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与他隔了一张炕几,两把椅子,一架博山炉,正背着身,在地当间的八仙桌上沏茶。
银儿奇怪地瞥了眼她的红耳朵,过来与段不循道了声“冒犯”,随后和名安翠柳一道,一点点剥离他背后已经粘在皮肉上的衣衫。
剥离之后,名安帮他将上衣一层层褪掉,受伤的部位袒露出来,几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自脖颈左侧一直到整个后背全部高高肿起,皮下厚厚的积液将表皮撑得红胀发亮,虽无明显伤口,但已渗出大面积的血珠,不知会不会感染发炎。
“娘呀!”翠柳直咋舌,“差一点就砸到脑袋了!”
银儿看着不规则的肩关节形状皱了眉,伸手按了一下,段不循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静临的手跟着一抖,沸水自雪青色水软山温纹瓷茶碗溅出,烫到了手背。
银儿又在肘关节和大臂上分别按了两下,段不循死死咬住后槽牙,没再吭声。
“怎么样?”名安急得不行,“能接上么?”
银儿面露难色,看了眼静临,“若是寻常骨折我还能接,眼下这肩关节是砸伤了,大臂也有两处断茬……如此,我便不行了,还是等程先生吧。”
话音刚落,程惟初便一股风似的翩然而入,数九寒天,依旧是身单薄的青衫,仙风道骨,神采奕奕。
一进屋也没多余的客套话,直接将肩上药箱往银儿脚下一卸,吩咐声“将银针、烙具和砭刀取出来”,自去上前查看段不循的伤势。
静临撂下茶盏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扭了脸不敢再看,只盯着程先生的脸色,眼珠一错不错地瞧着。
末了,程先生收回手,淡淡道:“没事。”
静临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是亲眼见到过他将银儿从鬼门关处拉回来的,“那就好、那就好。”
程先生瞥了她一眼,又说了句,“死不了。”
静临:“……”
“……那、那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难说。”
静临的心紧紧揪起,看段不循额上已疼出豆大的汗珠,眼泪顿时就止不住了。
“好在,”程惟初示意她让开,回身朝银儿伸出手,“砭刀,过一下火”,接过又继续道,“遇到了我,”——刺啦,砭刀划开了后背的皮肉,“就没什么事了。”
“你大喘气?”段不循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额上汗如雨下。
静临也咬了牙,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帕子擦了泪,又帮他擦汗。
段不循忍着剧痛,扯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伸出右手推了她一把,“去那边,给我沏一盏……嗯、茉莉香珠。”
程一挤出了段不循后背的积液,又拿出一枚小瓷瓶,揭开塞口,欲往他后背刀口涂。
“止痛的。”程一见段不循警觉地回头看,微微一笑道。
手比嘴更快,话音刚落,已将瓶中消炎的药酒尽数倒在了伤口上。
段不循冷不防发出一声惊天动的抽气声,仿佛一口气能将整个云天间都抽干了——“你确定……是止痛的?”
程一抿着嘴,朝着银儿抬了抬下巴,“你来。”
银儿:“我……”
程一不容她拒绝,起身将段不循身侧的位置让出来,一甩袖,用宽大的袖口覆了手,隔着布衫握住银儿的手,道一声“看好了!”——段不循又将先前吸进去那口气尽数呼了出来——骨头接好了。
“正因为伤口灼痛,”程一将家伙什一一放入药箱,“接骨的那一下才不疼。”
段不循感动得热泪盈眶,咬牙道:“真是让你费心了。”
程一眨眨眼,指点银儿用杉木皮固定断处,看着她将里外都包扎好了,又要她为段不循诊脉开方。方子开好后看了眼,点头道:“不错,很好。”
银儿微垂了头,面色欣悦。
静临敬了盏茶给程先生,又蹲了个万福,郑重地道了声“先生辛苦”,起身拿过药方,“这药怎么吃,还请先生指教。”
“不用吃,”程一漫不经心道,“这不是有成药么,吃这个就行!”
段不循:“……”
静临:“……”
感情您是拿段不循给徒弟练手的?!
银儿将头垂得更低了。
程一背起药箱,翩然离去。
临门一脚,扔下一句话:“不循,明日是草堂开业收徒的日子,早点过去。”
段不循与静临对视一眼,又双双看向银儿。
银儿红了脸,转向名安,轻声道:“你过来好好看着,我教你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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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山西会馆的下人将云天间隔壁清理出来,又添置了三床新的被褥,静临三个就暂住到这里,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名安送来三套男装。三个姑娘觉着新奇,在屋里穿上了,又嘻嘻哈哈地打闹了好一阵,方才出门来。
外面已经套好了三辆马车,打头一辆坐着段不循,中间一辆空着,最后一辆装着备好的贺礼。
名安极自然地跳上了头一辆,将中间那辆空的留给了三个姑娘。
段不循一见是他,脸立刻黑成了锅底,眸子也黑湛湛地,深邃的轮廓在车里的暗光下,看着像是野庙里护法的邪神。左臂缠着厚厚一层杉木,像是邪神手上的金刚杵。
名安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些,小声嘟囔道:“以为我乐意跟你坐一起呢?”
段不循哼了一声,“我逼你了?”
“爹如今是越发幼稚了!”
“……”
“嘿嘿!”名安见他不说话了,又涎皮赖脸地凑过来,“再过些日子我可就要走了,到时候您想看都看不到了!回头您得了亲儿子,可别将名安给忘了!”
段不循伸手给了他一扇子骨,嘴角愉悦地松动开开,“离我远点。”
名安却像小时候那般,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爹,我跟您说过没,我有时候觉得吧,您像我爹,有时候又觉得您像我的兄长。您说,将来您的亲儿子出生了,他是该叫我名安哥哥,还是名安叔叔?”
段不循哭笑不得,“休要胡说。”
名安却像是排辈分上了瘾,“你是我爹,冉娘子么,不出意外就是我娘了。可是,她又是翠柳的干姐姐……也就是说,你的儿媳妇又是你的小姨,我的娘又是我的姨姐……哎呀真乱!我看呐,往后咱们还是兄弟相称更便宜!”
段不循刚刚云开雾散的脸又黑了。
第94章 目成心许劝戒酒,空白方笺书远志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汗解表宣肺气,伤寒表实无汗宜。桂枝芍药等量伍……”
马车向前行进,银儿闭上眼睛,默默地背诵汤剂歌诀。翠柳和静临坐在另外一侧,你搂着我、我搂着你,小声咬耳朵。
“欸,算日子你们也快动身了,赴任之前,不得赶紧将事办了?”
“我们俩也是这么合计的,名安还没想好怎么与段大官人说。”
“这有什么,”静临嗔了句,“男婚女嫁、天经地义的事,直接说就是了。再说,他那人粗枝大叶,你不提醒,没准他就给忘了。若是你们俩不好意思明说,我替你们说。”
翠柳笑嘻嘻地羞了她一下,“啧啧,才几天就这口气了。”
“死丫头就知道说嘴!”静临笑着瞪了她一眼,“我这不是向着你么!”
俩人的嘁喳声由低转高,忽然想到银儿,又齐齐捂了嘴巴,吐了吐舌头,降低了音高。
银儿睁开眼睛,挫败地叹了口气,“不背了,越背越紧张,不如一起说会子话了。”
“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汗解表宣肺气,伤寒表实无汗宜!”静临笑着接口,“你日日念叨这些,连我都会背了。”
“就是!瞎紧张什么?”翠柳也道,“你那师父早就倾囊相授了,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再说还有我们两个陪着你呢,莫要担心了。”
银儿垂了眸,轻声道:“正因如此,更怕当众丢丑,负了先生的看重。”
静临和翠柳一左一右坐过去,各拉了她一只胳膊。静临睨着翠柳,一脸促狭道:“好啦!咱们说些旁的,也分分你的心。”
翠柳见她笑得不怀好意,立即抢先道:“你道名安为何不敢与段大官人说?”
“为何?”
“哼!老子还光棍着,儿子怎好抢先!你与其在这挤兑我,不如着急着急你自个儿吧!名安可是与我说了,他爹急性得很,这会儿保不准正琢磨他自己的婚姻大事呢。我劝你还是多长个心眼,别回头教人一架花轿给抬走了,直到新婚夜掀了盖头,你还懵然不知身在何方呢!”
“小蹄子!”静临恼得伸手去扯翠柳,“再胡说撕了你的嘴!”
翠柳嬉笑着将脖子一缩,双手握住银儿瘦削的肩膀,将她盾牌似的往前一挡,“好银儿救救我,胭脂虎又要发威吃人了!”
“翠嘴雀说谁?……”
段不循坐在前车,耳听着后面的叽里咕噜声变成了嘻嘻哈哈声,很快又爆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嬉笑声……虽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却能分辨出其中一人又快又脆的嘴皮子,她那口带着徽州方音的官话说得像是连串的翡翠珠子,颗颗圆润、透亮,质地清爽。
“小南蛮子。”段不循心道,回想她从前骂过自己那些话,一句句言犹在耳,嘴角抑不住漾起春风觳皱。
马车逐渐放缓,停在潮白河畔一方野趣盎然的园子前。
名安率先跳下马车,入目是一片俨然的竹篱茅舍,间有园圃假山,三两点缀,又有亭台楼阁的飞檐隐于其后,布局精致而不失天然意趣,显然是用了心的。
名安不由得神清气爽,“嗬”了一声,回身扶了段不循一把,溜须道:“爹的设计果然是高,比图纸上看着更好了百倍。”
又到后车前打起帘子,一一扶着几个姑娘下了车。
静临睃了一眼段不循,不巧这厮也正朝她看来,面上一本正经,唯有目光灼灼风流。
想到翠柳在车里说的话,静临忽然觉得羞赧,便扭了脸不肯让他看,心里隐隐期盼起来。
“惟-初-草-堂,啧啧,这字写得真气派!”翠柳指着门楼上的牌匾道。
静临抬眸看去,只见那字果然是铁画银钩,颇有几分董其昌的风韵,看着似乎……有点熟悉。
回眸瞥了身边人一眼,只见他果然是一副骄矜模样,身姿愈发昂然。
静临忽然想到西郊别业那方写着“撷芳斋”的匾额,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段不循眼瞅着她忽然脸酸,一时间真是莫名其妙,紧跟几步,低声道:“怎么,这匾额写得不合娘子的口味?”
“岂敢,”静临亦低声回道,“官人雅好题字,处处标记留痕,实令在下钦佩。”
说罢背起手,做一副男子仪态,迈开四方步,装模作样地跟上了银儿。
段不循哑然失笑,什么叫“处处标记留痕”,说得好像他是一条到处撒尿的公狗。“撷芳斋”不过是当时胡乱写的,为的是与后面一座“漱玉楼”相匹,她倒联想到了泗芳的姓名上去,这可实在是冤枉了他。
几人步入百草厅,只见其中早已挤满了前来拜师学艺的人,大多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公子。
众人围看四壁上挂的神农百草图、药王图等,七嘴八舌猜测待会的考题,闻听又有人进来,不由齐齐回眸,看向段不循几人。
三个姑娘生得细皮嫩肉,扮了男装也掩不住一身娇,自然引得这些人看了又看。
银儿头一回被人如此注目,不由手足无措,原先演练好的行止举动也尽忘了,只红了脸,低了头,不敢与旁人对视。
翠柳倒是无所谓,谁看她,她瞪谁。名安与她一起瞪,俩人鼓着眼睛,好得像一对断袖**。
静临拉了拉银儿的袖子,“抬起头来,就当他们都是狗。”
“……狗还在看我……” ??“狗看你有什么可怕,他们都吃屎的……”
段不循忍俊不禁。
小春梳了个童子髻,穿着身和程先生一模一样的小号青布衫子走出来,看到银儿眨了眨眼,没吱声,只与段不循作揖,小大人一般,“问大官人安,程先生请您和名安公子移步后间。”
名安走得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她们……”
段不循将他的脑袋往回一搬,“无妨,静临不怕狗。”
名安:“……啊?哪有狗?”
巳时过半,程一翩然而出,走到上首神农百草图下坐定。室内喧哗顿止,众人自发列成三队,等候先生发话。
静临、翠柳与银儿站成一排。
程一目光向下看过来,在银儿身上停了一瞬,朝着小春点了点头。小春便往人前一站,眼睛环视一周,接着,稚嫩的童声响彻整个百草厅:“诸位好,在下程遇春,乃是程先生的药童,往后若是有缘,诸位入了门,在下便是诸位的师兄,今日诸位唤我小春即可。”
小春干脆利落地讲明了选拔的规则:一轮问书,一轮辨药,一轮诊脉开方。
银儿听后顿时松了口气,其余人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