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说她不想去认亲,那家因她是个女儿便不要了她,于她没有半点恩情,她这辈子只是王婆一个人的闺女。
“那你……”
“我要去顺天府衙门告状。”
银儿平静道。
小产落胎一事,只怪她自己不争气,可是连累娘亲丧命,她心里便恨毒了曲炎,一定要与他不死不休。
她要报仇,还要学医……虽则娘亲不同意这些,可银儿已经铁了心,她唯一能答允娘亲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并且还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顽强地活下去。
三个姑娘都是年轻气盛的岁数,于报仇这一点便一拍即合,唯有静临稍稍成熟一些,沉吟半晌后道,“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可是不能去官府。”
“为何?”
“曲炎为官多年,在官场上的人脉不知有多广,到时候官官相护,我们能拿他如何?更何况,银儿,咱们经历的这些事,说到底并没有证据。”
落的胎是不是曲炎的,如何能自证?王干娘之死与曲炎又有何关联?可有人证物证?李捕快他们肯作证吗?
既都没有,到官府去便是自讨苦吃,到时候非但不能报仇雪恨,反倒可能将自己一条性命也搭进去。
翠柳急得眼圈通红,“那、那照你说,这个亏咱们就这么认了?”
静临微微摇头,“不,咱们不能莽撞行事,须得从长计议。”
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刚刚成型的主意,只是具体如何去做,还没有想好。
“你是有想法了么?”
银儿问。
“嗯,我想的是,借力打力。”
“借力?借谁的力?”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去慢慢计较。”
-
段不循已经许久未见静临,于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上元节后,他带着名安去山东临清收账,一走月余,这日方才回来,一抵京即到刘阶府上,给老师和师娘送些土产。
刘夫人一见他便笑,“你可来着了,咱们家来了两个女骗子,现下正与你老师在书房争辩呢,你快去看看,免得那老头子被她们气犯了病。”
段不循心里也觉得稀奇,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骗子,竟敢招摇到阁老府上,还是两个女的!
因就疑惑,“她们怎么进来的?”
按理说,正常人一望见“刘府”两个字便是要退避三舍的,即便是有那些想捞偏门、发横财的大胆之辈,也多会被看门的拦下。
宰相门僮七品官,即便曲炎上门也得打点看门的一番,那两个女骗子竟就堂皇地入了老师的书房,真个是稀奇!
“说来也是好笑,先是来了个伶俐的俏姑娘,说要献宝,被门子轰走之后又偷溜了回来,这回是危言耸听,说什么掌握了你老师谋反的证据。这子虚乌有的事谁信呢,管家便要狠狠教训她一顿,还是你老师说,姑娘家走了歪路,一定有难言的苦衷,给她点银子打发了便是。”
“她定是没要。”
段不循道。
刘夫人大笑,“可不!之后她又拉来了一个文文弱弱的姑娘,愣说她是你老师在外欠下的风流债,两个人便跪在门口哭天抹泪。我一听便觉得好笑,索性就叫人将她两个带进来问话,可巧你老师也在家,便直接提去了他的书房。走,咱们正好一块儿去看看!”
刘夫人没说的是,那俏姑娘的话半真半假,言语间竟说出一个熟悉的名字,王素茵。
这名字可是她千方百计才从刘阶那老头子嘴里撬出来的,是以顿时便起了兴趣,决计要见上一见。
倒不是她疑心刘阶的人品,只是那姑娘三番两次上门,头几回故布疑阵,到紧要关头才吐露了实情,这就教她心里犯了寻思——若不是真有其事,何必遮遮掩掩呢?
段不循的目光落在师母云淡风轻的笑脸上,心中暗暗替刘阶捏一把汗,面上只微笑道,“这么荒唐的事定是假的,我就不过去看了。”
刘夫人嗔了他一眼,“那多没意思,走吧。”
段不循无奈,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师母身后,去围观他老师的阴私事了。
第47章 刘阁老识破小心思,冉姑娘怒斥老先生
静临与银儿跪在书房的青砖地面上,心中俱都在打鼓,只是所忐忑之事各有不同。
银儿心里计较的是,刘阶会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静临想的则是,他与王干娘当年的情分到如今还剩下几分,够不够令他出手惩治一个六品知县。
刘阶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目光在地上跪着的两个姑娘身上来回移动。她们方才所讲的冤情,他其实是相信的。一是曲炎这人官声不佳,这等玩弄良家女子的事并非首次,他隐约也有耳闻。二是当今女子往往视名节如天,尤其还是未婚之女,如此豁出下半辈子来告状,图财图名分都不值得,大概只有为母报仇这一项才可说得通。
至于王素茵这位故人……刘阶想着,心中不免涌起一股微妙的情绪。
当年同村而居,正值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对活泼大胆的她一见钟情,便央了母亲寻媒人上门提亲,不想媒人铩羽而归,并带回姑娘的原话,“他长得太矮了。”
往后许多个挑灯夜读的时刻,每每要懈怠之时,这话便在他耳畔回响,如同亲耳所闻一般,清晰凛冽,提神醒脑之功,堪比头悬梁锥刺股。
再往后,当他的目光真正看透了故纸堆和八股文后的道,前行无须外力时,这话便慢慢淡忘了,连同王素茵此人,都被日积月累多如河沙的公事私事掩埋在记忆最深处。到如今,已经很少有什么时刻,能教宦海沉浮多年的刘阁老心中泛起沉渣,教他再次忆起从前这桩又心酸又好笑的事了。
如今王素茵的女儿都这么大了,眼前就跪在自己的脚下,哀哀切切地诉说她母亲的冤死,哀求自己为她母亲做主,忐忑地等待自己的发话,刘阶心中不由涌起一股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满足感。
“你父亲呢?”
刘阶淡淡开了口,看银儿这孩子生得身量修长,想必她父亲应该是个身材高大的伟丈夫了?
他问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教人听不出情绪,这是为官多年养成的习惯,落在跪着的两个姑娘耳中便成了一股迫人的威势,她们两个谁都不敢将座上这位五短身材的小老头等闲视之。
银儿的心始终怦怦乱跳,说话的声都带着颤音儿,好在这问题是在家时便与静临合计过的,因此心中早有答案,于是便答道,“回大人的话,我没有父亲,母亲一生未嫁,我是她从野地里捡来的孩子。”
刘阶心里一震,微微有些动容。
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王素茵是为了自己才一生未嫁的,只是她未嫁的缘故里毕竟包含了这一可能性,以至于他虽然早就不在意一个乡野妇人的爱慕,但知晓时仍未免心中愉悦。
静临偷眼瞧他的神情,只飞快地一瞥,便又收回了目光。
果然,没有男人不享受女人的仰视和爱慕,正如没有人不享受吹捧,即便明知对方在夸大其实,或是另有所求。
无论地位如何之高,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人性如此,总是不可免俗,这便给了像静临这样的小人物活动的空间。
“大人”,她将身子匍匐得更低,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王干娘临终前曾千叮咛万嘱咐,务要我们两个答应,不可为此叨扰相爷,只是……”她哽咽住,喉头做出艰难下咽的动作,继续道,“只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两个也是走投无路,这才出此下策,捏造耸人听闻的谣言,为求见相爷一面,冒犯之处,实在是……”
静临开始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求您看在当年的情分上,帮帮我们。
这话不好说也不好听,意思便都涵括在抽噎里,既免了自己突兀求人的尴尬,也免了对方“凭什么”的反感。
求人这事的诀窍就在于,让人家主动说出来帮你,而不是迫于某种缘故——那不就成了以情相挟、教人为难了?
静临这点人情世故尽是在与嫡母、柳文彦和婆母小叔这些人的周旋中自然习得的,尤其是柳文彦,这人伤她最深,却也令她于人性上了悟最多。
只是她漏算了一点,那便是刘阶的城府之深,远胜于她日常能接触到的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柳文彦。
于是,很不幸,她的小心机暴露得十分明显,并且招来了对方的厌恶。
她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刘阶的嘴角逐渐向上,目光却变得犀利,他早就看出来,王银儿是个老实姑娘,这位冉娘子却有些刁滑。
他这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行了一辈子的中庸道,最讨厌人家别出心裁,或是哗众取宠。可巧,冉氏的小心思明明白白写着,她想利用他老人家心中那点微妙,来个出奇制胜。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便是帮她,也得给她点教训!否则,她以为大明朝的阁臣是什么人,真能被她三言两语哄得昏了头,之后便勃然大怒地给她当枪使?
静临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看刘阶,眼瞅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冷笑愈发明显起来,心中便不由得咯噔一声,头也垂下去,做出个老实没主意的样子来。
可惜,现在装老实有些晚了。
“一面之词,教本官如何相信?”
正因没有证据,才不去官府,转而走刘阶这条路。眼下他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静临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接下来便听他又道,“即便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我问你,王银儿,你母亲之死与曲炎有何关系?”
“若不是曲炎玩……玩弄我在先,又派人威逼我服下堕胎药,我母亲便不会一病不起,她从前身体很好……”
刘阶目光中讽刺愈盛,银儿的声音便愈低,明明娘亲之死罪在曲炎,可话一说出口,就变成了牵强附会,就连她这苦主亦觉着理不直、气不壮。
“大人……”
“本官问的是她!”
静临刚一开口便被刘阶打断,慑于他面上的微微不耐,她只得住口不言。
刘阶横了她一眼,复又将目光落在银儿面上,“你方才说‘玩弄’……按说你未出阁,本官身为你的长辈,论理不该与你说这些。”顿了顿,他目光中又流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轻蔑之意,“可你实在是已为妇人之身,本官便要与你说道几句。”
银儿苍白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通红,像是溺水之人憋闷至极时,皮下的血液渐渐渗到表皮。
“他如何玩弄了你?是强迫还是引诱?抑或是二者皆非,实在是你自己,”刘阶加重了语气,将这最后几个字迅猛地砸向银儿,“实在是你自己不能洁身自好,反倒自轻自贱,以至于你母亲因你重病,最终撒手人寰!”
“王银儿,你今日的下场,连同你母亲的故去,始作俑者并非曲炎,而是你自己的不贞。本官说的对也不对?”
银儿被这话砸中了心中最虚之处,整个人不由得摇摇欲坠。
静临气得胸膛起伏,一手扶住银儿,一边朝刘阶怒目而视,此刻这位极人臣者面上的轻蔑落在她眼中,无异于柳文彦和柳兰蕙的假仁假义、仗势欺人。
“大人此言差矣!”
话一出口,她便隐约意识到,她将要反驳的不止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而是他那肃然端坐的姿态所代表的等级威仪与纲常伦理。
因此,这种反驳多少沾带一些大逆不道,因而也就有了一丝悲壮的味道。
静临十八岁的女儿心胸头一回感受到这样的情感,便被这情感鼓荡,出口的话也跟她的身体一样,愤怒地颤抖。
“银儿自幼无父,又被王干娘千呵万护长大,是以心悦斯文,更对年长的男人心存向往。只是她如今才十七岁,既无法分辨斯文与斯文败类,也无法分辨真正的爱护与刻意的引诱……她是在吃了亏之后方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大人!于我们这样既无书可读,也无有先见之明的长辈指点的女儿家,长一智或许就要吃一堑,不经事便不会懂得——这也能是我们的错么?可是曲炎……”
静临提到这名字便恨得切齿,“曲炎他已年届不惑!他身居高位,读过许多书,懂得许多道理,对我们便如对一只小猫小狗般,起兴则施恩予惠,让人以为那是他的真心,事后则弃如敝屣,以至于翻脸不认人,于上元夜派遣十多个持刀衙役上门威逼,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服下那堕胎药!”
静临将脊背挺直,带有徽州方音的官话因激动而略显含糊,“大人,孰是孰非还不分明么?难道这一切不是那衣冠禽兽造成的,反倒要责怪银儿这样无怙无恃的弱女子?”
刘阶已经许久未曾被人这样当面顶撞,便是段不循这样的儿徒,与他意见相左时,也要以更委婉的方式进言。
冉氏这丫头的确胆大,刘阶心中微有些赞赏,更多的还是恼怒,他冷眼瞧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终于没有自恃身份,开口反驳道:“一派胡言!若果真如你所言,这事全怪曲炎一个,而与王银儿无涉,那么本官倒想问问你,为何今日跪在这里的偏偏是你们——而不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