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母亲说的还能有哪个?”静临巧笑,打趣一般,“您还说过呐,吴大妗子和咱们家祥老爷的爹……”
哗啦一声,酒盅砸到地上的碎声打断了静临的话,王氏铁青着脸,身上透出一些里长夫人、烈女嫡母的威势来。
“成何体统!你一个寡妇人家,不好好守节,反倒鼓舌摇唇搅扰的四邻不安,我看这乌义坊是容不得你了!”
静临等的就是她这个发作,当下将脸一翻,伸手拎起桌中酒壶,盖子一拿,将壶中酒兜头盖脸泼向王氏。
她站起身来,叉着腰,竖起两道细眉,双眸含怒,厉声叱骂:“不要脸的老妇,乌义坊容不容的下我轮得到你说?竟在我的席面上耍起威风来了!你再砸一个试试,姑奶奶将你的油绿王八头拧下来当酒盅!”
众人吃这一惊霎时变得安静,只有王氏哆嗦着嘴唇,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个小娼……”
“你个老娼妇!”
静临厉声打断她的结巴,伸出一只嫩生生的纤纤食指挨个指了一圈儿,“还有你们,你们这些扯老婆舌的老娼妇!怎么,你们传旁人的谣言可以,旁人说你们就不行了?”
“呸!”她朝着戚氏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你们这样的老猪狗也配讲忠孝节义?忠于铜臭,孝敬权贵,明节暗娼,不仁不义罢了!滚回去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的德行,下回再造旁人的谣之前,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否则,”她顿了顿,笑出一股狰狞,“哼!我死了男人,又摊上这么一个猪狗一样的人家,左右是没什么前途可奔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让我听到你们背后乱嚼舌根,我与你们拼命!”
她说这话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动了一股鱼死网破的真意,是以这些惯常旁敲侧击、阴阳怪气的妇人都被震慑住了。
婚丧两场,她们对她的印象是进退合度,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及至她与柳祥、段不循的事传出些风声来,她们瞧她也不过是个妖妖道道,暗地里卖弄风情的小寡妇。
再到她抛头露面,以脂粉活计走街串巷时,她们日常与她在坊里相逢,点头寒暄之后,三三两两凑到一起,语气不免含着鄙夷的艳羡,“瞧把她能的!”“真能豁得出去呢!”
只是她们万万没想到,她还能更豁得出去一些,便如此刻这样,身上仿佛有股与生俱来的泼辣和狠劲儿,俏脸儿上罩着一层寒霜,整个人锋利得像一块琉璃碎片——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拼了命教你出血。
如此,今日这顿鸿门宴终究是没有变成批判会、忏悔堂,一如冉静临的愿,替她和银儿出了一口恶气。
待到人都走光了,戚氏站起身来,想埋怨几句,瞧儿媳的脸色,终究是没敢说什么,只低声嘟囔着“做的什么事”,便要悄么声地溜回卧房去。
静临瞅着她缩手缩脚的样子,刚消散的火气“腾”地一下,又重新熊熊燃烧。
双手扒住桌沿——那是为了待客用耳房的两扇门板临时充的——向上一掀,满桌的杯盘碟盏噼里啪啦地跌落,爆竹一样,发出一阵欢快的响动。
戚氏着实被这响动吓了一个激灵,待到回过头来,身上又哆嗦起又一个激灵:冉静临脖上薄薄的一层粉皮儿下跳出青筋,冲着东边作河东狮吼,“柳三秀!滚出来收拾东西!”
“花了姑奶奶的银子,就给姑奶奶干活!”
“装什么缩头乌龟,没骨气的东西,你也算个男人!”
……
柳平这些日子的确没有惹她,只是赶巧休在在家,撞到了她的火炮筒上,被她发了一股邪火。
静临骂骂咧咧发作了好半天,直到那对母子掐死了一般没动静了,方才觉得神清气爽,款步往隔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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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气一出,造成了一好一坏两种后果:好的是果真没有人敢再传先闲话了,至少是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嚼舌根了,坏的则是整个乌义坊的婆婆媳妇和姑娘都不肯再找静临上门化妆。
本来化妆就不是生活之必须,何况还要额外付银子给妆娘,是以这些人离了静临并不会有任何不便,倒是静临日常少了一笔重要的进项。
银儿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最后埋怨道,“你这人啊,看着是温温和和的,其实做起事来冲动得很,你何必为了一时意气做下这事,白白耽搁了自己的生意!”
静临将她的手握住,“她们这些人本就扣门,画起妆来百般要求,到给银子的时候不情不愿,就算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爱去伺候她们。”
银儿一笑不语,心里却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
银子难挣,哪有那么多豪爽的大主顾,大多都要靠街里街坊这些碎银子积少成多。
静临见她若有所思,便道:“还说我呢,你做事就不莽撞?”
翠柳看王婆在旁边睡着,便也低声道,“噯,说真的,孩子没了,你往后也不能生了……你心里,后不后悔?”
这话搁旁人说,便是往刀口上撒盐;可于是她们三人,倒成了一种纾解。
银儿摇摇头,“实话与你们说,经了这一场事,我于……情爱一事,是已经看透的了。”她看了一眼紧闭双目的王婆,压低了声音又道,“我娘若没有我拖累,一个人过活不知有多快活,我又何必再蹈覆辙,冒着性命之险给自己生个累赘,还要再含辛茹苦将她养大?”
“可是……”翠柳反驳,“你往后还是要嫁人的呀!曲……他是不好,可是好男人也是有的,你可别灰心。”
这三个姑娘里,静临与银儿同年,翠柳要小一岁,她生性憨直,经的事也少,于这人情微妙之处便不如静临与银儿知心。
静临是看出来了,银儿是个决绝之人,她不是灰心,是死心,是想要断情绝爱,一辈子一个人了。
果然,银儿接下来又幽幽道,“若我也能如程先生一般就好了,有一身好本事,一个人过一辈子,闲云野鹤,行迹无踪,那该有多快活。”
翠柳皱起眉头,“那样是挺好,可是终归只有男人能,咱们姑娘家也只是想想。”
这话一落,三个姑娘顿时齐齐惆怅起来,为着一份落差,在向往的自由自在与现实的种种束缚之间。
半晌,静临眉目舒展,“多思无益,咱们只消往前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嗯,只盼着有一天,咱们三个都能如愿以偿,一个是官太太,”银儿笑着点点翠柳的脑袋,“一个是悬壶济世的女医,”说到这,她顿了顿,看向静临,“你呢,你往后想做什么?名满天下的妆娘么?”
“不”,静临下意识地摇头,之后又陷入沉吟。
她是爱化妆,可是并无专精此道的志向,不过是为了银子……“银子!”她脱口道,“我要做个富得流油的阔娘子,赚好多好多的银子,让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议论我的、坑害我的,都要仰我的鼻息,指望着我指缝里漏出的银子过活。”
银儿不禁噗嗤一乐,笑着笑着,渐渐又蹙起眉头,“静临,你可以为了银子活,可莫要为了报复、为了恨意而活。”
“不会的。”
静临满不在乎,依旧沉浸在那个富得流油的狂想里,目光灼灼,似乎看到了银子平地而起,耸成一座闪着冷芒的华丽高台,而她与两个挚交好友高踞其上,俯视那些曾经不得不仰视之人……她想着不由得痴了,因为她已经再也想不到还有旁的事,能比这桩事情更教她快活了!
第46章 埋生母始知身世苦,施巧计登入宰相门
王婆已经醒了有一会儿,只因身上乏力,便没睁眼,因此便将三个姑娘的谈话听了个分明。
因觉得不妥,人便也来了精神,咳了一声,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随后倚靠在被橱上,“你们三个说的什么胡话!尤其是你!”她看向银儿,皱眉道,“翠柳说得对,你莫要经了这事便灰了心,大不了咱们搬家,离开宛平,甚或离开北京城,到一个没人认识咱们得地方,总归是天无绝人之路!”
王婆这些日子一直不好,这会竟中气十足地说了这么一长串话,银儿就心里一喜,话也带了哭腔,“娘,你好些了?”
“我死不了!”
王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着竟趿拉着鞋下了地,自去柜子上倒茶水喝。
“干娘,你刚好,别再累着,快回去坐着吧。”
翠柳跟上去扶人,王婆拍拍她的手,“郎中不都说了,我这是心火所致,没大碍的。”
话落又继续与银儿道,“往后你可莫要再说先前那些胡话!娘走的这条路你不能再走,你得像旁人一样,找个好人家嫁了,一辈子有个依靠,做个堂堂正正的主母,这才是正路!至于什么女医,你可莫要异想天开,光听着就让人笑话!”
生育一事……生不了也没什么,就是能生的,也拦不住男人娶妾,到时候给女婿纳一房良妾就是。
王婆碍于静临是小妾所生,便将这话留在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银儿心里有主意,不想与她娘顶嘴,只低着头不说话。
王婆以为她是听进去了,自去箱子里翻出皮袄子披在身上,“好些日子不出门了,我出去转转。”
“干娘,”静临有些担心,“你的身子还未大好,过些日子再出去不迟。柴米油盐都是不缺的,不用着急。”
王婆已经将毡帽带子系紧,“哪有那么娇贵?没事,我早些回来,你们晚饭给我留一口。”
这些天吃喝都是静临花的,就是再好的邻居也不能这样,王婆心里有数,因此便急着出门找财路。
银儿看着她娘走出去带动的帘影,心里不由担心,这么些天,她们娘俩始终未曾出门,由此便暂时躲过了外面的流言蜚语。
虽是静临帮着挡了一番,可到出门时,终究还是要自己面对的。
她想着不由羞愧万分,因就下地,往外紧追了几步,“娘,旁人说什么……你可莫要往心里去。”
王婆给了闺女一个安慰的眼神,“这话留着劝自个吧,跟你娘可说不着!”
说完,她便穿过卷棚,自茶水铺子那个门出去了。
木头门开又合,吱悠声里,带进来一股春日的新鲜气息,银儿深嗅了一口,也觉着身上多了些力气,“从前那样的平淡光景应该很快便回来了”,她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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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的死来得很突然,从傍晚到家到撒手人寰,约莫只有两炷香的时间。
银儿没有一滴眼泪,也不觉得悲伤,只觉得奇怪:娘回来吃了一大碗面汤,又说了一大堆话,怎么这会儿就不动弹了?
是累着了吧,她想,便与静临和翠柳两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儿,让她睡吧。”
往后一连两日,银儿始终没有哭,也不肯让人动王婆的遗体,只执拗地将她娘摆在炕当间儿,整日整夜地守着,一会儿怕她娘冷,给加一床被子,一会儿又说热,要给换单被。
“这可怎么好,天愈发热了,再不发送……尸体就要搁不住了!”
翠柳红着眼睛小声与静临嘀咕,“再说她还没出小月子,我怕再熬几天,把她也搭进去!”
静临便硬下心肠,双手扮搬过银儿的肩膀,迫使她看自己的眼睛,“银儿,干娘已经死了。”
银儿笑嘻嘻地推她,“呸呸呸!你可莫要说这不吉利的话!”
静临的心随着她这笑狠狠痛起来,如同有一只钢爪在无情地抓碾,“王银儿!”她厉声叫嚷起来,“你给我听好了,王婆,王干娘,你的娘亲,她已经死了!”
她推了一把银儿,压着她的头去看王婆的尸体,“你看,她现在是一具尸体,”她又拽着银儿的手去触碰王婆的皮肤,“你摸,冷不冷?硬不硬?只有死人才是冷硬的!”
“死了?”
“对,她死了。”
静临答得斩钉截铁。
“那、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呀?”
“好银儿,”静临的冷酷再也装不下去,一把将银儿搂在怀里,泪水顺着两腮落到银儿柔软的发上,“你记不记得她临终前说得话了?她要你好好活下去,你这个样子,怎么教她安心呀!”
银儿渐渐地不做声了,过一会儿,静临感觉到胸怀里剧烈的震动和如雨的潮湿。
她们都再次回忆起王婆临终前的话来。
“娘放心不下你呀,闺女,答应娘,莫要走娘的老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过得太艰难了。”
“银儿从来都不是娘的累赘,你是娘的主心骨儿,娘就是为了你才活到现在的。”
“……莫要想报仇,胳膊掰不过大腿,傻子才报仇哩!”
“娘身上没劲儿了,闺女,有一件事不得不跟你说了。你不是娘亲生的骨肉,是娘……从城南谢家抱回来的。”
“若真走投无路了,你就去认亲吧,他们家大业大,不差你一口饭吃。”
“别怕,他们家会认的,你与你那兄长的模样……太像了,娘只遥遥地看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们俩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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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埋在香峪大梁脚下,她是个爱热闹的人,所以银儿便将她安置在了这里,左邻右舍挨挨挤挤,有的立了碑,有的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坟包,不过都有祭扫的痕迹。
翠柳跪拜过王婆,又给她的新街坊四邻也烧了纸钱,嘴里嘟嘟囔囔,“我干娘初来乍到,请各位多关照一二,多谢你们了。”
回去的路上,静临问银儿往后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