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摇摇头,忽然想起来昨夜的事,急忙下地,趿拉着鞋几步跑到门前,猛地将门打开——晴日照积雪,晃得眼睛生疼。
银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到后院落满了厚厚一层积雪,菜窖被雪掩得严严实实,这才松了一口气,偏头对疑惑的静临道:“没事,是我疑神疑鬼了。”
不想静临却神情凝重,抿着唇,迈步走了出去。
银儿跟上,渐渐也看出不对劲来。有大小不一的两种脚印,浅浅地印在雪地上,自窗前延伸到柳家院墙那边,至墙根下消失不见。
“昨夜——真的有人!”
银儿失声叫道,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静临瞥了一眼地窖的方向,那边的雪地自然平整,并没有脚印的痕迹。
回到屋里,静临给银儿端来早饭,银儿没滋没味地喝了两口粥就撂了碗筷,“唉我心里慌得难受。”
静临蹙眉道:“既是冉宝儿知情,那么柳祥知情不过是早晚的事。如今他已然是怀疑到了我的头上,只是苦于没有进一步的证据而已。”
“那赌据呢?怎么就这么巧,柳平早不输晚不输,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宅子给输了。”
“赌据上落款的时间整好是那晚,柳平又不能未卜先知,应该只是个巧合。更何况,”静临顿了顿,回想昨日戚氏找上门的神情,“戚氏似乎也是忽然想起来咱们没有地契这回事的。”
银儿心下稍安,看向窗外道:“无论如何,地窖里的东西都得赶紧处理了。”
静临却摇头,“眼下我们已经被人给盯上了,一动不如一静,非到万不得已,不能轻举妄动。”
“你以为,翠柳能从名安处借到银子么?”
静临深吸了一口气,垂眸道:“不好说。”
银儿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帘子忽然从外面掀开,是翠柳呼哧气喘地回来了,脸蛋冻得通红。
一进屋就将皮袄子脱了,随便往炕上一扔,自个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咻咻地喘气。
银儿看了静临一眼,不用问,准是没借到。
静临摇摇头,过来拎起皮袄子,拍了拍上面的雪,在墙上挂好了,又将自己的取下披上,与翠柳道:“别和他置气,这事不怨他。”
翠柳顿时委屈,抹了把眼泪,“不怨他怨谁?平日里油嘴滑舌,甜言蜜语说得好听,一到真章了就往后退,推三阻四地不肯借银子,说什么柜上的银子都有数,他一个人提不出来……我就是再傻也明白这是借口……呜呜呜……我从来也没图过他的银子,这不是到了要命的关头没办法了么!……”
“别哭了,”静临给她揩了揩泪,“都怪我,我也是心存了侥幸,才教你白跑了这一趟的。别怪名安,他也是受制于人,说这些话是不得已的。”
翠柳止住抽噎,看着穿戴整齐的静临,“你、你要去哪?”
静临拿起早上新调的茉莉花露,先含了一小口漱口,后又往耳后、手腕、发髻和皮袄的毛领上掸了些,呵了口气闻闻,笑笑,道:“去借银子啊。”
-
山西会馆云天间内,段不循端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名安梗着脖子立在他身前,满脸悲愤。
冯象山坐在段不循身侧,打圆场似的哈哈一笑,指着名安道:“你个臭小子,教你撒个谎还委屈上了!”
“这是撒谎的事吗?”名安红头涨脸道,“她头一次跟我开口,还是为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我不但不帮她,反倒扯谎推诿,她一定伤心死了,以为我是为了这件事想跟她撇清关系了,不管她的死活了,她、她心里一定是将我给恨透了!”
“那怎么能!”冯象山连连摆手,“不是不帮,这不是还没到时候么,等到翠柳姑娘知道了实情,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恨你。”
“什么叫没到时候?”名安反唇相讥,瞥了段不循一眼,“哼!非得等到某些人得逞了、占了便宜了才叫到时候么?”
段不循重重撂下茶盏,抬眸看向他。
冯象山一看事情不妙,急忙起身将名安往外推,“好孩子,你快出去顽会儿,我和你爹还有正事说。”
他不推还好,这一推倒教名安壮了胆子,几步路走得别别扭扭,嘴里嘟嘟囔囔,“某些人自己过不好就罢了,偏偏是个红眼病,也看不得旁人好!……老光棍心思扭曲,越搅和越来劲了……”
段不循豁地起身走过来,“你再说一句?”
这下不用冯象山推,名安自己脚底抹油,瞬间溜得无影无踪。
“这臭小子,愈发浑了!”冯象山笑骂一句,拉着段不循回去坐下,目光掠过他嘴角的大火泡,又看到他的眼珠子,不禁奇道:“咦,你这眼珠果真有些发红,要不去隔壁找程先生看一看?”
段不循轻咳一声,喝了口茶,“没事,上火罢了。”
冯象山了然一笑,“到底是年轻,火力就是旺啊,哈哈!”
段不循也“呵呵”两声,随即敛色道:“柳文彦找到了吗?”
“倒是还没找到,不过已经有了线索,大致知道人在哪了。”冯象山瞥了段不循一眼,语气颇为迟疑。
段不循怪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有话直说。
冯象山只得实话实说道:“自那日逃跑后,他先是寄身在郊野破庙里做了无名白,后来不知借了谁的力,进了南海子备选。我托里面的人打听了,说是人现下已经到了煤山,至于被选派到哪一司、做什么差事,目前还不知道。”
无名白,就是自净其身、尚未记名的阉人。
冯象山回想当日场景,马神庙前地砖上那一小滩黑红的血,情不自禁夹紧了双腿,嘶了一声。
段不循面无表情,伸手拈了一枚海棠果吃,又递给冯象山一枚。
冯象山道:“这玩意太硬,我不爱吃。”
段不循的指头动了动,将海棠屁股掉了个,又往前递了递,“吃吧,这个没把,不硬。”
冯象山接过,刚咬了一口,忽然反应过来,噗嗤一下乐出声,捂着肚子又嘿嘿嘿地笑了半晌。
段不循生了燎泡的嘴角愉悦地向上勾起,“昨晚没惊动对方吧?”
冯象山这才止住笑,“没有,只是两个普通的家丁,我悄悄地在后面跟着,他们丝毫没有察觉,还不如屋里的几个姑娘机灵。”
“她们吓着了?”
“没有,我一看屋里亮了灯,就没再继续,后来灯很快就熄了,想来应该是起夜听到了。昨夜风雪大,到早上脚印也被吹平了,她们肯定看不出来。”
段不循点点头,“那就好。”
“柳祥那边已经盯上了玉颜堂,今夜再去,恐怕还会遇到那几个尾巴。”
“无妨,”段不循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正好连他们一块料理了。”
“……这样一来,可就算是和对方挑明了,怕是会给冉姑娘惹上麻烦。”
“早就惹上了。”段不循沉声道,眸光阴郁,“麻烦非要找上门,躲是躲不过的。不如将刀刃亮出来,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子往上撞。”
第84章 量小非君子,患难见真情
冯象山去后不久,静临带着一身清雅的茉莉花香施施然飘进了云天间。段不循似乎雅兴不浅,正临案挥毫,认真地画着什么。
静临一进屋便老着脸皮先声夺人,“段大官人好!”举起手上提的四样礼晃了晃,笑吟吟道:“到年底了,官人贵人事忙,小妹怕到时排不上号,特地提早些来给官人拜年,不打扰吧?”
段不循心思尽注在笔尖,落纸勾出一株苍松的轮廓,心中微哂,提前了快一个月,的确是个早年。
静临早就料到他会冷着自己,自去将礼品置于几上,又将皮袄脱了垂挂在手臂上,硬着头皮踅到他身旁,像模像样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大作,趁他掭笔的功夫,盛赞道:“早知官人擅画工笔仕女,不料山水竟也画得这么好。瞧这山长水阔的意境、这古松老石的妙思,果然是一样通样样通,百伶百俐,什么都行的。”
她说话时带出一股子兰麝之气,幽幽地往段不循的鼻孔里钻。
段不循的鼻子忽然忆起喝过的花露怪味儿,当即老实不客气地对着她打了个大喷嚏。
静临被他喷得向旁边闪开好几步,“……天气寒冷,注意些身体,莫要着了凉。”
段不循抽了抽鼻子,皱着眉自言自语道:“什么味儿这么呛。”
静临再厚的脸皮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赧然,遂讪讪退到一旁,在椅上坐下了。
半晌,静临开口找话,“官人站了这么许久,要不要坐下歇歇?”
无人理会。
又过半晌,静临指着书案上的貔貅镇纸道:“这小东西做得真是玲珑。”
依旧无人理会。
静临知道段不循这是想晾着她,沉默专打笑脸人,不教他打够了,他决计不会搭理自己。
静临安静下来,段不循亦不发一语,闷头画了足有一个时辰。宣纸上原先那片意境深远的寒山孤树已然变成了一大片黑魆魆的深山老林,地上长满了扭曲诡异的人参。
静临干巴巴地坐着,琢磨一会儿怎么说话,再数一阵子羊,如此反复,实在是被晾得难受极了。
百无聊赖之际,将皮袄搭在椅背上,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
段不循瞥了一眼自己的空茶盏,喉结上下动了动。
静临立刻心领神会,忙走过去将茶水续上,双手捧着茶盏,笑得亲切和煦,“画了这么久,润一润喉,也歇一歇罢。”
段不循依旧目中无人,到底接过茶,喝了一口。
静临这才看到他嘴角的大泡,当即“呀”了一声,“这是怎么弄的,莫不是天寒气燥的上了火了?”说着话手也不肯闲着,隔着帕子挨了上去。
段不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教她挨了个空。
静临扭身靠在桌案上,与他面对着面,以帕掩唇,笑道:“你躲什么?”
段不循眸光锐利,似笑非笑道:“我现在知道这股怪味是什么了。”
静临的眉高高一吊,接下来果然听他继续道,“骚味儿。”
“你干什么?!”
段不循长臂一收,将她稳稳地抱在了腿上,带着白檀味道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面孔的嫩肉上,“装什么,从一进屋起,你不就巴望着被我抱在怀里了么?”
“……你这不要脸的行货子休要胡说!”静临双手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推了一把,“快放开我!”
段不循听话地放开手,将怀抱大敞四开,一脸的任君来去。
静临身子一僵,满腔的羞恼将眼眶逼出一股热意,霎时间泪眼婆娑。
段不循的手将她的腰狠狠一锢,眼中的讥诮尽变成了愤怒,“你委屈什么?”
静临别开脸去,他捏住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我问你委屈什么?”
“……我需要银子!”
“多少?”
“五百两。”
“唔,五百两而已,不多。买你一次够么?”
静临抽出手,照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段不循站起身来,抱着她踹开了卧房的门,一把将她扔在拔步床上。
“别哭,”他道,手掌粗暴地揉捏她,唇却又温柔地亲她的眼睛,“你这会儿哭,倒真像是我强迫了你。”
静临张口咬住他的肩膀,呜咽声零碎地从唇齿间泄出。
段不循沉醉地嗅着她颈畔的茉莉花香,忽然停下,“他也这样待过你么?”
静临身上的热一瞬间凝住,“我早就不是个黄花闺女了,难道你不知道么?”
段不循额上青筋狰狞,“我问的是他。”
静临觉得好笑,她还没嫌弃他呢,他倒反咬一口,先质问起她来了。
“你怎么待旁人,”她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指头,自他的唇、喉一路向下,恶意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他就怎么待我。”
“你他妈的……”
段不循低下头去,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吃痛哼了一声,乜斜着眼,瞧见他嫉妒得痛不欲生的表情,竟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随后反客为主,成了她居高临下。
段不循瞅着她的模样,觉得自己是疯了,贱得发疯,疯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这样呢!”他疯得原形毕露,暴露出骨子里头的凶性,“有没有过?回答我!”
静临死死咬着唇,一声不肯吭。
先前他足足晾了她一个时辰,这回也该轮到她了。
-
静临回到家时满脸是泪,睫毛上还冻着旧的,新的便已迫不及待地滚滚而落。
银儿和翠柳都吓了一跳,“怎么了,他不肯借咱们么?”
静临脱掉外衣,一下子扑倒在柔软的褥子上,脚跟对着脚跟,蹬掉了两只鞋子,回手拉下被子,将身子和头都蒙的严严实实,哽咽道:“别说话,让我睡会儿。”
翠柳还想多问几句,被银儿拦住,便也住了口。
被子将人世间隔绝出一小块令人安心的黑,静临躲在这一小块黑里,咧着嘴尽情地哭,心中无限恼恨都化成了泪,将这片小空间弄得潮气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