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珠唤她“娘”,静临便道:“这是女公子吧?真可爱。”
小珠素来不怕生,闻听来人夸奖,便也弯着眼睛道:“谢谢姐姐。”
泗芳笑着纠正,“小珠叫错了,该叫冉姨娘。”
小珠眨巴着黑眼睛看静临,重新开口叫人,“谢谢冉姨娘。”
静临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称呼,顿觉浑身不自在,只得干笑两声应付过了,又岔话道:“夫人今日气色真好,看着肌肤莹润透亮,唇色也鲜艳。”
“是吗?”泗芳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显然是将这话当真了,笑道:“看来是妹妹那盒面脂的功劳,今日就再劳烦妹妹给我化个大气明艳些的妆容。”
静临依言上前,将随身背囊展开,从里面取出胭脂水粉盒子,一一放置在泗芳妆台上。
泗芳是温婉柔和的长相,与大气明艳相距甚远。
可有道是“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静临一边打量她的眉眼,一遍琢磨着怎么能既合了她的心意,又能让妆面看起来不突兀。
“夫人的眉生得极好,有种寻常人画都画不出的清丽婉约。若想换个新鲜的妆面,便要将眉尾剃掉另画,不知夫人介意么?”
泗芳含笑摇头,“你画吧,我信你。”
静临做事仔细,化妆更是精益求精,足花了半个时辰,方才将泗芳的妆面收拾妥当,又亲手给她绾了个高髻,插带妥帖,方将妆镜移正,笑道:“夫人看看可还满意?若有不妥之处,我再给您改。”
泗芳前半生都在钱二手下提心吊胆过活,如今也算是跳出火坑迎来新生了,又头一次画这样重的妆,尤其是高高的发髻在头上一耸,更觉提气,看着果真有几分正室夫人的威仪了。
特别是被静临伺候着,泗芳心中涌起一股隐秘的快感,“甚好,妹妹留下吃碗腊八粥再走。”
静临赶紧推辞,“不了,家中还有事——”
话没说完,玉藤从帘后探出半个脑袋,“夫人,豆子已经煮熟了。”
泗芳按静临坐下,“有甚要紧的事,也喝一碗粥再走。下人做事粗心,掌握不好配比,我去看看。你宽坐,先吃一盏茶。”
说着竟不由分说地出去了。
静临只好坐下,一样样地先拾掇台面上的胭脂水粉,将它们盖好了盖子,妥帖地装进小背囊,再将背囊打好了结,只待喝过粥,背起来就能走。
谢琅的出现在乌义坊掀起不小的躁动。
虽是六品官,却是礼部派下来做差的,在平头百姓心中到底高出曲县令一头,这还只是其一。
关键是他那张俊朗的玉面实在罕见,只一眼便教人魂飞天外,忍不住一看再看,一上午口耳相传,竟就在乌义坊中制造了一起不小的拥堵。
在礼部混日子本就令他十分难受,偏又做起走街串巷旌表节烈的琐碎之事,更令他心中郁闷,因就板着张脸,从头到尾,真是不苟言笑。
翠柳被热情的姑娘媳妇挤到外围,急得跳起来张望,好不容易看到几眼,便兴奋地与银儿嚷,“他那小脸一绷,更像是戏台上的玉面小郎君了,可真俊呐!”
银儿扑哧乐出声,“你不觉得他有点一个人吗?”
翠柳疑惑,“谁啊?”
“周家班子的水生。”
“你别说,那一举一动真有点神似,可长相么……我看倒更像你。”
银儿脸一红啐了口,“少乱说。”
翠柳满不在乎,嬉笑道:“真有点像!我这不也是夸你好看么,你还不乐意了!”
……
段不循也没料到,随口应下的事竟就派到了谢琅头上,半是好笑半是赔罪,便邀他和陆梦龙一起去西郊别业喝腊八粥。
谢琅不止生得周正,人品亦端方,闻听是去泗芳处,忍不住皱眉劝段不循,“你也该成个家了。”
段不循屏退要进去通报的下人,嘴角斜斜一笑,“这话耳熟,谢阁老教训的是!”
谢琅知道他这是揶揄自己与刘阶一样腔调,遂也摇头一笑,不再言语了。
小珠在院子里玩耍,一见来人便跑过去,脆生生地叫人:“爹爹,谢叔叔,陆叔叔!”
段不循一愣,俯身摸了摸小珠的脑袋,“谁教你这么叫的?”
小珠眨巴两下眼睛,像是不好意思,嬉笑着跑开玩耍去了。
静临听到外边的男声便觉得耳熟,走到琉璃窗前一看,下一刻便回头张望,想寻个地方躲避。
左右顾盼一圈,只见这堂屋宽敞明亮,既没有隔个暗间,也没有后门可走,正焦急,便见帘子从外边掀开,段不循在门口将头一低,长腿一迈,人便现于她眼前了。
第34章 笑吟吟使出温柔刀,气冲冲敲开玉台院
段不循一怔,很快便猜到她为何现身此处,眼中的惊讶一现即收,换成了淡淡的笑意,从容道:“你来了。”
果然是主人的语气,好像是早就听泗芳说过一样。
静临小他十几岁,养气的功夫便也相应地弱了一截。
猝不及防相见,她来不及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反应皆出于本能。于是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快步从他身边绕过去,一头将帘子撞开,人是出屋去了,脑袋却被撞的闷疼。
捂着额头缓了一息,方才抬头,正对上谢琅一脸歉然。
“姑娘没事吧?”
静临恍惚觉得是看到了一个男水生,不禁睁大了眼睛,方才将这男子看清了,只见他后退一步,与自己拉开些许距离,双手一拱,微微折腰,“谢琅得罪了,抱歉。”
他这个姿势,头向前探,面孔微垂,静临便满眼都是两道轩昂的眉宇和一只玉胆似的琼鼻。
还有两道浓密的长睫,为他满身的清隽君子气增添了一抹寻常男子少见的无辜艳色。
长睫微微忽闪,静临便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睫毛的主人抬起头来,与愣怔的她微微一笑,鹭鸶青袍一振,人便进屋去了。
肩背单薄,挺拔如竹。
静临还要再看,陆梦龙凉凉的嗓音带着似笑非笑,“怎么,冉娘子是想在这里住下不走了?这地方宽敞,想来不循不会介意的。”
静临如梦方醒,记起此身此地,今时今日,以及方才种种。
她与陆梦龙只见过两面,却每次都不愉快,这次也不能例外。
原以为是八字不合,想到段不循,静临不禁冷笑,恐怕是陆梦龙早就听他提起过自己,这才替泗芳打抱不平的吧!
“陆先生果然擅道家长里短,”静临莞尔一笑,一语击中陆梦龙的七寸,“怪不得写的本子亦俗不可耐,一股陈腔滥调!”
陆梦龙的脸色果然从嘲讽转为恼怒,正待反唇相讥,泗芳适时出现,却是先对静临道:“我竟忘了今日官人会带朋友回家,冲撞冉妹妹了。不过既都不是外人,妹妹何妨留下,一起喝碗粥再走?”
静临还有什么不明白。
段不循本就对自己有意,泗芳又无故示好,三番两次以改嫁之语相试探,更串通了姓陆的令自己难堪……静临懒得理会泗芳的弯弯肠子,也不愿意琢磨她到底是想成段不循的事,还是坏段不循的事,静临只觉得恶心,像是吞了苍蝇般恶心。
她也不是面人,由着人搓圆捏扁,当即竖起眉毛,清脆地啐了泗芳一口,“谁是你妹妹,夫人放尊重些!什么叫不是外人,夫人爱是谁的内人,就做谁的内人,勿要在我身上打主意,若以为我是能给人做小的,就想瞎了你的心!”
她伶牙俐齿一番话,将泗芳说得脸上红白交加。
眼见她一步跨出堂屋外门,却又将腿收了回来,冷笑道:“差点忘了,夫人还没给银子!”
“好、好!”
泗芳红着眼睛,气得声音哽咽,“你等着,我去给你找银子。”
说着便掀帘子进了屋,陆梦龙却逼近一步,轻蔑道:“不就是银子么?你要多少?”
“明码标价,五两纹银。”
“五两?”陆梦龙的语气向上挑得极高,“行,”又降下来,像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笑道:“赏你了!”
话音落,手一扬,碎银子在静临脚下落了一地。
“梦龙!”谢琅从里边出来,“你过分了!”
静临知道陆梦龙这是在羞辱自己,不能教他得逞,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往上涌,身子都在发抖。
狠狠咬了下唇,她逼着自己镇定,向眼前一脸得色的男子嫣然一笑,随即矮下身子,一块块地,去拾地上的碎银子。
谢琅实在看不下去,从囊袋里取下自己的荷包,弯腰,递到静临面前,“别捡了,拿着。”
那是一方鸦青色的素荷包,被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递到眼前,又微微动了动,善意地示意。
静临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不接谢琅的好意,只加快了捡拾银子的速度。段不循推开怀中哭泣解释的泗芳出来时,静临已经将银子捡好了,正扶着膝盖直起身子,将银子都倒在一只手中,伸出手掌掂量。
“嗯,差不多五两。”
她满脸泪痕,说话却在强笑。
泪眼瞥到段不循出来,掌心忽然攥成拳,一扬手,便将那把碎银子掷过来,“这是本姑娘赏你的!”
陆梦龙一闪,只肩头落了一块,余下的尽数砸在段不循头上,他宽阔的额角顿时沁出血来。
“冉静临!”
陆梦龙怒道,要再向前逼近,被段不循一展臂拦住。
“你误会了。”段不循揉着额角,平静地向静临解释。
静临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扛起落到地上的小包袱,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段不循紧追两步,室外雪光刺目,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看到她肩上那只小包袱气呼呼地上下颠着,就像奔赴金满楼那夜一样。
-
第二日,段不循果然去了王婆家的茶水铺子,一张口笑如春风,“冉姑娘还在生气吗?”
看似问翠柳,实则是问帘后人。
他已经看到了帘上她的影,鼻子翘着,嘴巴抿成一线。
显然还是在生气。
静临想了一夜,昨日失态,以这人的脾性,定会以为自己是在乎他方才如此。
果然,听他这没皮没脸的腔调,就知他心中定然是这样想的。
静临深吸一口气,勾唇掀帘,从翠柳手中接过热茶,走向段不循。
段不循不肯放过她面上分毫神色,见她粉面含嗔,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遂也向前凑几步,凑得近了,低声道:“真没想到,冉姑娘如此在意段某。”
他是个风流浪子,惯会说这样的风流话,配以一身的风流本钱,在从前的风流场合,无往不利。
静临等的就是他这个神情、这句话,端着热茶的手向上一扬,连汤带渣,自他带着青茬的下颏逆势而上,漫过自以为是的唇,灌进居高临下的鼻,行至目中无人的眼,浸润昨日被她砸伤的额角,湿了他全部颜面。
段不循紧闭双眼,撸了一把脸,以为会听到她尖刻的讽骂。
甩甩手上的茶叶沫子,再睁开眼来,便见眼前矮了自己一头的姑娘手捧着一方紫檀木箱子,不由分说地放在自己手中,笑吟吟道:“你戏弄我在先,所以我用茶水泼你,这是你的该得的报应;可你毕竟也帮过我,我心中还是感激你的。首饰物归原主,你们,往后离我远点。”
她的笑眼带着钩子,嘴角翘得亦锋利,像一把温柔刀亮出白刃,轻巧地在他心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不听我解释么?”
段不循身子不动,体味着心上这道小伤口带来的奇异痛感。
静临掩嘴,“和我解释得着么?段大官人,你我非亲非故,没必要浪费口舌了罢!”
“嗯,”段不循微微颔首,不死心又问,“若段某说,往后一心一意,只对姑娘一人好,姑娘可愿意再给段某个机会么?”
“哈!”静临像是听了个笑话,“大官人是想三书六礼,明媒聘我为正室娘子么?”
段不循直直的目光显见地顿挫,弯折向地面,“自然不是。”
再抬头,他眉头舒展开来,漾出一个温和大度的笑,虽满头满脸都被淋湿了,依旧风度翩翩。
“是段某见色起意,唐突姑娘了,告辞。”
“就算你说是,我也未必答应呢。”
静临不肯放过他,声音轻盈地追上他,带着笑意,“官人见色起意,可惜官人自己却没什么好颜色,不对奴家的胃口。”
段不循脚步一滞,翠柳快走两步,将自己那箱首饰也放在他手上。
段不循手上一沉,见手中捧着的箱子已经变成了三个,银儿眼睛也不看他,只用鼻孔哼了声,只待他步出屋去,便重重地关了门,震动带下老房子的沉灰,尽粘在段不循的湿头脸上。
-
名安见段不循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爹!你这是怎么了?”
段不循将三个首饰箱子往红色牙床上一扔,“下楼去,把它们给楼里的姑娘都分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