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轮下来,除了静临和翠柳这两个滥竽充数的,到底筛出了几位对答如流的,几位大差不差的,还有几位支支吾吾的。
程先生要收十人,一个,两个,三个……静临心里默默数了一回,银儿应该排得上号。
到第三轮,小春要求众人列成一队,而后引着众人进入旁边的屋里。
屋地当间置有方桌一张、椅子一把。桌后垂着张杏黄帘子,帘后坐着一人,看不清长相,只能隐约看出肩膀宽阔,身形高大。
这人从帘后伸出一只筋骨分明的腕子,静静地放在脉枕上,手掌阔大,自然摊开,皮肤白皙,指节略粗。
小春走到帘前站定,指着这节腕子,“已知此人为一男子,身长九尺,年方而立。左臂三处骨折,后背有撞击伤。已服过乌金续骨散一剂、跌打损伤丸三枚,外敷两帖麒麟竭膏——请诸位根据患者的体质和用药,为其开方。”
众人依次上前,坐下,诊脉,开方,而后在方子上写下自己的姓名,交给小春后,列队退出,返回隔壁。
轮到静临,刚搭上腕子,还没摸到哪里是脉搏,那人的小拇指便蜷起,兰花长蕊一般,有意无意地搔她的掌心。
静临收回手,垂眸提笔,嘴角一翘,在方笺上写下第一味药:益母草。
待到最后一张方子也写好了,小春出来递给程一,“先生,收齐了。”
程一接过来,先逐张扫了大概,直到看到其中一张,嘴角便扬起个笑容,转头对小春道:“开始吧。”
小春逐一点名,要求备选弟子解释用药理由,程先生静静听着,偶尔问一句,并不点评,面上亦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直到小春念出“王远志”时,程先生方抬眸看过来,微笑道:“远志性温,味苦、辛,归心经,可堪大用。这名字取得好。”
说罢又抖着手中方子问,“旁人都写了满满一页,你为何交了一张白卷上来?”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这位“王远志”。
银儿紧攥着手,深吸了好几口气,待心神稍稳,方抬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诊脉发现,病人身体壮健,除所负外伤外,似乎并无其他不妥,乌金续骨散、跌打损伤丸和麒麟竭膏已经足够。正所谓是药三分毒,是以弟子以为,无须再服用其他药物。”
一言既出,鸦雀无声。
弟子中有人震惊,有人不屑,也有几个明白人微微懊悔: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罢了,实在是……唉!再看这位娘娘腔的王远志,心里倒也有了几分佩服。人的勇气原就与形貌声音这些无关,王远志看着忸捏,一举一动活像是个大姑娘,临了事倒十分勇敢,比他们这些粗声大气的强上许多。
程先生目露赞许,道了声好,随后低声与小春交待一番,便夹着药方,翩然步入旁边那屋了。
小春清了清嗓子,“诸位,经过前面三轮考试,先生已经选出十位弟子。他们是:王远志,李天潇,杜仲……”
银儿的眼泪夺眶而出,几个考中的弟子过来道喜,李天潇道:“恭喜远志兄,往后就是同门了,还请多多关照。”
银儿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抹了眼泪,也装模作样地朝着人拱手,“兄长抬爱,同喜、同喜!”
隔壁,程一步入帘后,将一张方子递给段不循。
段不循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益母草、红枣、甘草、砒霜、水银几味,还给拟了个标题,叫做“戒酒方”。
抬眸看向程一,“这方子服后果真能戒酒么?”
程一眨眨眼,“每日以酒服送,或可达成此效。”
段不循朗声大笑,将方子揣好,“副作用是见阎王,是吧?”
程一亦开怀而笑,“温柔乡是英雄冢,你是没药可救了。”
第95章 听门缝静临窥私隐,揖别离名安咐重托
十五一过,这个年就算是过完了,百业重开,日子一日忙似一日,转眼三月,早樱迟雪燕飞春。
赴任之期赶赶逼近,段不循却始终不提婚事,名安实在忍不住,“爹,我和翠柳的事也该张罗了。”
语气不无委屈。
按他们如今这个家业,莫说天南海北的客商,单说京畿的生意伙伴,日常打交道的官宦巨室,以及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朋友,请帖送完都要花上个把月,还要定名单、分桌次、设宴席……要做的事且多着呢,这会儿才着手,其实已经是晚了。
“张罗什么?”段不循挑眉,神色淡漠,像是全然不能体会常人的心意,“待你到任,就是一县之长。届时你爱怎么张罗就怎么张罗,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缚手脚,也不必循规蹈矩,岂不快哉。”
“……爹,您是在开玩笑么?”名安瞅着他神色,心中实在费解,“翠柳爹娘没得早,除了冉娘子和银儿这两个异姓姐姐,身边再无一个亲人。我却不同……爹,您洒脱不羁,不拘俗礼,可我们俩不一样。生如飘萍,命若草芥,幸蒙彼此不弃,方能结成夫妇。您以为的束缚,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反倒是做梦都想要的。”
这番话字字出于肺腑,名安长揖到地。
段不循喉结上下动了动,目光尽落在手中卷上,并不看他。轻描淡写道:“你说父母之命,我不是已经同意了么,至于媒妁之言,还不是几两银子的事?近日各店盘账,实在没功夫顾旁的事。”
“旁的事?”
名安缓缓直起腰来,嘴角浮起一个难以置信的讽笑,“爹说我的婚事是‘旁的事’,哈哈!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您未必是看不上翠柳,倒是始终没看得上名安。”
说罢决绝地一甩衣摆,大步出门去。
“你站住!”
段不循撂下书,望向他的背。
名安顿住脚步,背挺得笔直,看着已初具成年男子的规模。声音冷冷道:“爹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赴任之事,莫要与你那些狐朋狗友张扬,也不要与各店的掌柜、伙计炫耀!”段不循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动身之前,给我老老实实做好你的分内事,没我的允许,哪都不许去!”
“是!”
名安高声嚷了一嗓子,所有的愤愤难平,尽在这一嗓子里了。
他去后不久,云天间的门果然又叩响了,静临在门外问:“你在么?”
段不循想了想,下地,凉凉闲闲地答了句“我不在”,闪身躲进了卧房。
静临哼地推门进来,厅里没见到人,便走到卧房门口,只见他长条条躺在床上,正阖目假寐。
脚步止在门口,“你出来。”
他继续装,连胸口的起伏都平了。
“段不循!”静临提高了音调,“少装傻,你到底怎么想的?”
段不循睁开眼来,没动地方,“不都说了,最近太忙,没空。”
静临深吸了口气,心里劝自己别和他一般见识,咬着牙道:“你现在很忙?”
段不循撑着一只手臂坐起身来,朝着静临晃了晃左臂上厚厚的杉木皮,无辜道:“伤的这么重,娘子也不让我歇两天?”
“呸!”静临啐了他一口,“哪个是你娘子,不要脸!”
段不循眼底荡漾,面上桃花薄染,含笑道:“过来。”
静临正色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什么话不能说开了,偏要这样伤人。”
段不循眨眨眼,拍拍身旁的位置,“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
静临这下真的恼了,“名安和翠柳的婚事,你到底办不办?”
段不循也收了笑容,瞅着她平静道:“还有别的事么?”
静临一生气,连着好几天不去云天间看他,碍于翠柳在,他也不好意思总觍着脸去敲隔壁的房门。
名安也只是换药时才来打个照面,板着张青瓜蛋子脸,问一句应付一句,多一句都不肯与他说。
段不循咂咂嘴,知道自己这是众叛亲离了,也觉得甚没意思,索性拖着条打着板的伤臂开了工,早出晚归,挨家铺子查账,忙得脚打后脑勺,整天不见人影。
静临与他斗了几天气,见他始终没有服软的意思,心里到底惦记着翠柳,便只好抹下脸来,想主动去找他。
这日午后,他难得早归,静临听到隔壁动静,便打扮一新,径自过去叩门。
到了门口,手刚抬起来,便听里面有交谈声。
一个漏风嗓子高声嚷道:“嗐!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你给名安那小子捐了官儿,再过几天,他可就要赴任,美滋滋地去做青天大老爷了!”
伍千两?
静临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油腻的肉球,手撂下,耳朵贴得更近了些。
没听到段不循答话,就听伍民继续道:“不过是个捡来的小叫花子,你还真当亲儿子养了!哥哥我可是救过你一条命,怎么不见你给我谋个一官半职?”
这……简直荒唐,什么东西!
静临都能想象到他那副恬不知耻的嘴脸,段不循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搞到一起?!
救命?他什么时候被人家救了一命?
屋里静了半晌,段不循淡淡开了口,声音似是压抑着不耐,“这回要多少?”
伍民“嘶哈”一声,“哥哥要你一半产业,你舍得吗?”
段不循低低笑了起来,反问:“都给你,你能守得住么?”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寂。
半晌,伍民又开了口,声音变得尖哑,似是已经十分恼怒,“我要账上一半的现银!”
“哦,行倒是行,只是开春刚进完货,现银都花出去了。”
“你——”
“年前的五千两还不够你花么?想要的话,再等半年。”
段不循话落,静临便听到沉闷的一声“咣啷‘,似是伍民将茶盏重重撂到了茶几上。
“好啊!你如今不一样了,权势有了,地位也有了,只怕过不了几天,婆娘孩子都要有了吧?老段家的香火终于有人继承了,可喜可贺啊,啊?哈哈哈!”
伍民笑得极为难听,声音逐渐向门口靠近。
静临一惊,赶紧抽身往回走,就听伍民嘶哑的声音已经到了身后,透着一层门板,听着像是蛇信吞吐,“……,你也寻思寻思,如今这些东西,你到底配不配!”
门“吱呀”一声打开,伍民肉球一样颤出来,骨碌碌滚走了。
静临迅速闪回房,差点被他看到。
“你干什么了,”翠柳走过来,“怎么鬼鬼祟祟的?”
静临惊魂未定,长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那有客。”
翠柳眼神暗了暗,知道大礼是没戏了,冲着静临安慰地笑了笑,回屋继续收拾东西了。
静临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看着黄亮的茶汤在白瓷内壁撞出一圈圈涟漪,不由回想起伍民最后那句话。
“……,你也寻思寻思,如今这些东西,你到底配不配!”
最后这一句,他低声叫了段不循什么?不是“不循”,也不是“段随”,静临没听清。
手捏紧了茶盏,静临心里愈发笃定,段不循不允名安的婚礼的确是有苦衷。犹豫不定的是,该不该找他问清楚。
往后一连十几天,段不循始终早出晚归,从未在白日里与大家打过照面。
临行前一日,他彻夜未归,名安到处找了,一直不见人影。
晚间,翠柳在里屋收拾行李,名安走进来,看着像是有话要说。
静临想躲出去,教他们两个说几句体己话,名安却将她叫住,“娘子,名安有些话想与您说,不知您可否行个方便。”
静临一愣,“我?”
名安点点头,欲说先笑,垂下眼,平常鬼机灵的模样,忽然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静临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
让他坐下,给他倒了盏茶,笑道:“你说吧,我听着。”
名安肃了神情,微欠了身,双手接过茶,想了想,道:“娘子,想必您也听翠柳说过,我原先是个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吧,有幸遇到了我爹,这才没有冻死、饿死,跟着他过上了好日子。”
像是在回忆街头流浪的时日,名安微微出神,“当时他也才二十出头,比我如今大不了几岁。白手起家,说来容易,掌柜的是他,伙计也是他——比现在不知忙了多少,手里也远没如今阔绰。我就这么跟在他身边,跟着他跑船,进山,南下,北上……一晃十来年,他从来没把我当成奴才,我心里也早就把他当成了亲爹。”
名安缓了口气,看了眼静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继续道:“我虽出身低微,命却好,是个先抑后扬的命格,我爹……想必您也是知道的,他是个苦命人。这些年他是浪荡了些,享了许多常人享不到的富贵,可这些都是他一分一厘赚的,他也吃了许多常人没吃过的苦头,既没有祖宗庇佑,也没有岳家帮衬——他到如今还是孑然一人呢!”
静临猜到他往下要说什么,心中感动之余,忍不住递了句话,“他也没闲着呀!”
名安一笑,“旁人不知,我却最是清楚,他待娘子有多不同。”
静临垂眸,手指在几下绕着衣带,“谁稀罕呢。”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大富大贵是他的本事,遇到娘子是他的福气。我这一走,往后他身边就只有娘子了。世人艳羡的东西,他什么都不缺;世人皆有的,他却一样都没有。娘子,我心里盼着他也能先苦后甜,这些……就只有你能给他了。”
名安说着起身,郑重地长揖到地,“这一去山高路远,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名安只愿娘子与我爹能恩爱百年,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拜托了!”
第96章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