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不过你,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有什么好想的?”静临却不肯罢休,“你道昨夜的事果真是个意外么?就在刚才,我不过是假意哭了一番,做出受辱的样子来,她便急不可耐地过来嘲讽我了!贱人!杀了她尚不能消我心头之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想,放手教她心想事成,嫁得如意郎君?”
银儿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说服她,翠柳已经端着水盆进了屋,蔫头耷脑道:“你们俩也洗一洗罢”。
静临背过身去,慢慢平复心绪。
银儿正要过去,忽闻外面响起叩门声,一个童稚的嗓音问道:“银儿姐姐在么?小春来给您送信了。”
银儿赶紧过去开了门,“快进来暖暖,冻耳朵了罢?”
小春将信往她手里一递,双手搓起耳朵,“不了,程先生那还等着我回呢。求姐姐再给我拿点儿甜嘴的罢!”
银儿点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好,你等着。”
经过静临时,被她拉了一把。
静临瞅了一眼银儿手中批改得密密麻麻的药方,狭长的狐狸眼一眯,眸中尽是了然。
银儿咬着唇推了她一把,静临偏头,低声道:“我去天宝阁了,你与翠柳交待清楚,昨夜的事,千万莫要告诉名安。”
第79章 剖心迹何其晚也,知喜讯不亦痛乎
段不循从外面进来时,静临正在柜后出神,眼睛盯着柜上码放整齐的瓶罐,眉微蹙着,不知在想什么。
段不循对吴掌柜摇了摇头,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前,脑袋向前一探,越过柜台,手也跟着伸过去,抓了一块舒痕润颜糕。
“你干什么!”
静临回过神来,伸手便往他的爪子上拍,那爪子倏地抽回,东西已经被塞到嘴巴里了,腮帮子鼓囊囊地嚼了起来。
“你——”
静临被他青肿红胀、沟壑纵横的一张脸惊了惊,下意识想问他怎么弄的,刚说出一个字,又把问话咽了下去,心道自己那日下手果真这么重么,他这模样看起来也太凄惨了些。
段不循牛嚼牡丹似的嚼完了一枚润颜糕,嘴里含糊地赞着“唔,还不错”,又探身过来拿第二枚,头顶的紫金冠像是长了眼睛,险些拱到静临的胸脯。
“要不要脸!”静临抄起柜上的算盘给了他一下子,紫金冠代主受过,发出一声清脆的“咣啷”,吴掌柜的和伙计们僵了身子,眼珠子俱都朝着这边一转。
静临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给银子了么?别想白吃白喝!”
段不循泰然自若,十分享受地嚼完了第二枚糕,眼睛又睃上了一瓶花露,“这糕味道尚可,只是太噎人了些。那个瓶子里装的什么,我来替你品鉴一番。”
静临头一回见到这么厚颜的人,强压着火气道:“这是花露,连着先前那两块糕,一共是五十文。”
“唔”,段不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着静临勾了勾手,“拿来。”
静临木着脸将花露瓶子取出来,重重撂在琉璃台面上。
段不循拿起小巧精致的细颈瓷瓶把玩了一番,嘴角一勾,余光瞄着静临的脸,揭开红布瓶塞,一仰脖子,将花露尽数倒入口中,“咳——咳咳——”
吴掌柜的眼放飞刀,嗖嗖嗖地射向一个个憋笑的伙计。
段不循被这股又辛又辣又苦的怪味呛出了眼泪,“这、咳咳、这是什么玩意儿?”
静临端起肩,双臂环抱于胸前,两道细眉挑得一高一低,像是瞧一个大傻子,“花露呀,不是告诉你了。”
段不循难以置信,指着空瓶子,“什么人会喜欢喝这玩意?”
“哪个告诉你是喝的了?”
段不循瞧着她嘴角得意洋洋的笑,晓得自己是被她摆了一道,便也气得发笑,将花露瓶子放到鼻下嗅了嗅,眼里也漾出笑意,“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静临心道“难道你老母不是女的”,见他转身欲走,立即叫住他,“站住!君子不赊账,拿银子来。”
段不循转身,指着自己的脸,痛心疾首道:“在下如今已是破了相了,往后怕是会留疤,姑娘怎么说?”
静临恍然,怪不得他尽拣祛疤养颜的来吃,原来是在意自己的模样呢,是怕那白璧无瑕的孟沅君嫌弃了他?
想到此处,静临的眼睛便弯成了两把尖刀,笑呵呵道:“这话说的,官人本也没什么皮相,谈何破相?若你是位貌比潘安的玉面郎,奴家便是送你些吃喝也是愿意的。”
很可惜,那是谢琅,不是你呀。
段不循的眸黑沉沉地盯住静临巧笑倩兮的唇,想她这到底是嘴硬还是真话。
静临乐见他恼怒,先前因柳文龙一事而烦闷的心绪都平复了不少,眨眨眼睛,轻声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两块糕是什么做的?”
段不循眼皮一跳,目露警惕。
静临掩唇轻笑,自己也拿出一块糕递到唇边咬了一小口,“别怕,这可是用好东西做的。银儿亲手挑选上乘的益母草,磨粉兑蜜蒸制而成。有养颜补气之效,服后令人好颜色,正适合官人的体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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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谢琅来时,静临惊讶地发现他也是鼻青脸肿,目光询问过去,他轻轻摇头,笑了笑,示意出去再说。
段不循从二楼下来,在楼梯半截处站定,“原来是貌比潘安的玉面郎来了,怎么这么急着走,上来坐坐。”
谢琅为静临戴上风帽,又将垂落于胸前的两条红带子仔细打了个结,方抬眸朝他望去,“多谢段兄美意,天色不早,我们先回了。”
段不循疾步下楼,宽阔的肩膀一侧,挤到静临和谢琅中间,偏头对谢琅笑道:“真巧,我也要回走,咱们一起。”
谢琅闪身绕到他和静临中间,拉起静临缩在袖子下的手,握住,笑道:“好。”
三个人从天宝阁走出,一路沉默。到山西会馆门口时,谢琅和静临的脚步双双停住,齐齐看向段不循。
段不循疑惑道:“怎么不走了,你们是想到我那喝一盏茶?”
谢琅道:“不劳段兄相送,咱们就此别过罢。”
段不循瞥了眼静临,静临微垂着头,宽大的风帽遮挡了她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尖尖的下颏和向上弯起的两靥。
“欸”,段不循语调上扬,“客气什么,正好顺路而已。”
谢琅脚步不动,“我没记错的话,秋水琴苑似乎在另一个方向。”
“我去秋水琴苑作甚?”段不循理直气壮地反问,“又不是我的产业。”看了眼静临,又添了一句,“我又不是梦龙。”
“这么说来,段兄是要去西山别业了?好像也不顺路。”
“那不是邢家的园子么?”
“原来泗芳姓邢。”
“此言差矣,是她夫家姓邢。怎么,她嫁人的事你不知道么,我还教名安包了份子银送去,早知便知会你同去了。”
“……段兄这些事,弟实在不清楚。既如此,想来兄长是要去红萼娘子处了,果真是顺路。”
谢琅做了个请的手势,段不循道貌岸然地一笑,“请。”随后绕到静临一侧。
静临被他们俩夹在中间,感觉像是被挟持了,只得闷着头加快了步伐。
两个男子身高腿长,从容跟上。
待走出棋盘街,静临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脚步便又慢了下来。
只听段不循重开话匣,“据说红萼的婚期也已定下,男方是什么人家,你知道么?”
静临发觉他这是在问自己,只作没听见,松开谢琅的手,走去他另一侧,将另外一只手递上。
走动间,她腰间的镂空鎏金球发出清脆的铮声,仿佛与谢琅腰间那枚声气相求。
谢琅将她的手用力一握,复又站住,挡在她身前,侧身对段不循道:“既不去红萼处,乌义坊一带也没什么知名的勾栏瓦肆,想来是并不顺路。”
段不循的目光从鎏金球上收回,自他们紧握的手移到静临露出的半张脸上,“从前年少无知,汲营之余,总是放浪形骸,如今……”他对上静临蓦然望过来的震惊目光,语气卑微,像是恳求,“如今尽都改了。”
静临感觉自己的手被谢琅攥得生疼,只听他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此又一重人生境界也,如此真要恭喜段兄了。不过,弟也有一桩喜事要与兄长说。”
段不循的心骤然一缩,便见谢琅温柔地注视着静临,“我已与父母禀明咱们的事。虽则……他们并不十分赞同,但我意已决,已求得了恩师首肯。待到此次征税归来,他老人家便会亲自来主持咱们的定亲宴。”
说着看向段不循,微微一笑,坦然道:“毕竟逾越礼俗,也非正式的亲迎大礼,暂时只打算邀请相近的朋友,届时还望兄长一定赏脸前来。”
静临有点懵,干巴巴道:“你、你怎么不提前与我说?”
冉宝儿先前一系列小动作不成,便狗急跳墙,串通了柳金龙来使坏,静临便也急着反击,想尽快与谢琅定下来。只是柳文龙一事尚未处置妥当,万一拖累了谢琅……欺他的心已是十分对不住,再欺他的前途和性命,她可真就是罪无可恕了。
谢琅切切看着她,“你不欢喜么?”
静临艰难地笑了笑,忍着不去看段不循,“自然欢喜,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
谢琅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吁出,深蓝的夜色里便多出一道白色的雾。
“走罢,你不是想知道我脸上怎么了,昨夜归家后……”
静临发觉他干燥温暖的手心变得潮湿,被他拉着走出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段不循。他仍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形令他的得意和失意都比旁人更显眼。现在,他终于被她和谢琅给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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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暗示自己脸上的青肿是拜父亲所赐,静临心事重重,便全然信了。先前还以为是他与段不循为自己打了一架,转念又觉得不至如此,他们又不是名安那样十七八岁的毛头,想来做不出这样幼稚可笑的事情。
“我父亲那人性情执拗,脾气暴躁,对外好脸面,待家人却刻薄……我母亲过得十分不容易。她先前做了糊涂事,对不住你,望你看在我的份上,别记恨她。”
静临嘴上说“我明白,你放心罢”,心里想的却是,她倒没对不住我,对不住的另有其人。
谢琅感激地冲着她笑了笑,又道:“等过了门你就知道了,她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有些人是佛口蛇心,有些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偏她是豆腐嘴豆腐心,性子软,心肠也软。”
静临垂眸不语,睫羽上覆了层透明的冰晶。谢琅以为她是害羞了,便又说起父亲,“小时常常目睹他殴打母亲,自己也常遭受拳脚,不知不觉,便总做那样的梦。昨晚那一瞬,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就真的动了大逆不道的念头……静临,我这些天闭门自省,常常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伪君子,骨子里有许多不合圣人教导之处,越是深剖,越是觉得惭愧。”
“为什么不是圣人的教导有错?”
谢琅笑着摇了摇头,“多谢你开解我。”
静临道:“这有什么奇怪,我父亲也是个荒唐之人,若不是他姑息纵容,甚至从旁相助,柳兰蕙如何能折磨我和我娘这么多年?我心底里早就恨透了他,视他比路边的野草石头还不如。我宁愿给看门的老苍头养老送终,也不愿意给他一个子儿。”
谢琅觉得她这话说得真诚,好笑之余又心疼,便也插科打诨道:“好,待咱们大礼之时,便请老苍头坐在父母之位,受小婿一拜。”
“那怎么行,”静临却不干了,“还是要让我父亲坐在上面,还要在他旁边儿摆上我娘的灵位……柳兰蕙和冉宝儿都到外边儿和宾客一起坐着,等咱们拜堂之后,你一定要去敬她们两杯酒!”
谢琅心中微惊,一时没分清她这是玩笑还是真话。
静临像是来了兴致止不住话头,“你也莫要再为父母的事苦恼。你父亲凭什么动辄打骂,不过是仗着他是个男人,比你母亲有力气,欺负人惯了而已。若你母亲能硬气一回,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我谅他下次再动手前也得掂量一下分寸。”
见谢琅不语,她又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被欺负惯了的人,一见对方心里就打怵,确实是很难硬气起来,须得有人帮她一把才行。下回再遇见这样的事,你得为你母亲撑腰,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给你父亲一个忘不了的教训,教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家是你当。非是如此,他本性难移,还是会继续欺负人。”
谢琅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只笑着摇了摇头。
静临捏了捏他的手,安慰道:“我知你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你放心,待咱们成了婚,我定会护着你母亲。”
你父亲若再敢造次,我非剁了他不可。
谢琅虽觉她话语不经,到底是为了自己着想,心中酸软,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静临微微踮起脚,将下颏搭在他肩头,用手拍了拍他的背,“玉颜堂如今流水也不低,年后我就能将欠款还干净了。到时候去棋盘街租个大点的铺面,你做你的清官,我赚我的银子,咱们一同养家。”
谢琅放开她,“我的俸禄虽微薄,到底还养得起一家人。眼下做生意便罢了,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