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的脸色一变,剩下的半句话就咽到了肚子里。
“既然能过好日子,为何非要靠微薄俸禄度日?”静临眸光雪亮逼人,“你先前不是还说,从前你们家过得辛苦,全靠你母亲的针线活贴补家用么?既是针指可卖,为何胭脂水粉卖不得?难道只许女人赚蝇头微利,不许赚大钱么?”
谢琅皱起眉头,觉得她这话看似有道理,实则不通得很,一时却找不出恰切的话反驳。
静临接着道:“再说,生意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们三个说好了一起开铺子的,我中途退出岂不是言而无信?若你不喜我抛头露面,等我再攒一攒本钱,雇几个伙计不就行了?!”
话到最后,已是不由分说的语气。
“静临……”
“对了,”静临忽然想起来似的,“你方才说征税,是要出京么,要多久?”
谢琅叹了口气,“去山西平阳府,按惯例要两三个月。”
“这么久,”静临暗暗松了口气,“何时动身,我能去送你么?”
“不用,明天清早便出发,随行的还有司礼监的税使。”
“那好吧,你保重……快去快回。”
“嗯,”谢琅深深看着静临,眸中星河浩瀚,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八个字,“你也保重,等我回来。”
第80章 掷茶盏喜鹊变乌鸦,告诉你万勿告诉他
柳金龙一连三日不着家,柳祥还以为是又到哪里鬼混去了,并未十分在意。又过三日,架不住柳老太爷和柳老夫人的念叨,柳祥自个儿也觉得长子太不像话,只得派了得力的家丁,去柳金龙惯常呆的那些赌坊妓馆寻人。
家丁苦找了一整天不见人影,傍晚时分只得愁眉苦脸地回禀主家,说大少爷不见了。
柳祥这才发觉事情不妙,火急火燎地赶去衙门报了官。新任知县沈大人闻听是本地乡绅家里走失人口,为表重视,特地免去了繁琐流程,直接遣李捕快率众衙役四处寻人。
李捕快一心想给新老爷留个好印象,对这份差事十分尽心,只一日就将柳金龙失踪前的行迹打探得清清楚楚:晨起离家赴县学读书;早读未罢,伙同三五要好去金满楼吃早点,期间邀妓作乐,至午方归;经义课睡了半堂、九章睡了整堂,醒后与一王姓学生打了一架;傍晚携柳平去城北赌坊赌钱,亥时左右离去,不知去向。
这么一来,线索就断在了城北赌坊,柳平则成了关键人物。
“柳平人呢?”李捕快迅速折返,问学里的教官。
教官眼睛一翻,“我怎么知道?老夫一贯钱的薪俸,管不着旁的事。”
李捕快气结,窝着火又问一众学生,都答复说不清楚,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自柳金龙失踪那日起,柳平就再未现身学里。
李捕快立功心切,当即气势汹汹杀去柳宅,见戚氏便将眼睛一瞪,粗声喝道:“奉沈大人的命捉拿嫌犯柳平,若敢窝藏隐匿、欺瞒不报,罪加一等,连坐全家!”
戚氏慌得脸色煞白,“我们家三秀犯啥事啦?”
李捕快哪肯搭理她,先是派四个衙役分别去角门和后门守着,防止有人逃跑;接着便率余下众人挨间屋搜查。
戚氏又急又怕,踮着小脚,挓挲着膀子,跟在满院子乱翻的衙役屁股后头,像是只受了惊的老母鸡,一个劲儿地念叨,“我们三秀可不是作奸犯科的人”,“他不在家呀,我们也是好几日没见他了”,“诶呦,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藏到米缸里呢,官爷手下留情呀!”……
一会儿功夫,衙役已将柳家宅院翻了个底朝天,柳兰蕙母女被“请”到院子当间站着,金银细软被搜刮一空。
李捕快率众进入后宅,来到静临居住的西厢房外,指着上面的一把铜锁,下巴朝戚氏一努,“打开。”
戚氏哭丧着脸,“这间赁出去了,钥匙没在老婆子手里!”
“放你妈的屁!”
李捕快抬手给了戚氏一个大耳刮子,吩咐左右,“踹门!”又指着戚氏的面门点了点,意思是别教我找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否则饶不了你!
衙役蜂拥而上,一人一脚,西厢房单薄的菱花格木门很快便被踹出个大窟窿,胭脂水粉的甜香随着室内的暖气涌出门外,在门口结成一片香云。
李捕快亲自上前,手扒着破洞掰在门框上,一用力,卸下了整块门板,但见室内瓶几粲然,床榻堆红叠翠,几上小物琳琅。
“你说赁出去了,赁给谁了?”
李捕快回头问戚氏,两眼放出冷光。
戚氏捂着脸,“就是、是前边儿那个闺女的大姐。”
她没敢说是大儿媳妇,怕李捕快万一不信,再赏她一个大耳刮子。
“冉宝儿的大姐?”李捕快皱起眉头,“那不就是柳茂的浑家、你大儿媳么?老猪狗,还敢骗我说赁出去了!”
戚氏又挨了一个耳刮子,还是方才那半边脸。舌头动了动,发觉后槽牙松了。嘴一咧,没敢哭出声。
李捕快率先进入香软精美的闺房,这摸摸、那看看,床上床下的箱奁都打开看了看,最终大失所望:不过是收拾尽心而已,并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你们再仔细搜索,”他步出门外,失望道,又嘱咐了一句,“手下小心些,别弄得太不成样子!”
衙役们眼神一对,知道这屋的主人与长官有旧,当真便手下留情,只翻不砸,权当过了一把窥私的瘾头。
待到将柳家每一条地缝都搜刮了一遍,李捕快终于能确定柳平并不在家,只好鸣金收兵。临走时不忘吓唬戚氏几句,“你儿子一旦现身,立即来衙门禀报。若再敢欺瞒,要你的老命!”
柳兰蕙眼睁睁地看着随身细软被搜刮一空,心里盘算余下的银钱,莫说回徽州的路费,就是往后的吃喝和药钱都成了问题,一时只觉气血上涌,扶着冉宝儿的手晃了晃,勉强撑着没有昏死过去。
冉宝儿心中却是另外一番计较:柳金龙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看样子,衙门还不知道他失踪前曾到过冉静临房里,只是因柳平的缘故才上门搜查的。
“这位大人!”
冉宝儿松开母亲的手,急走了两步追了过去。
李捕快的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地盯着她,等她的下话。
“……我堂兄柳平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想来是有什么误会……”
李捕快拂袖而去。
冉宝儿暗暗咬了咬牙,方才一冲动,好悬没有将事情和盘托出,幸好在紧要关头又改了主意,这才避免了一步错棋。
柳兰蕙等到人都走没影了,拼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急急拉着冉宝儿回了屋,嘴唇苍白,哆嗦道:“你、你跟娘说老实话,到底怎么回事,这里面有没有你的事?”
冉宝儿不耐烦地甩开柳兰蕙的手,“什么怎么回事?娘莫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诬赖!”
柳兰蕙看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心知问不出个究竟,只好抚着胸口,坐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床上喘气。
“好、好!你不说,我便不问你。这里咱们一天都不能呆了,这就收拾东西,明天早起便返程归家!”
冉宝儿冷眼瞅着柳兰蕙翻包袱皮,嗤笑一声,道:“如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了,还翻什么呀?娘若果真想走,咱们娘俩这便出门去,两手空空,轻手利脚地一路讨饭好了!”
柳兰蕙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行泪带着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滚滚而落,“孽障!你这是疯魔了呀!”
冉宝儿倏地站起身来,狞笑道:“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都是你做下的孽,教那贱人抢走了我的谢郎!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满意了么?”
柳兰蕙震惊地望向她,发现她眸中闪着刻毒的寒光,似乎在恨自己这个母亲没有像花二娘一样死在该死的时候。
“宝儿,你是不是很羡慕静临,羡慕她能得到谢琅的怜爱,你却不能?”
冉宝儿眸色泛红,半晌没说话,只回给柳兰蕙一个讥诮的笑容,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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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祥静静地听着冉宝儿的话,越听脸色越是难看。直到冉宝儿讲完了事情的经过,他心中几乎可以确定,柳金龙必定是凶多吉少,且与冉静临脱不开干系。只不知冉静临背后到底是谢琅还是段不循,抑或是二者都有份。
冉宝儿觑着柳祥的神色,悲愤愤切齿道:“那贱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祥表哥忘了么,我文彦表哥至今还下落不明呢!”
“你的意思是……?”
“我亲眼目睹,段不循的人打上门来,带走了冉静临,在那之后,文彦表哥就再无音讯。如今金龙也是如此,忽然间就无影无踪了,所以宝儿以为,此事十有八九还是姓段的做下的,应该与谢琅和柳平无关。”
柳祥看了她一眼,“此事还有旁人知晓么?”
冉宝儿摇了摇头,“若金龙没与旁人说,那便是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了。事情难便难在这里,仅有我一人的证词,恐不足取信于官府。那贱人又有人撑腰,一时也奈何不得她。”
柳祥点了点头,“表妹说得不错,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你回去仔细留心着她的动静,不要声张,也不要有什么异样。往后再过来谨慎些,不要让她察觉了。”
冉宝儿一一应下,临走时从管家手里得了一包碎银子,就此打道回府。
管家目送人走出大门,勾头回屋,“老爷,小的瞅着她不像是撒谎。虽则她恨毒了冉静临,撒这样大的谎也是万万不敢的。”
“一窝子贱人!”
柳祥咬牙切齿,将冉宝儿喝过的那盏茶狠狠一掷,云母屏风上喜鹊的细长尾羽被砸秃了,看着像是只丧气的乌鸦。
“去找人打听清楚,当夜在乌义坊值宿的是哪个,请他上门说话!”
“是,”管家心惊肉跳,“……若是他不肯来呢?”
“捆也给我捆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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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龙失踪一事在乌义坊传开,一时谣言四起,很快遍及宛平。
“据说凶手是柳平,可我总觉得不像。你自小住在他家,最是了解他的人品性格,你以为呢?”
见翠柳顾自出神,似乎并未听到自己的话,名安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呢?这几日就见你心神不宁的,是与她们两个闹别扭了么?”
翠柳这才回过神来,“没、没有,你方才说什么?”
“我是说,”名安凑近了些,“你觉得柳平有杀人的动机么?”
“……这怎么好说?”翠柳推开他的脑袋,将摊上码放整齐的瓶罐拿起来又放下去,“柳三秀的确是个孬种,可谁说孬种不会杀人?他没血性还有凶性和兽性哩!上次……”
翠柳想说,上次他受冉宝儿挑唆,夜闯静临卧房,非礼不成,反被静临用剪刀扎了屁股,好几个月走路都不利索,可见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上次什么?”
“……没什么。总之,他本就不是个好坯子,如今又被柳文龙勾得学会了赌钱,正所谓赌桌无父子,更何况是一表三千里的叔侄?我倒觉得,没准真是赌红了眼,反目成仇,一时冲动痛下杀手了!”
名安瞅着四下无人注意,飞快地搬过她的脸,对着嘴“吧唧”亲了一口。
“你要死啦!”
翠柳脸颊绯红,轻轻拍了他一下。
名安笑着瞅她,道:“我的翠柳长进了,瞧方才这一番话说的,条分缕析、清楚明白,比那些衙门里的老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往后等我做了官,就教你与我一起升堂断案,咱们双剑合璧,一起惩恶扬善!”
翠柳笑着啐了他一口,接口道:“对了,你爹不是说等我们还上了银子就准你读书么?静临说目前账上的总数已经差不多了,你爹到时候不会变卦吧?”
“……啊,”名安别开脸,“不会,那怎么会。”
翠柳见他神色不自然,心中顿生疑窦,“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名安立即摇头,“哪有!我什么时候瞒过你,我身上有几根毛你都清楚——诶呦!”
翠柳狠拧了他一把,“休要胡说,你发誓!”
名安苦着脸,“发什么誓?”
“你就这么说:若我名安有任何事隐瞒翠柳,就教我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满口牙酥得掉渣,一身骨头痒得生蛆,八十洞房,九十得子,闺女像癞蛤蟆,儿子没**儿!”
名安:“……”
“你说啊,说了我就信你!”
“……我确实有一件事瞒着你。若你答应我,决不将此事告知冉娘子,我便告诉你。”
翠柳皱起鼻子,“你果真有事瞒着我!”
名安不松口,“你答应了我便告诉你。”
“好吧,我不告诉她,你快说。”
“……其实,我爹并不反对咱们的婚事,他不过是拿这个作筏子,想日日能瞧见冉娘子而已。如今他已为我捐了个监生,就待期限届满,届时再去吏部打点一番,就能外放做个小官了。到时咱们先在京城成亲,之后你便随我赴任。如此,你的念想可算是圆满了罢?”
翠柳呆呆地听着,半晌方反应过来,“诶呀,段大官人可真是我的大恩人呐!他老人家怎么就喜欢做好事不张扬呢?”
名安:“……”
“……名安,其实我也有一件事瞒着你。你得与我保证,绝不告诉你爹,我才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