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心里滋味难言,不止是对静临有愧,亦被银儿哭得难过。认识这个姑娘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她失态。不知为什么,她这一失态,竟就教他也跟着揪起心来。
程一拾起墙角一枚遗落的碎片,仔细辨认起上面不完整的字迹。
静临心里一动,拉着发怔的谢琅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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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儿呜呜咽咽地哭了大半晌,将从前的伤心事都在心头过了一遍,眼睛就肿成了核桃。
也没心思去净房梳洗,用帕子随便擦了擦,叹了场气,依旧走出来看店。
程一却是还没走,负手立于装着药材的斗柜前,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银儿吓了一跳,想调头回屋洗把脸,程一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程先生,您怎么还没走?”
一言问出,自觉说了蠢话,“……您今日怎么来了?”
程一的目光从她哭得红红的眼上移开,垂眸,自袖笼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银儿迟疑接过,却见那上面一片密麻的黑红,仔细观瞧,才发现上面写着的乃是一副方子,正是当日自己答对他的加减八珍汤。
方子是用黑墨写的大字,上面有朱墨圈点,旁边又批了极工整的小字,详叙禁忌、备言得失,一页纸写了百千字,到了边缘才不得不收住,仍有不尽之意。
银儿满脸是泪,抬眸时,程一已翩然而去。
“程先生!”
银儿追出门外,见他一身单衣的背影已至转角,闻听呼唤也没回头,只举起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
第二日上午,有一小童在外叩门。
银儿过去开门,那小童仰着脸问,“哪位是王银儿?”
银儿说自己便是,他便也不多话,直接将手里的一提书尽数塞到了她怀里,“一位先生教我送给姐姐的,跑腿钱已经给过了,不敢再要,只求姐姐赏些吃食。”
银儿只扫了一眼最上面那本《金匮要略》,心便雀跃得发慌,竟是不敢开口再追问一句“是哪位先生”,自去屋里捧出一座糖果山,尽数塞给那小童,笑吟吟道:“够不够?”
小童用衣襟兜着吃食,喜得龇牙咧嘴,“多谢姐姐!”
临走不忘回头张望,似是要记住门口高悬的“玉颜堂”三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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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一连三日没去天宝阁,今日到店,第一件事便是用眼睛去找静临。
吴掌柜的立即放下算盘迎上来,见到段不循面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结痂,先是一愣,随即移开目光,“冉姑娘好几日没来了,说是染了风寒。”
“不像话!”段不循冷哼了一声,脱下貂皮大氅递给吴掌柜的,步子甩开,却是没有上楼,径自去了后面伙计歇息的厢房。
吴掌柜的将外衣递给一个伙计,用眼神警告余下几个憋着笑的,伸出手无声地指了指他们,摇摇头,自去柜台后接着算账。
段不循矮头进了屋,直起身,一眼见到花瓶里枯败的茉莉,心头噌地冒起了火,想要骂人。
走到矮塌前,伸手将箱子拽过来,打开一看,被子是被人动过的。
“她果然看见了”,伸手将被子拎出来,下一刻人却愣在原地。
那干干净净熏过香的锦被如今已千疮百孔,被灯烛烧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黑窟窿。做下这事的人显是觉得还不够解恨,又将黑窟窿使劲撕扯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絮。
段不循倒抽了一口气,被子带出来的棉絮吸到喉咙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一阵疏肝解郁的咳嗽,这些日子憋闷在胸口的一股气仿佛尽数咳了出来。他终于发现,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失态发疯,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吴掌柜的见到东家从里面出来,破了相的脸上尽是扬眉吐气的喜色,不禁心惊肉跳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什么鬼祟跟着,东家也没失心疯,方才干笑了两声,“那屋还没来得及打扫,待会儿就教他们去。”
段不循满意地“嗯”了一声,披上大氅,昂首阔步出门赴宴去了。
秋水琴苑设在南城,是一处依山傍水的清静地,因花费了海量的银钱,又遣人着意布置,院中无处不赏心悦目,冬日里也有红梅映雪的雅景可看。
孟沅君仓促北上,还未来得及将家私尽数转移到此,只是先买了这园子,将琴苑的牌子带了过来,表露出不再回嘉兴的意思。
段不循还是头一次踏足此地。
岁末收账,他有的是正事要忙,挤出的一点空闲都耗在了与静临斗法上,孟沅君的几次邀请便只能婉拒了。
到底是故人,拒绝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恰今日有空,也有了心思,他便兴致盎然地来了,心里盼着见的却是谢琅。
第77章 拳拳到肉亲兄弟,利刃枭首老父亲
段不循推三阻四,孟沅君心里也恼火,想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又始终开不了口。她心底里仍觉得,她与段不循之间应该是情深义重、水到渠成,一旦开口问了,就有了强人所难的意思,那便很没意思了。
只是没料到,段不循这么沉得住气,她不去找,他竟就真的一次也不找她。
孟沅君心中一半是不甘,一半是恼恨。两种情绪牵扯在一起,也绊住了她主动向前迈一步的腿。
还是陆梦龙一语惊醒梦中人,“沅君,不是他离不得你,是你离不得他。”于是才有了秋水琴苑这晚的宴请。
要么就不请,既请了,就要将这宴会办到极致,令人永生难忘,孟沅君做事向来如此。
厅堂一周摆放了百余座高脚灯台,俱燃着碗口粗的龙凤红烛。当间空地上铺一片大红氍毹,绯儿预先到玉台院请了一班唱的,教她们各自带了擅长的笙箫管弦过来,穿上杏黄、水绿、缥碧、雀青、霞绯色的轻薄衫子,在氍毹上一字排开,或站或跪,或坐或跽,高低错落成笑吟吟的一丛春花。
红氍毹后面、灯火最亮处是一挂水晶帘。孟沅君穿着一身白衣,墨发半披半绾,粉黛不施,坐于帘后抚琴。若是歌伎们唱到金陵旧院的曲子,她便也轻启朱唇,拣几句文雅的和上几声,声如空谷莺啼,分外出众。
等到男人们酒过三巡,她自会亲自出来侑酒。彼时旧曲撩动旧人心,正值酒酣耳热,她单敬不循一杯,梦龙自会引着清和离去,不循就顺理成章地留下了。
谢琅向来守时,先段不循而到。一进屋,先是被高烧的红烛和闪亮的水晶帘子晃了眼睛,接着便被甜热的脂粉香和叮咚乱响的丝竹声包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陆梦龙正躺在众姬身前,打着拍子跟着唱得起劲儿,见谢琅来了,才起身与他一同落座。
“今日这场面是给不循准备的,你皱什么眉头。”
谢琅见他笑容意味深长,摇了摇头。
陆梦龙挑起眉毛,“怎么,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你坐收渔翁之利还不乐意?”
不循与沅君成了,那小寡妇不就是你的了?
谢琅屏了几个呼吸,鼻腔里的脂粉气仍浓得发腻,捺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淡淡道:“无聊。”
陆梦龙微觉无趣,却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向后靠在扶手上,犹自笑着,只道:“待会看我眼色行事。”
段不循姗姗来迟,一进屋就笑着说抱歉,脱貂鼠大氅递到绯儿手上的功夫,目光已经在氍毹上众女的面上扫了一圈。二十来个容貌艳丽的可人儿,大多是旧识,见他望过来,便也将流动的眼波递了过去。
段不循勾唇,闻听帘后的孟沅君正唱到“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高声赞道:“莺啼燕啭,更胜从前。”
孟沅君抚琴的手滞了滞,歌喉愈发如水泻银瓶,珠玉迸落。
陆梦龙离得近,清楚地看到段不循面上的伤痕,惊道:“你脸怎么了?”
段不循转眸看向同样惊讶的谢琅,笑出了讳莫如深的意思,“不小心跌的。”
陆梦龙探过头来,“跌的?怕是不小心跌到了哪个野猫怀里,被它挠的罢!我看看,啧啧,都破了相了,下手够狠的。”
段不循低笑,“最难消受美人恩。面皮而已,段某甘之如饴。”
陆梦龙敛起揶揄,“小打小闹是情趣,下这么重的手,就是不识好歹了。”
段不循摇摇头,笑着夹起一筷子芙蓉鸡片,“女人就如这菜,骨头剃得干干净净,切片炒熟,吃起来毫无阻碍,反倒没意思了。”
陆梦龙看着落到自己碟里的两片白肉,面上浮出一层怒色,“我看你就是犯贱。”
段不循撂下筷子,“你爱吃肉就顾自吃,我偏爱啃骨头,你管得着?”
陆梦龙嗤笑一声,也舀了一勺鱼翅到段不循碗中,“蹄爪下水是有嚼劲,终究上不得大雅之堂。偶尔过过嘴瘾也就罢了,你可别太当真。”
段不循将碗向他一推,“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陆梦龙脸色几变,“如今倒是换了口味了,早干什么了?想来沅君也没料到,段兄如今爱的,竟然是狼心狗肺这一口。”忽然想到谢琅从方才到现在还一言未发,看过去,只见他已面沉如水、眸聚怒涛,遂又转恼为讽,“看你这一脸阡陌纵横,想来也是一厢情愿。你爱吃的,未必能吃得到。清和,你以为——”
“呢”字尚未出口,谢琅已勃然变色,一拳挥出,结结实实打到了段不循的脸上。
段不循“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桌子一掀,便与谢琅扭打到一起。
众歌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萧管琵琶尽走了调,落地的铮铮、咣咣声伴着一句句“诶呀!”“不好了”,在灯烛酒香氤氲成的彩云里起伏,绿蚁自倾倒的酒壶里爬过来,湿了大红氍毹。
厅堂乱做一团。
孟沅君从水晶帘后走出来,眼见精心布置的一场酒宴变成了段不循和谢琅的擂台,绯儿急得手足无措,众女纷纷整衣上前,欲要告退。混乱中,只有陆梦龙还端坐在已经反倒的桌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
“这是怎么了?”孟沅君皱眉问陆梦龙,一眼瞧到段不循脸上的疤痕,还以为是在谢琅手里吃的亏,语调便也急了,“你还在这里坐着?”
陆梦龙偏头瞅着她,“你急什么,人家又不是为了你。”
孟沅君吃了一噎,随即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牙紧紧地咬了,眸中逼出一层湿意,辨不清是哀是怒。
陆梦龙猛地站起身来,将凳子扔到一边,“好!他们打他们的,我打我的……我、我是为了你,你看好了!”
说着走到地上那俩人跟前,也不分脑袋还是屁股,各自踹了一脚,“我的儿,算老子一个!”那俩人如他所愿,眼神一对,下一刻齐齐冲着他来,各自给了他一老拳。陆梦龙捂着肚子骂了一句“妈的”,撸起袖子加入混战。
不消片刻,衣冠、头巾和腰带散落一地,拳头与巴掌不分敌我地挥舞,段大官人、谢大人和陆先生斯文尽扫,风流烟散,在地上纠缠得难舍难分,自倒地的桌边一路滚到红氍毹上,吓得众女散开老远,犹豫着不敢过去拿自己带来的乐器。
绯儿带了哭腔,“小姐……”
孟沅君玉面生寒,冷声道:“告诉她们,留在这接着唱,赏银翻倍,提前走的,哼!一分都别想拿!”
说罢,气冲冲一把掀开水晶帘,自去后面重新坐好了,手往琴弦上一放,竟是抚起了铿锵有杀伐气的广陵止息。
众女听到绯儿的话,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飞快地取回各自的乐器,站得离战场老远,战战兢兢地和起了孟沅君的金石之声。
一曲罢后,三个人都累得打不动了,头脚相连,在地上躺成了一个三角,呼哧呼哧喘粗气。
谢琅最先恢复常态,捡起地上散落的唐巾、镂空鎏金球,整理好衣冠,披上棉袍,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三角少了一横。
到家时,谢夫人还没睡,正点灯等着他回来。
本来是想就着安神药的事与他好好说道说道,却见他一脸鼻青脸肿,顿时吓了一跳,失声叫了句“清和”,迎上来拉住他仔细端详,“你这是什么了?”
谢琅偏头,躲开谢夫人的手,一反常态,语气淡淡地含着不耐,“不过是跌了一跤,无甚要紧。倒是母亲,何时得了失眠惊悸的毛病,儿子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谢夫人憋着气,“跌跤?什么跤能跌到脸上去?你与我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就不信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殴打朝廷命官!”
谢琅一甩衣袍坐下,“母亲好大的官威,是嫌儿子这六品官做得太安稳了,急着生出些事来,教言官逮着弹劾一番么?”
谢母知他是在为冉静临打抱不平,脸也撂了下来,“你还知道顾忌官声!”
怕被谢父听到,她又放低了声音,“整日与一个小寡妇厮混在一处,若她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她是、是冉宝儿的亲姐姐!那是你的姨姐!你做下的事,教我这个当娘的都说不出口!”
谢琅面上青红交加,鼻青脸肿处亦胀得发亮,“母亲说的是,儿子做了下贱事,令人不齿。只是母亲须得明白,是儿子苦苦纠缠她不肯放手,不是她勾引儿子。母亲心里有气尽冲着儿子撒,莫要再无中生有,仗着咱们家这点势力去欺负她们!她们过得……委实不容易。”
谢母头一次被他顶撞,已是十分伤心,偏又是为了个妖妖道道的小寡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捂着胸口喘气,指着他骂道:“好啊!她不容易,你娘我就容易了?辛辛苦苦将你养这么大,一针一线地做绣活,熬瞎了一双眼睛,换来零碎的银子供你读书……你如今出息了,成了人模狗样的谢大人了,反倒为了一个外人指责起你的亲娘来了!”
雅红赶紧上前劝,“夫人消消气,少爷也是有口无心。”一边给谢夫人顺气,一边给谢琅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