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因是都城,乃是全国净身男子集散地,郊野便多有宦官出资捐建的庙宇,名为伽蓝,实则佛不佛、道不道,随心所欲之处,更有以妓相酬者,美其名曰“大布施”,十分不像话。
智慧所在的莲花庵便是这样一处庄净宝刹,据说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郑珏早年间修建的。
当年他老人家也是跟风,后来在内书房中学了一肚子之乎者也,也粗通了些仁义道德,便也觉着这事丢脸,索性便撒手不管了。
到智慧成了首座时,莲花庵已成了彻彻底底的极乐世界,她手底下十几个小尼姑个个相貌俊俏,鬼神钱也赚,到底业务不精,多数还是赚活人钱,至于是男人还是女人则全凭喜好,智慧师太对这一点十分开明。
静临刚入山门便被这地方的开明之气熏得打了个喷嚏,智慧正被一群弟子簇拥着,老不正经地讲欢喜禅。
见静临来,她一点都不意外,一句“来了”,像是拉家常。
弟子们知趣地退出,禅房里的脂粉气顿时淡了许多,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面上印出一朵莲花,竟也有了点佛门清净地的意思。
静临的目光从她头顶上的青茬移动到她眼角的纹路,淡淡道:“我是该称呼您智慧师太,还是该叫您三娘?”
“随你的便。”
智慧浑不在意,起身从供桌旁拿过三炷香点了,随手递给静临,“给泰山奶奶上柱香罢!”
静临一抬头,这才发现上面供奉的竟然是碧霞元君。
她忽然有点想笑,转念又觉得这地方本就不伦不类,就算供个黄大仙也不奇怪。
接过香,朝着座上那慈眉善目的玉女神拜了三拜,心无杂念。
“求的什么?”
智慧问。
“别无所求。”静临老实答道。
智慧“噗嗤”一笑,显现出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活泼神色,“你很像她。”
静临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个“她”,指的便是自己的生身之母,花二娘。
静临从来不信神佛,即便嫡母柳兰蕙时常要她抄写法华经,她也并不相信,这世上真就有什么轮回转世和因果报应。
既不信,便对神佛别无所求。若非要说有,从懂事起,静临心中唯一所求的,无非就是能洗干净身体里流淌着的那一半血——花二娘的血。
她对嫡母百依百顺,那么努力地想做柳兰蕙的女儿,到头来,竟要以终身为代价,才发现柳兰蕙佛口蛇心。
而智慧一张口,就是一句“你很像她。”
“我哪里像她?”
静临忍不住反问。
智慧奇怪地看向她,眼角眉梢,说话时的神态,尤其是这现在这副不甘心的样子,都像极了当年的花二娘。
看着她这副横眉冷对的模样,智慧忽然就笑了,手肘拄在泰山娘娘身前的明黄供桌上,笑得既无出家人的规矩,也无长辈的矜持。
她笑出了眼泪,许久方平复。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恼怒的静临,“就在刚刚,我忽然就不恨你娘了。”
“为什么?”
“你如今这副样子,已经是对她最好的报复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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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北京城天寒地冻,空气干冽,吸进去是一把刮肺腑的寒刃,呼出去是一片雾白的冰晶。
静临揣着满腹心事回走,只觉得脚步沉重,走得从头到脚都是冰凉麻木。
还没到乌义坊入口,喧嚷的人声便隔着街道传入耳中。
静临加快了脚步,就见坊门前乌压压地挤了一群人,已经将门堵得水泄不通。
像是出了什么事,家家户户都跑出来看热闹。
她拉过一个相熟的妗子问,“出什么事了?”
妗子回头认出是她,“娘子还不知道呢吧?卢家出事了!”
静临一惊,顾不得深究她是一脸兴奋还是一脸惋惜,急着追问,“什么事?”
“卢昭容被人给祸害了,教家人捉了个正着!现下已经惊动了官府,将贼人堵在屋里了!说是从江西流窜过来的逃犯,叫桑冲,是个专门男扮女装的人妖,已经祸害了好多姑娘媳妇了!”
女扮男装……静临一下子便想到了那个子高挑、说话细声细气的卖货妇人,怪不得当日看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竟是个男人么?
妗子见静临蹙眉,以为她不明白,赶紧热情地解释,“说是吃了什么特制的秘药,脸蛋、身材看着就跟女的一样,脱光了都看不出来!真要办事的时候……”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继续道,“能伸能缩,又变成男的了!”
静临听得心里发闷,随便敷衍了几句,跟着人流往卢昭容家门前移动。
“都让让、让让!”
“逃犯已经捉拿归案,大家伙都散了吧!”
一群差役从卢昭容家门口出来,头前两个开路,中间几个拿着人犯,最后出来的是李捕头。
静临往前凑,想确认那人犯到底是不是当日的卖货妇人,却被眼尖的李捕头看到。
他还记着这位,更记着孝亲娱佛节的阵仗,想卖个人情,便笑着走过来,一拱手,“冉姑娘,又见面了!”
静临见了礼,便听他好心地嘱咐,“这贼人扮成卖首饰的走街串巷,已经盯着你们这片有些日子了。冉姑娘,最近家里门禁关严些,怕是还有同党没落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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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柳和银儿听静临说完俱都沉默。
半晌,银儿方才后怕,“那日若不是听了你的话,后果真不堪设想。”
“你怎么看出来不对劲的?”翠柳皱眉苦想,“我记着他面皮可嫩,说话也是女声,走起路来扭腰晃屁股的,一点都不像男人。”
静临想到方才那妗子说的话,脸上不由微微发热。
“还是不一样的,我当时也不确定,凭着直觉罢了。”
卢昭容是什么时候知道对方是男人的?是案发时才知晓的,还是更早一些?静临心中有一双影子,那是娱佛节当晚,大雪中相依相偎的卢昭容与桑冲。
“想什么呢?”
银儿凑过来问。
静临回过神来,正犹豫着说不说,便听茶水铺子门口有个声音在问,“冉姑娘在吗?”
是个公鸭嗓子。
翠柳一马当先跑过去,静临和银儿跟在她后边,到了门口,便见名安头戴雪白的貂皮暖耳,身披一件簇新的银红披风,打扮得像是年画上的玉面小神君,先是笑呵呵地道一声“翠柳姐姐”,之后才与静临拱手,“冉姑娘,我爹听说乌义坊出了事,便派我来给您和两位姐姐送几个护院。”
静临这才看到,他身后还跟着四个精壮汉子,看着像是身手不错的样子。
翠柳已经听银儿嘀咕了一晚上,后知后觉,总算明白了段不循对冉静临的意思。她是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这就回头朝静临做起鬼脸。
静临瞪了她一眼,有点不自在,干巴巴道:“不用了,主犯已经落网,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名安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姑娘勿要推辞,我爹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姑娘一定受惊了,这几个人在外面把守,也是教姑娘安心。您放心,过几天定案了,我就来把他们撤走,绝不打扰姑娘。”
静临犹豫,名安怕她再拒绝,笑了笑,转头便要走,回去与段不循复命。
翠柳追上几步,“噯!这么冷的天儿,你喝杯茶再走罢!”
名安看了眼静临,见她没再说什么,方才松了口气,与翠柳说起话来也随便了许多,“正好想歇歇,有劳姐姐了。”
翠柳让他进屋坐,给倒了茶水,又道:“你等着,我去灶房拿几样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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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平喝得醉醺醺,刚到家门口便被两个护院拦下,“什么人?”
问得柳平发懵,半晌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你问我什么人,我还想问你什么人?”
柳文龙眯着一双醉眼,“三叔还不知道呢吧,这是段大官人派来保护你嫂嫂的!”
他故意将“你嫂嫂”三个字说得很脆,像是火镰的刺啦声,烧得柳平从里到外地燥。
“你们都给我滚,”柳平大着舌头,一边扒拉一个护院,“让开,让我进去!”
护院不认识他,膀子一甩,便把他摔到了地上。
柳文龙赶紧去扶,“三叔你何苦呢,这帮奴才仗着段不循的势,咱们惹不起!”
酒壮怂人胆,柳平灌了几口黄汤,又被他存心撩拨,便觉得整个宛平县都是他的。怒气一涌,轻易将柳文龙虚扶的手甩开,莽着头就要往里硬冲。
两个护院提拳就打,他拼了力气也支撑了两招,见行不通便撒气了酒疯,转拳脚功夫为嘴上功夫,后撤一步,磨磨唧唧开骂。
老苍头耳朵背,这才听到动静出来,一见是这情形,赶紧来跟那两个护院解释。
一边将人搀着往回走。
柳平这股邪火本就没发泄出去,又见老苍头的话都比自己的好使,更是恼怒,反手揪住老苍头的毛领子,咬牙骂道,“狗奴才,谁教你穿这么好的皮袄子,你也配!”
老苍头被他骂楞了,呆呆地杵着不动,柳平便上前来扒他的衣服,“你给我脱下来吧你!”
“干什么呢!”
静临刚从隔壁回来便见到这一幕。
柳平一见是她,七分醉意醒了三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发红的眼睛乜斜起来,忿忿道:“不过是个下人……”
“下人也是人!”
静临厉声喝斥,走上前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这么大岁数足够做你爷爷,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打上次挨了一巴掌,柳平在她面前就直不起腰,这会儿见她发了怒,他便像是耗子见了猫,尽管是大耗子遇到小猫,拼着咬也不是没胜算,偏偏腿肚子转筋,一身的骨头都被天敌降得发软,心跳到嗓子眼,将喉咙堵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柳平张口结舌半天,终于耷拉着脑袋回屋去了。
静临鄙夷地收回目光,回头张望,柳文龙早没影了。
名安晚她几步从隔壁出来,正巧听到方才一番话。
他之前还不懂,为什么段不循对冉姑娘如此上心。这会儿,他觉得自己稍稍懂一点了。
第32章 情敌相见分外热情,心思百转人物两分
相较寻常的凶杀案和贼盗案,人妖案因多了几分香艳的传奇色彩,和令人浮想联翩却又只能意会的细节,很快震惊朝野,在京城制造出不小的余波。
曲县令升迁无望,日常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偏偏治下发生了如此伤风败俗的要案,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一边小心政敌弹劾,一边给手底下下了死命令:从重、从快!
李捕快深入领会并贯彻落实,以宁错勿漏为原则,在宛平县七坊八市展开了雷霆行动。
很快,几个逍遥在外的疑似同伙相继落网,经审问火速定谳,无须有司复核,判了个斩立决,三日后执行。
尘埃落定,个中曲折亦随之隐入烟尘,闾巷里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段不循果然没有食言,很快便撤走了门外那几个护院,静临心里也松了口气。人言可畏,她可以不赞同,甚至嗤之以鼻,却不能完全不理会。
这日好天气,趁没有主顾上门,静临给自己泡了盏红枣茶,半躺在靠窗的小竹榻上,一寸一寸地欣赏起这间住了小半年的屋子。
每天收拾一点,日复一日,西厢房已经渐渐有了她喜欢的样子。
北墙挂了喜庆的杨柳青年画,是翠柳送的,她说这里没有窗户,太暗,挂上能看着亮堂些;靠墙的大炕铺了厚厚的三层棉花褥子,上面盖着王干娘亲手缝的绒毯,贴在身上暖和又安心。
西边的立柜虽然已经掉漆,但木料还算扎实,她舍不得扔,就在上面罩了层纱帘,看着便和新的差不多。
柜子里面衣裳不多,冬日里最拿得出手只有两件皮袄,一件是银儿送的,一件是自己后来买的。
没关系,静临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很快就能把它填满的。
目光移到地中间的小小妆台,她挪腾乾坤的方寸之地,那几尺见方的小台面已经被这些日子新添置的瓶瓶罐罐填满了。
静临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在它前面,将上面这些圆圆扁扁的小器皿都打开,看明红泽黄的胭脂们排成一道霓虹,挨个嗅一嗅气味,伸出指头蘸取一点抹在手背上,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观察它们的色彩。
红枣茶已经泡得入味,喝一口,满嘴香甜。
静临忍不住舒服地叹息一声,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静女其姝,什么临水照花人,而是……她莫名想到个不伦不类的譬喻,而是一株枳树。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为枳就为枳,能活着就很好了。
静临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很好,有知心的朋友,也有银子,虽然不多,但是凭自己的本事赚的,花起来很安心。
戚氏和柳平依旧是看不惯的,但也慢慢找到了相处的方式。
她想到这,看向窗棂缝隙里糊得翘边的棉絮,嘴角不禁勾起,柳平好歹没有白花她的银子,多少也能有点用处。
至于段不循……一想到他,静临的心便有些乱。
枕旁那方精致的錾银团花檀木箱子被擦拭得干净,那是段不循上次送的,里边还有一张他画的剪影。
“怎么,你不喜欢吗?”
他当时是这样问的。
“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