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手里的事还没做完,原打算再等等,同段不循和陆梦龙一道过去。这会儿刘阶派了人来催,便以为是那两个都到了,于是将案册简单整理了,交待了当值的下属几句,闷头前往刘府。
到了刘府,管家自垂花门出来迎接,“少爷来了,一晃几个月不见,老爷和夫人总念叨您呢!这边请。”
谢琅到了花厅,只见刘阶一人在圆桌后坐着饮酒,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四盘冷碟。
并不见段不循和陆梦龙。
闻听这边动静,几个侍女进来上热菜,刘夫人含笑跟在后面,过来拉着谢琅打量一番,见他浓眉上沾了细密的雨珠,外袍也被淋得潮湿了,不禁换了嗔容,埋怨道:“这孩子,下雨也不知雇顶轿子。”说着教他快落座,“今天我亲自下厨,炒了几个家常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师母厚意,清和愧不敢当。”
谢琅说着,仍是站起身来,朝着刘阶和刘夫人行礼如仪,之后才到下首坐了。
寒温叙罢,正事谈完,刘夫人给他舀了一匙醋渍梅子,“清和,定亲宴日子定下了么?我和你老师都惦记着呢。”
谢琅垂下眸,又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拱手道:“清和孟浪,教老师和师母费心了。只是……只是定亲就罢了,家里已经择定了亲迎之日,就在四月十八。”
“快坐下说话,又不是在朝堂,别动不动就站着。”刘夫人嗔道,打量谢琅神色,又问:“家里原先不是不同意么?”
谢琅默了片刻,嘴角干巴巴地扯起一丝笑容,“定的是沈坤沈大人家的女儿。”
“哦。”刘夫人眼里流露出惊疑,很快又恢复了从容,笑道:“原来如此。”
“沈坤?”刘阶看过来,“哪个沈坤?”
“正是新任宛平县令,从前的徽州通判,沈坤。”
“这倒是门好亲,门当户对。”刘阶说到这里微哂,语气里透出一丝揶揄,“那冉氏呢?”
谢琅俊脸涨红,尴尬道:“家母做主,纳了冉氏次女为妾,已经抬进门了。”
“诶呦!“刘夫人笑着接口,“这样倒圆满了!我见过那孩子一面,印象里是个模样性情都出挑的。方才听你这么一说,我还觉得可惜呢。这下倒好了,既对得起父母之命,也不辜负了你自己的心意,真可谓是两全其美。”
谢琅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刘阶瞪了夫人一眼,咳了一声,“妇道人家,乱说什么!”看向谢琅,淡淡道:“不循……毕竟只是个商人。”
刘夫人有点糊涂,“怎么了,我又哪里说错了么?”
谢琅觉得口腔干燥,唇舌僵硬,发出的声音像是锈刀锯枯木,“师母,您说的是冉氏长女,冉宝儿之姊。”
“那不循……”刘夫人话刚出口就紧急止住了,用帕子擦了擦嘴,“瞧我,说这些老黄历做什么!总之,你这次得了圣上的嘉奖,是一椿喜事,如今定了大礼的日子,又是第二椿喜事。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刘夫人说着起身,拍拍谢琅的肩,“去山西这些日子,你老师也是夙夜担忧,如今终于有了个好结果,他的脸色好了,我也跟着松了口气。朝堂的事师母不懂,陪你老师再喝几杯吧!”
谢琅起身,揖礼相送,回身落座,见刘阶含笑望过来,便又起身,往他盅里添了酒。
举杯道:“学生不才,不能为老师分忧,此次有惊无险,全赖老师一力斡旋。学生敬老师一杯!”
刘阶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意味深长道:“我们师徒合璧,自然勠力同心,所向披靡。”
段不循和陆梦龙过府时,饭菜已经撤下了,刘阶与谢琅分坐在矮榻左右喝茶。
刘阶几杯酒下肚,喝得满面红光,眉开眼笑的模样,似是十分开怀,指着人笑道:“你们师母今日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好酒好菜,可惜你们两个来晚了!”
下人搬来两把椅子放在下首,陆梦龙和段不循依次坐了。
陆梦龙睃向谢琅,嘴角一勾,“怪不得清和不等我们,原是提前过来讨酒喝了。”
谢琅瞥了眼段不循,默默无语。
刘阶笑笑,也眯眼看向段不循,捋着下颏短须,道:“此次山西之行,清和只用短短数月,就查清了逋赋的症结,弹劾了一批监守自盗的蛀虫和趋腐逐臭的阉竖。谏议牵涉甚广,拔出萝卜带出泥,是引起了一股风浪。可那又如何?”
话到此处陡然拔高,隐有春雷轰鸣之意,“为生民立命,自古艰辛。老夫也当过马前卒、也冲锋陷阵过,如今运筹帷幄之中,自然要为你们遮风挡雨,不能寒了你们的心。如此,咱们师徒齐心,焉知不能谋他个河清海晏的中兴治世?”
陆梦龙看了眼段不循,二人一道起身,齐声道:“老师教训的是。”
刘阶摆手,语气加重,“都坐下!”
起身走到地中,负手踱步,缓缓道:“变法为什么困难?动了旁人的利益而已。因循既有无数理由,变革就有无限阻力。”脚步一转,已到了段不循身前,居高临下,倒像是在问他,“一件事,你若想给它挑毛病,总能挑的出,不是么?”
看了段不循半晌,笑笑,又继续踱开了步,“成事难啊!花费不足,人事冗杂,沉疴积弊……说起来真是教人望而却步。可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哪那么容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事在人为罢了!若一味畏首畏尾、摇摆不定,只能陷于泥淖,等着黄土埋身呐!”
……
谈话并未继续很久,茶水上了两巡,刘阶微露倦容,段不循和陆梦龙便起身告辞。谢琅一道,却被刘阶叫住,又留了一会儿。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北京三月末的春夜被这场雨下得格外寒凉。
陆梦龙冻得脸色发白,给了段不循一个苦笑,“瞧出离间计的意思了么?
段不循眉目微凝,淡淡道:“明晃晃的阳谋。”
苦劝无果,谢琅到底还是上了那封折子,言辞激烈,直指皇明祖制,引得廷议纷纷,内外俱震。
刘阶所谓“圣上嘉许”,不过是他这次与郑珏较量的结果而已——新君无道,荒唐处较乃父更甚!他嘉许什么,还不是跟前两个最为倚重之人吹风的结果。
而结果,说来可笑,不过是谢琅赐金百两、得到两句夸奖,平阳皇庄撤了一批阉人,又换上一批新的阉人而已。
人斗人,人换人——税制不改,逋欠就不会消失,国库永远捉襟见肘。
一切才刚刚拉开序幕。
这一次,刘阶并未如段不循说的那样,将谢琅丢为弃子;可往后呢,焉知郑珏不是蛰伏以待反扑?届时他老人家自身难保,还会掷地有声地说什么“遮风挡雨”么?
陆梦龙长叹一声,“清和啊……”
“他不是不明白”,段不循面色复杂,“这是他的选择。”
回到山西会馆,云天间隔壁透出暖黄色的光亮,在门口毡毯上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
段不循生出一股回家的错觉,心事为之一轻,脚步也放轻了。
抬手叩门,“我回来了。”
室内先是静了一瞬,接着传出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听着像是还没睡醒,“进来。”
段不循推门而入,看到她一头乌云斜堕,身上盖着件杏黄色的棉袍,正歪在榻上看书。凑近一看,是一本《盐铁论》。
“这么暗,仔细看坏了眼睛”,段不循拾起剪子,拨弄烛芯。
静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眸,“只看了两页就睡着了。”手挡在眼前,像是受不住陡然变亮的光线。
段不循剪灯芯的手撂下,将灯移远了些,蹲在地上,视线与她一平,“昨晚没睡?”
微糯的鼻音:“嗯。”
“那么,今晚早点睡?”
静临半开半阖的眸子缓缓睁圆了,“……这才什么时辰。”
“不是困了么?”
“我……我刚才打了个盹,这会儿已经不困了。”
“唔,那便是还没用晚饭。隔壁放着宫里出来的酥酪,要不要吃一些?”
他说这话倒是没骗人,引着静临到隔壁坐下,取出一盒樱桃酥酪过来,又给她沏了一盏热茶。
“好吃么?”
静临咽下乳香浓郁的一口,“好吃。”微微侧脸,“……你能别看着我么?你看着,我吃不下。”
段不循露出一个十分善解人意的笑,“是段某唐突了,娘子请便。”转头正襟危坐,果然目不斜视。
静临咬着唇偷瞪了他一眼,待到将最后一块放入口中,他忽然又看过来,道:“看你吃得这样香甜,我也觉得腹中饥饿。”
“唔……”静临口中含着酥酪,一时颇窘,竟忘了给他留一块。
他忽然探过大半个身子,眸灼灼凝视着她的唇,“这半块给我吧。”
轩昂的鼻直挺挺地向前,触到静临的光滑的鼻尖,蹭了蹭,嘴一张,衔住露在外的半截。
静临呼吸一滞,唇齿懈怠了一瞬,整条酥酪尽滑入了他的口。脑中轰然一声,春山倾,漫天纷乱桃花雨。
段不循口中香气四溢,瞅着她羞怯不胜的模样,又动了得寸进尺的念头,心思尚未成迹,门忽然被叩响。
会馆的下人在外传报,“官人,谢大人来了。”
谢琅走进来,只见段不循一人在外间坐着,几上摆着只空果盒子,两只半满水温山软天青色茶盏。
段不循咽下口中酥酪,抖了抖玉色曳撒裥褶,笑道:“从前也没见你教人传报,怎么,平阳一遭,对这地方也生分了?”
“我怕不方便。”
谢琅身上还带着些微酒气,瞥了眼安静的里间,淡淡道。
手探入袖中,掏出一张画像递过来,“物归原主。”
段不循狐疑接过,展开来,一眼便看到剪影小像旁的题诗: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
知音,知音……段不循望向里间薄薄的梨花木隔断,一时胸臆震动,似有块垒松动、消融。
半晌方想起谢琅,起身叫住他,“清和!”
谢琅脚步停在门口,背影看着有些落拓,“不循,她心里的人一直都是你。我对她……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前一切,不过是场误会,你好好……你们两个,好好的罢!”
推门而出。
段不循听到隔断后压抑的抽泣。
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去送送他。”
待回来时,屋里已经不见了静临,隔壁的灯也吹熄了。
山西会馆变得极为安静。
这里每间上房都价值不菲,住一夜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
除了段不循常年住在三层的云天间,一层、二层只偶尔有客,多数房间都是空的。
下人无事,早早关了门,回房睡下了。
夜晚的喧嚣属于市肆乐坊、胡同小巷,京城最繁华热闹的棋盘街,在夜里反倒是最安静的。这里寸土寸金,离人间烟火太远,夜晚静到能让人听到自己的心跳,因而辗转难眠。
夜深了,雨又下了起来,沙沙地落在窗棂上,听起来像是蚕食桑叶。
静临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恼人的沙沙声却入了耳,脑中尽是桑间濮上,柳摇月移。
她在闺中时也不是个安分的姑娘,是故,受了柳文彦的引诱。
后来,为了报复,她又引诱了谢琅。
可是今夜,此时此刻,她不再是被动的、懵懂的,也不再是别有所图,她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人,身心合一地想要他。
起身,樱红色软绸睡鞋踏在厚厚的毡毯上,无声走向房门。
只要推开一层门,再推开一层,她所渴望的,就在隔壁。
渴望……这个心底里忽然冒出来的词烧得静临浑身发烫。
无名无分,这是羞耻的渴望……愈是羞耻,愈是渴望。
这样黑沉的春夜,种子破土而出,草木悄然萌蘖,嫩芽舒展蜷叶,一切生灵都在潜滋暗长。
她又不是块死木,她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她如何能不渴望——若是没了渴望,春夜岂不成了完全的空寂。
手抬起,放在门上。
那门似乎也长出了心脏,心脏在手下腾腾地跳跃,自作主张地往外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