
余下便不好再说别的了。
过了半晌,泗芳似是为了缓和,又笑道:“鲜少能遇到你这样合心意的人,往后常到我这里坐坐。”
静临露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多谢夫人垂爱,一定。”
第33章 丧事喜办为人作嫁,西郊别业再见不循
三日后,桑冲一干人等在长安右门斩首示众,乌义坊里好些人赶去看热闹。
静临自是不想去看那血腥场面,留在坊中与银儿和翠柳说话。约么午正时分,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惊动合坊。
静临三个跑到门首,便听卢里长怆声哀嚎,“我的儿啊,你这是为全名节舍生取义啊!”紧接着卢家院子里飘出一片哭声,“我苦命的姐姐啊!”“小姐!”“我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是卢昭容自杀了。
银儿惊得小脸煞白,看着静临头上的红色绢花皱眉,小声道:“扔了吧,怪不吉利的。”
静临木然将绢花取下,掌心中红蓬蓬的一朵,寒冬腊月的肃杀空气里绽放,美得有些惨烈。
虽只几面之缘,静临莫名觉得,自己可能是唯一见过卢昭容那般活泼神态的人。
“扔了可惜了,留着做个念想吧,往后不戴了便是。”
又三日,昭容大殓,静临随戚氏和王婆前去吊唁。
灵前祭拜毕,卢二郎媳妇代婆母过来还礼,如仪应对之际,头上一只须翅如生的草里金分外惹眼。
静临觉得眼熟,仿佛就是桑冲兜售的那只,又仿佛曾在卢昭容的妆奁匣子里见过。
她忍不住刺了一句,“娘子头上的闹蛾做得真精巧,值不少银子吧?”
卢二郎家的一愣,随即伸手在髻上摸索,“家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人都忙得跌脚绊手,竟忘了这个,”说完并未将东西摘下,一抬眸却换了副神情,冷笑道:“柳娘子眼睛还怪尖的!”
意思很明白,你不好生吊唁,管这些闲事作甚。
静临回以淡淡微笑,“曾在一位故人处见过。”
卢二郎家的并不打算接茬,手臂一伸,“女客的酒席设在后楼前的棚子里,柳娘子请吧。”
戚氏赔了个笑脸,伸手拽了静临一把,低声斥责道:“你怎么净说些不合场面的话,快走!”
入座之后,趁戚氏去后面方便,王婆偷偷问静临,“方才是怎么了?”
静临的眉头仍在蹙着,心中隐约的猜测令她难以展颜,却又不好直接说出口,怕万一猜错了,反倒坏了亡人的声誉。
“干娘觉得,卢娘子自杀,真的是为了全名节么?”
王婆讶然看向静临,放低了声音,“那娘子以为呢?”
“就不能是为了殉情么?”
这句话哽在喉咙出,憋得人心里酸胀。
静临嗓音涩然,“名节值得吗?”
王婆拍了拍她的手,抬眼看丧棚里热闹的酒席和喧嚷的宾客,卢昭容的后母王氏和儿媳在里外穿梭,忙得满面红光,叹息一声,“娘子心里想什么我懂”。
卢昭容之死,不论是殉节还是殉情,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往后一连十几天,卢家院子里的钟謦声、诵经声与哀哀哭声不绝于耳。发引前一日,他家云板摇得山响,仆人禀报声震动闾里,“曲大人到!”
不出静临预料,卢里长果然没有放弃机会,又将关系活动到曲炎处,请求县里嘉奖昭容的烈行,再免卢二郎三年徭役;曲炎刚被言官弹劾了个“治县不力以至风纪败坏”,正想着如何挽回,卢昭容在这个节点自杀,真可谓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正是时候。
曲县令与卢里长一拍即合,将请求旌表的折子递了上去。他心中计较得十分清楚,一旦朝廷准允,那些言官的弹劾便会不攻自破。他曲炎不仅不是“治县不力以至风纪败坏”,反倒是“长官垂范感召乡民”,不求藉此升官发财,但求平息了这场风波,舒舒服服地继续做他的清闲父母官就好。
为保事成,曲炎求到段不循头上。
这不是什么大事,正合他与段不循之间的寡淡交情,想来段不循不会推脱。
果然,段不循问都没问就一口答允,几日后,乌义坊中便传开了消息:腊八那日,礼部将派员到坊中旌表节烈。
“哼!好一个丧事喜办!”静临闻言愤怒地摔了绣花绷子,“这些狗官与卢家人都是一丘之貉!”
翠柳也道,“吹拉弹唱多少天了,整天哼哼呀呀的,烦都烦死了!”
银儿垂眸,“咱们先前说的那些,说到底也不过是猜测,未必是真的。县衙这样做应该也是出于好心,想来卢昭容泉下有知,也愿意自己的父兄得到抚恤,往后能好过点吧。”
“搁你你愿意么?”静临亢声反问,眸中尽是讽刺之意。
“怎么说到我头上了?”银儿语带不快,“你这股无名火发得真让人莫名其妙!”
俩人不欢而散,静临回到家中,兀自在西厢房生了会闷气,闻听东屋有诵读之声,心中更觉烦躁,当即高声道:“旁人童蒙时便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到你嘴里就成了舌头拌蒜,臭气熏天的腌臜腔调,没的污人的耳朵!”
话落,诵读声戛然而止,室内顿时一片悄然。
静临便觉安静得难受,又在屋里摔摔打打一阵,直到感觉累了方才罢休,整个人蜷到小竹榻上睡起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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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那日,礼部果然派员来了乌义坊,银儿主动来家里找静临一起去观礼,静临虽不情愿去,可又不想驳了银儿主动和好的意思,只好点了头。
正要出门,泗芳家的玉藤却来了,“冉姑娘好,我家娘子请您过去喝碗腊八粥。”
静临暗自松了口气,歉然看向银儿,“那我去了?”
银儿一笑,“早去早回,晚上来家吃冻柿子。”
到了泗芳家里,泗芳正与小珠坐在窗前筛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