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脑子都是段不循。
那贼人没得到想听的话,竟翻脸不认账,死活不肯借银子。
她最后问他,“若我告诉你,这银子是救我性命的银子,你也不肯借么?”
他整理好衣袍,将腰间玉带系得一丝不苟,没事儿人一样笑着道:“你的性命与我有何干系?想来自然是有人看顾的,段某可不敢越俎代庖。”
静临咬住被子,像是咬住他的脖子,痛彻心扉的却是自己。他给的欢愉有多极致,羞辱便也有多极致。如果现在手上有一把刀,她一定会像阉了柳文彦那样阉了他。
一觉醒来天已黑透,静临靠着被褥发了会呆,一张口就要吃饭。
翠柳今晚蒸了香米饭,炒了一盘葱爆羊肉,一盘地衣溜鸡蛋,都给静临留出了一份,从灶上端来还是温的,和新出锅的一样香。
静临饿狠了,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菜也吃个精光,看得银儿直咋舌,“没事了?”
静临用茉莉香片漱了漱口,擦了擦嘴巴,“能有什么事?求人不如求己!现在什么时辰了?”
翠柳道:“刚过亥时。”
“不早不晚,正好。前些日子我教你找人戗剁骨刀,你去了么?”
翠柳浑身发毛,睃着静临,不知道她要干嘛,“去了……”
“取出来,”静临站起来穿好外衣,“现在这个时候,里坊灯还亮着,那帮人不敢过来。咱们这就动手,能做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明天再弄。”
“你说的做……是什么意思?”银儿也被她说得毛骨悚然了。
静临接过翠柳递来的剁骨刀,指腹摸了摸刀刃,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回头深深看了银儿一眼,“死沉的一大坨,不分割开来,凭着咱们三个能搬动么?”
静临将两大背篓柴禾挪到后院,准备事后挪到地窖盖上遮掩,教银儿和翠柳各去前门和后门盯着,自个掀开地窖盖子,拖着锋利的剁骨刀,扶着梯子走了下去。
片刻后,眼睛适应了地窖内的黑暗,静临看到柳金龙正直挺挺地趴在自己身前地上,头向一侧偏着,眼窝微凹,牙齿外龅,脸上像是涂了一层黄色的蜡。
胳膊和腿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姿势扭曲着,这是因为当日往下扔他的时候太慌张,没有来得及照顾到死者的仪态。
静临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利刃刺破皮肉的阻碍感,听到了骨茬断裂的咯吱声。
一种发自肺腑的厌恶感在腹中翻江倒海,静临将心一横,双手握住刀柄,将刀高高举起——倏地,后颈感到一股凉刺的痛,紧接着,擎着刀的手臂发麻、发僵,静临想回头去,却惊恐地发觉,自己既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了。
坏了!翠柳和银儿……静临心急如焚,心里飞快地想着对策:若是柳祥将自己三个送官的话,可能还有一条活路,若是他不肯……那这里就是自己三个的葬身之处了!
“扑通”一声,有个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手一空,刀被他拿走了。
静临心跳如擂,每一下都直冲嗓子眼。后背的汗毛像是猫尾巴上的毛,根根炸开。
那人将刀往地上一扔,重重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随后将她往肩上一抗,噌噌两下爬了上去。
静临吸了一鼻子熟悉的白檀气味,泪水夺眶而出。
被点了哑穴的翠柳和银儿小跑着过来,一左一右拉住静临的胳膊,身后现出冯象山和两个面熟的黑衣人。
冯象山冲着静临微一颔首,低声道:“这种事交给我们来做。三位姑娘快回屋去,把门闩好了,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睡上一觉,明早起来就没事了。”
段不循背过身去,在夜色中站成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第85章 锦书已寄平阳去,一腔惭愧写不成
“清和,展信如晤。自君远赴平阳,屈指月余,新岁将至矣。……”
静临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将这个开头推翻重写数遍,终于落到纸上,又不知接下来写什么。
悬笔半空,一滴墨落下,污了信纸。静临挫败地将笔一撂,随手将信纸团了,瞄着翠柳脑袋上的小揪揪,倏地掷了过去。
翠柳正在筛糯米粉,准备中午做白糖糕吃,若不是她眼疾手快接住,那纸团差点就落在了晾好的牛乳里。
静临趁她发作之前赶紧捡起纸团,起身往她嘴巴里塞了一颗麻糖。
“去去去,”翠柳嫌弃道,“写你的信去,少来捣乱。”
静临又悻悻地挨蹭到银儿身边,抱着她的手臂,赖赖唧唧道:“写不出来!要不……你替我写?”
银儿展开被她团得皱巴巴的信纸看了一眼,“这不写的挺好,往下继续就是了。”
静临叹息一声,眼巴巴地瞅着她,“怎么写?你说,我写。”
银儿想了想,末了一脸为难地推她,“这我可不敢说,你还是自个儿写罢。”
翠柳闻言接话,“你就直截了当写呗,事呢就是这么回事,你就是写出花来,你也是对不起人家。我看你还是少琢磨这些没用的,赶紧给人家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才是要紧。”
静临恼怒地瞪过来,“就你长嘴了?”
翠柳笑道:“你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人家谢大人要相貌有相貌,要身份有身份,一辈子顺风顺水的,最倒霉的事就是搅合到你们姓冉的姐俩中间,你快给人家一个准话儿,可别再耽误人家了!”
又看向银儿,“我说的在理不?”
银儿瞅了眼静临,假模假样地笑了笑。
“怎么什么错都赖到我头上了?”静临嚷嚷起来,“那会儿我是、是待字闺中,心如止水,是他先来撩拨我的!”
“啊是是是,对对对!”翠柳翻着眼皮,两手在襜衣上一擦,晃荡着脑袋,“你呢,从未虚情假意地勾搭过他,从未口不对心地利用过他,从未与他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旁人。我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你——”
静临恼得将纸团往地上一扔,干脆不写了。
银儿瞪了翠柳一眼,翠柳朝着她做了个鬼脸,将刚蒸好的一笼白糖糕挨个装到食盒里,提起来往外走,“去隔壁一趟。”
静临道:“别带他的份!”
翠柳笑嘻嘻地回过头来,“这两处宅子如今可都是被人家买下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往后他还算是我的公爹呢,我不讨好他,我傻呀?”
“小蹄子!”
静临追过来,翠柳敏捷地闪到门外,给她吃了一记厚重的棉帘子。
银儿过来拉她,她气哼哼地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搬出几个竹箱子,倒着扣在地上,开始在里面扒拉。
“你找什么呢?”
“没什么,收拾下旧衣裳。”
静临将每件衣裳的里外都翻过来找了,连袖筒也掏了一遍,到底没找到段不循画的那张剪影小像。
又去妆奁匣子里翻找,依然没找到。
银儿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是不是那日搬过来的时候落在隔壁了?”
静临摇摇头,“没事,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找不到就算了。”
-
临近傍晚时,平阳府下了一场冻雨。官署中炭火烧得不旺,湿气一重,阴冷便直侵骨髓,颇有南国之冬的感觉。
谢琅没去过徽州,只是听静临偶尔提起过那里冬日难熬,当时颇不以为然,只道是女子体寒,因此作夸张之语。这会儿虽身在山西,被罕见的冻雨一浇,倒是真能体会一二了。
一起公干的同僚约好了共赴当地乡绅的晚宴,谢琅坚决辞谢,众人知他脾性,便也不再勉强,与他道了个别,一块儿热热闹闹地走了。
冷雨幽窗之下,谢琅拿出藏了大半天的一封信,挑亮了烛火,趁着此刻安静无人,准备拆开来看。
本没有奢望她能给自己写信,只盼着她收到自己的信后能写个回信就好了。自己那封已经发出半月,想来再有一两天也能到她手上。
真没想到,倒是她的信先到的。
谢琅剃火漆的手微微发抖,轻轻启开信封,珍重地从里面取出两张纸。一张密布着字,显然是正文,另外一张折着,似乎是画,应该就是附件了。
谢琅不舍得直接看文字,便将那张折叠的纸展开。
一副惟妙惟肖的人物剪影跃然眼前,白描手法,写意勾勒,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教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上面画的是谁。
不循的功底不好,书画与文章一样,走的都是奇峰突起的野路子,个人风格十分突出。他的画像字,靠着极简略的几笔就可以传情达意;字反倒像画,无所谓意或是骨,只求形,摹董其昌有八分形似。
左上角的题字娟秀规整,有初学者的法度,一看便是出自闺中人之手。写的是晏殊二句,“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
知音?
谢琅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晌,忽然觉得陌生。
麻木地将画搁在一旁,拿起正文来看,上面却又是另外一种字迹。
谢琅把信封拿来比对,原来写信人与寄信人才是一人,作画题词者却又是另外二人。
“……不幸宅邸为段所夺,妾与母亲无处栖身,幸得谢伯母收留,乃有落脚之处。……自郎君去后,大姊迫不及待投入段怀,孤男寡女,公然一室,寡廉鲜耻之处,妾不忍直言也,此画可为明证。大姊轻佻放逸,自幼如此。盖因婚姻不幸,深恨我母女。所作所为,意在报复嫡母亲妹,非在中意郎君!凡能令我母女痛不欲生者,郎君可,段亦可!此字字椎心泣血之言,听来逆耳,妾亦苦口,悲夫!……伯母伯父年事已高,妾当侍奉茶水于左右,尽心竭力,自不待言。虽郎君负我,我不负郎君也。勿念,切切。”
……
滚热的心肠被泼上一盆雪水,来不及疼痛,谢琅只感到一阵茫然。
忽然,门外响起窸窣的衣料摩擦声。猝然望过去,但见一抹青色身影从门口掠过。
“什么人?”
谢琅沉声喝道,抬步向门外追去。
青衣人脚步如飞,飞也似的遁逃。
“站住!”
谢琅高喝一声,快步追上,伸手扯住那人的后脖领,用力一拉——那人被拽了一个趔趄,无奈转过身来,却是一张意料之外的熟悉面孔。
“怎么是你?”
柳文彦慌乱的神色稍定,嘴角立即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弯腰打拱,尖声道:“谢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他这模样和打扮……谢琅心里立即明白过来,他是随司礼监税使一同而来的随从。
本朝税制繁复冗杂,九龙治水。一趟收税,既涉及田赋,又有竹木抽分,还有皇庄籽粒银,所涉衙门不止户部,还有工部和司礼监。职是之故,此次同行者不仅有谢琅这样的科道官,还有工部、户部官员,更缺不了司礼监的宦官。想来是人太多的缘故,是以启程时并未察觉到柳文彦也在其中……一想到这么些日子他一直在暗中窥伺自己,谢琅不禁悚然。
“你怎么……”
谢琅刚问出口,柳文彦就桀桀怪笑了两声,阴恻恻地盯着谢琅俊朗的眉目来回打量,“谢大人是想问我,怎么忽然想不开做了阉竖吧?”
他的眼神和声音一样不阴不阳,说起话来像是一条冰凉的蛇嘶嘶地吐着红信子。
“大人想知道么?”柳文彦凑近了些,近得能让谢琅闻到他衣摆上淡淡的骚臭味,“那就要去问我的好表妹了,哈哈哈哈哈!”
柳文彦瞧着谢琅脸上的僵硬放肆地大笑,末了游走后退,依旧嘶嘶道:“谢大人,失陪了。”
谢琅忽然想到火化花二娘那日的场景,当时他匆忙赶到,问静临柳文彦在哪,静临怎么回答的?此刻竟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当时的模样,那样素淡的一身衣裳,素白的一张面孔,惶然无措的眼神,倔强的两行清泪,像是误闯人世却不小心为世道所伤的一只妖。
他那会就知道她是一只妖么?
知还是不知?
谢琅头痛欲裂,恍惚间,竟不知此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
老苍头将信送进来时,段不循正歪在西厢房的小竹榻上,惬意地吃着刚蒸好的白糖糕。翠柳手艺不错,将这道寻常点心做得软糯香甜,滋味浓郁,十分可口。
段不循瞅着名安,心道这半路捡回来的大儿子倒是有福气,比自己这便宜爹强上许多。
想着便将糕吃得更凶猛,一口一个,转眼半笼,看得名安直嘬牙花子。
老苍头打外边进来,拱了拱手,瓮声瓮气道:“小人不识字,耳朵也背,没听明白这信是送谁的。怕误了老爷的事,不敢耽搁,就直接送到这来了。”
名安将信接过来一看,顿时就乐了,往他爹跟前一递,“您瞅瞅吧!”
说着拉住老苍头,“有劳老人家,一起用些点心吧!”
老苍头点点头,“这个不消小哥嘱咐,小人省得的,年关将近,一定再多用点心!”
边说边往外走,“老爷和娘子都是好人呐,好吃好喝地养着我这把老骨头,能不用心嘛,一定、一定……”
名安哭笑不得,“老头儿的耳朵是够背的!”转头见段不循起身,立马跟上,“爹去隔壁?我也去!”
段不循走到门口又迟疑了,脚步踅了半天,还是将信递给名安,“你去。”
名安眨眼笑道:“好嘞!您还有旁的嘱咐么?”
段不循已经重新歪倒在榻上,手一挥,漫不经心道:“快去,少在这里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