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静临被刘阶的这句轻飘飘的反问激怒,一霎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便情不自禁冷笑一声,“车轮碾过,多少蝼蚁丧命,大人也要拈起一只虫尸,轻描淡写地质问它,‘为何死的偏偏是你’么!”
“大胆!”刘阶的面上终于显出三分怒色,嘴上的胡子一翘,“你是在责问本官?”
“没有没有,”银儿急得拉静临,“我姐姐是关心则乱,并无忤逆大人的意思。”
“不敢!”静临亢声答道,嘴角却浮起一个凄然的笑,“大人疾言厉色,小女只能回答‘不敢’!”轻轻将衣角从银儿手中挣脱,她又直视刘阶,笑道:“正如银儿面对曲炎,明明不情愿,却要说‘别这样’,明明很难过,却要说‘没什么’!”
银儿泪水滚落到手背,因畏惧而冰凉的皮肤泛起一阵战栗。原来这世上竟有一人这样懂得她,就连她自己也在心中责怪自己下贱,她却敢在相爷面前抗声,说错不在她。
如此,便是这仇最终报不得也不恨了。她是个性子柔韧的姑娘,她不愿意为了恨意活着,更愿意为了静临这样在乎自己的人活着。
静临自己心里却知道,这一刻她与银儿本是一人,曲炎与柳文彦、柳兰蕙和柳茂也是一人,而刘阶,她看向脸色铁青的刘阁老,愈发觉得他面目模糊,最后经抽象为“权力”二字,那是官对民的权力,也是男人对女人的权力。
“相爷大概是想说,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我们面对曲炎,既无法抗拒好处的诱惑,又不能承受权势的威逼,便是十足十的小人吧?哈哈!敢问相爷,便是朝堂之上的大人先生,又有几人能做到孟夫子所言,又有多少大臣,貌似铁骨铮铮,实则沽勇谏之名钓直臣之誉,以举贤不避亲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说来说去,无论是官员还是草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都一样怯懦自私,所谓的勇毅亦不过是顺势而为、另有所图罢了!既如此,为何偏多我们女子如此苛刻?”
“放肆!”
刘阶终于被她激怒了,“来人!将王银儿轰出去,将冉氏绑了送去顺天府尹衙门!”
段不循已经随师母在门外偷听了许久,一听到这话,终于顾不得旁的,急急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老师不可!”
第48章 世情薄同沦红尘道,风沙恶两心互生怜
段不循迎着刘阶的目光,面露惭色,走到静临身边,与她并排跪下,抱拳郑重道:“老师息怒,方才您与这两人的对话,学生在门外已听个七七八八,心中实为她们的遭遇惋惜,亦为冉氏言语的出格和忤逆而心惊。不瞒老师,学生与冉氏早就相识,并……相交匪浅,只是前些日子外出,方才不知此事。是以,无论是她,还是王银儿,以及故去的王素茵,她们的性情人品,学生都是清楚的。她们都是老实本分之人,绝无奸恶之心。这两人今日大放厥词,以至于冒犯老师,实乃是她们悲伤过度、神思昏乱所致。银儿,你说是也不是?”
银儿领会得段不循的意思,当即从善如流,叩头请罪,“相爷息怒!我们贸然上门已是死罪,如今又惹得相爷震怒,实在是我们该死!”
段不循见银儿匍匐在地,心里一松,继而又以眼神示意静临。
静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闻听他称刘阶为老师,心中更觉诧异,只是没功夫细究原因,只与他目光相接一瞬,便垂眸不再看,将下巴高高翘起。
段不循气结,心中暗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手一伸,便如按一只葫芦入水,压着静临的后脑勺往地下磕——结果定然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静临的脑门咚地叩了地,腰背却不屈地弓起,像一只伸懒腰的猫儿。
“相爷息怒。”
段不循大有她不服软便不松手的意思,她只好服软,“好女不吃眼前亏。”
“师母。”
段不循侧头,小声与一旁含笑的刘夫人求情。
刘夫人方才听了这许多,心中疑窦早消,虽不赞成冉氏的大胆狂言,于银儿母女倒也有几分同情,加上段不循求情……她的目光在段不循与冉氏身上走了一个来回,便与他们两个眨眨眼,随后沉下脸,“什么人也能到这里来喧哗,不循,还不把她们两个一起轰出去!”
段不循如蒙大赦,赶紧将冉静临拎起来,半提半抱地裹出了刘阶的书房门。
银儿跪在地上,与刘阶和刘夫人磕了个头,方才起身出门,快步追了上去。
从书房门到大门口,一路上刘府的下人便如看西洋景般,紧盯着人高马大的段不循拎着个俏脸冰寒的小娘子行走如飞,后边还跟着个踉踉跄跄、一脸惶恐的斯文姑娘。
直至出了门,斯时已夜幕四合,街上行人渐少,偶有几个,亦行色匆匆,想在上禁之前赶回家中,行走间带起蒙蒙浮尘。
夜风渐起,地面上的尘土逐渐飞扬,将刚刚冒头的鹅黄新绿吹得灰头土脸。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像静临与银儿这样的女孩子家自然没有金谷繁华可追忆,值得追忆的,可做繁华敬颂的,只有青春年少时的悸然心动,与来自娘亲的亲切体问。
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情爱没有了,娘亲没有了,于十七八岁的姑娘而言,这无异于世界崩塌,天地翻覆。于是春秋无异,俱是一青黄不接,一片蔓草荒烟。
静临甩开段不循的钳制,驻足,使劲地揉眼睛。
泪水很快将迷眼的尘土冲出,随后有愈来愈多的泪水奔涌而出,冲褪了她面上的胭脂,又搀着风中的沙尘,重新为她匀上一层风尘仆仆的红尘之色。
段不循递过帕子,她没接,他便叹了一口气,默默走到她身前,用他的宽肩阔背挡住了肆虐的风沙。
她额头上磕出的红痕已经渐渐泛青了,段不循心中的火气便消散得一干二净,只有后怕。
万一老师没松口呢,万一今日自己不在呢,万一……他竟不敢想下去了。
这一生之中,他先后失去过许多本该拥有的,也强行得到过许多不该得到的……只有她,想要,却不想强要,如今还未得到,便已害怕失去。
早就知道她性情倔强,只是不知她竟敢如此、竟能如此。他瞧着她哭得狼狈,却依旧伪作风沙迷眼,便不知是该赞她一句勇敢无畏,敢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是骂她一句小犟种不知天高地厚。
两难之际,他那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商贾之嘴也来不及矫饰,脱口就成了一句凉凉的,带着笑意的调侃,“小蛮子!”
他是山西人,她是徽州人,她于他,可不就是个小南蛮子?
蛮,或许还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意。
于是他说完以后,便又情不自禁地补了一句,“蛮蛮。”
“呸!”静临恼得一时忘了悲伤,伸手便捶了他胸膛一记蛮拳。
粉拳锤人自有无限风流意趣,只可惜佳人使足了力气,将段不循锤出一声闷哼后,便携着银儿扬长而去。
眼瞅段不循几步追上,她便恼羞成怒地发泄,“我有什么错,要你假好心强逼我认错?”她自是知晓他的好心,可是事情没办成,胸中压着一股天大的悲愤窝火,便不讲理了,将气往这人身上撒,“我可不像你是个软骨头,也没得那么厚的脸皮攀附权贵,我没错,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她带着哭腔气恨恨地叫嚷,段不循一连见到她流露出真性情,便像是剖石得玉,不禁嗬嗬地笑了。
静临闻声更怒,止住脚步,车转回身,怒目质问,“你笑什么?”
段不循便也止住脚步,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说得对,你没错,银儿也没错,错的是曲炎,是造恶的人。”
静临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怔忪,分辨不清他是随意附和,还是真心如此。
段不循的目光落在她高高挑起的两道纤眉上,神情变得柔软而怅然,“世人总是对可怜人要求苛刻些,要女子守贞,要下人忠诚,要穷苦人保有气节。可是对那既富且贵的,便是犯错,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你既已知晓这个道理,便不要再伤心、再埋怨自己。”
“静临,”他说罢,又转向银儿,“银儿,若换我是你们,决计不会比你们做得更好。”
静临刚止住的泪又忍不住往外迸,她便又恼得别过头去,心中气恨:这厮真讨厌,明明自己就是个既富且贵的,是个还没有回头的浪子,怎么这样会说话,这样地设身处地,这样地会戳人的泪窝子!
段不循心里发堵,从见她底一面起,他便察觉出,她与他实在是一种人,俱都不安分,不妥协,胆大包天,以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可惜,她还并不知道。
“我了解刘阁老,”段不循看向银儿,“方才他虽训斥了你们,但这件事他一定会帮你们的,曲炎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真的?”银儿喜出望外,她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了呢。
“那要多久啊?”
静临摸了一把泪,也凑过来问。
“多久?”段不循摇头而笑,“不会太久,也不会太快。”
话落,他将头往静临跟前一偏,压低的声音,像是调侃,“蛮蛮以为六品官是什么?即便是皇上想动,也得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你莫急。”
他虽是平康坊的常客,可为人实在不是谑浪之辈,反倒时常严肃,只是在她面前,好像情不自禁一般,总想逗弄她,便将这样正经话说得不正经。
静临的侧脸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发红,她不肯退让,以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扬眉瞪视,“如此,我们自然是要谢刘阁老的。今天也要谢你解围,你要什么报答,趁现在快说了吧,但凡我们能做的,必定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可不想欠你人情,不想与你纠缠不清。
段不循眸中的戏谑有一瞬的冻结,很快,他又换上了惯常的似笑非笑,先前的感同身受、将心比心也换成了居高临下的嘲讽。
“哦,我想想。”
他淡淡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我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呢?”
“你能给我的,”他顿了顿,眼神轻浮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笑道,“在下并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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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静临宿在了隔壁。
三个姑娘直说了大半夜话方才有了倦意,不久,小屋里便传来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只有静临一人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翠柳说,名安曾告诉过她,段大官人身世苦得很,那场至今令人谈之色变的“奴变”案后,平阳段家上下百十口人尽皆殒命,只有他一人侥幸躲过,一回家便见尸山血海。
静临心中恻然,想象不出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场面,也想象不出他如何从那时走到如今。
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么?其实他也并没有达到可恨的地步,仔细想来,他于自己总是帮助多些,害处少些。
今晚他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说到了她的心里,是因为他身世的缘故么,是以特别能够同情人间疾苦?还是说,他阅历与眼界都高于自己,随便几句话便能糊弄得自己心悦诚服?
从前她不是个这样多心的人,可是如今吃过的亏也不少了,便不由得对他的真意反复揣测,愈是琢磨,就愈发觉得捉摸不透。
阖府上下因奴变而死,怎么不见他特别仇视下人?今日言语之间竟还流露出对下人的同情之意?
他对名安好像特别好,其实按理说,名安也算是他的仆人……哦对,还有翠柳,当时她向他求情时,他好像很痛快就答应了,好像是……对世人所谓的背主忘恩并不十分在意?
还有,他竟是个举人,还曾是个太学生……难怪忘机亭中联诗时他那么从容,难怪谢琅和陆梦龙那样的人会与他相识。只是,如今弃儒从商者虽并不鲜见,但儒商为结交士宦,常以文墨自矜,夸耀清高雅致,以别俗流——怎么从不见他舞文弄墨、附庸风雅?
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静临头一次对他这样好奇,也是头一次,回想起自己对他的态度,心里微微有点懊悔、有点过意不去。
第49章 天宝阁中大开眼界,惺惺相惜白玉麒麟
北京春短,仿佛是昨夜里还被冻得添床加被,今晨便被熏风吹得香汗淋漓,要忙不迭地换上轻薄衣衫。
眼见窗外浓荫侵檐,草木的嫩叶与日肥厚润圆,静临三个便愈发感觉荷包瘪瘦。先是不敢添首饰新衣,后是不敢买荤食、零嘴儿,直到翠柳端上一盘无油的蘑菇炒青菜时,茶水铺子已经有一个月未开张,而静临也差不多是一个月没有揽到生意了。
她是商户之女,虽说与冉常的父女之情稀薄到几乎快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到底也受到一些耳濡目染,晓得银子是赚出来的而非一味省出来的这个理,于是便再也坐不住,与银儿和翠柳两个合计,出去街上转转,看看旁人都是如何做生意的,回头她们也依样画葫芦,将王氏茶水铺子改造升级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