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不知何时,已经直挺挺地站在她的房门外。昏暗的廊灯被他高大的身躯挡在身后,轮廓愈发深邃,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眸色似比夜色更深。
静临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揉碎了。
回廊的栏杆在幽暗的烛火下泛着暗红的光,静临的浅碧色小衣搭在上面,下方是山西会馆挑空的厅堂。守夜的下人靠坐在一楼的门口打盹,只要稍一抬头,就能看到云天间门口的情状。
段不循垂着一条手臂,另一条托着静临,将她抵在回廊的墙壁上。
她身侧的壁灯精雕细刻,做工精致。粗直的灯柱上雕着条柔软的缠蛇。火舌抖动,舔舐这夜潮润的空气,缠蛇的影落在壁上,颤动不止。
春潮带雨晚来急,室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第98章 雨散云收问心迹,议事厅内献妙思
昨夜的一场大雨下得可谓是酣畅淋漓,山西会馆后院的几亩作物喝饱了水,一夜间壮根、灌浆,拔节,清晨又浇了几场濛濛细雨,到天光大亮时,已是枝条舒展,花叶焕然,看着便教人心生怜爱。
日上三竿,暖洋洋的日光透过水红幔帐照进来,拔步床上便笼了一层软红的光晕。静临两靥的红晕又与这层软红不同,是瓷白底子里透出的暖粉色泽,质地十分莹润。她的睫毛不算浓密,胜在纤长卷翘,生在一对顾盼神飞的眸子上便分外合宜,像是明山秀水缀点乌篷船,有一种江南水乡的灵动之美。此刻闭眼睡着,神情恬淡,面上没有一丝修饰,看着便与寻常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无异,耳廓上还有一圈细细的绒毛。
段不循侧着身,一手撑着头,一手垫在她颈下,目光作笔,在她面上一寸寸地描摹。
静临缓缓睁开眼时,正对上他这双黑湛湛的眼,柔情里似乎还带着几分未餍足的情欲,随着笑意荡漾开来,就成了明显的揶揄。
“如何?”他笑着问,嗓音像是春风拂柳,一股懒洋洋的和煦,听起来颇为靡靡。
“什么如……”
静临反应过来,一下子转过身去,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段不循果然在身后低低地笑出声,“这会倒害羞了,昨晚你可不是这样的。”
昨晚……透过帐幔,静临看到脚踏前的四折屏风,对着拔步床的这面乃是光泽灿烂的蜀锦质地,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图。
背面则是云母和暖玉镶边的四折铜镜,镜体打磨得极为光滑平整,人在镜前,纤毫毕现。
镜子那面临窗放着一架凤穿牡丹围屏罗汉榻,榻上堆着条柔软的小被子,棉花内胆杭绸面,针脚不算细密,却是她亲手缝制的。
昨晚,就在镜前那罗汉榻上,他将被子垫到了她的腰下……窗外急雨如注,偶有闪电划破夜空,将湿浓夜色照得透亮。
静临想往被子里头钻,被他一手捞上来,唇凑近她的耳畔,哑声问道:“告诉我,你快活么?”
……
待到将那条金镶玉嵌云纹缂丝腰带扣好了,段不循满面春风,看着又是条道貌岸然的大官人了。
回身坐在床沿,“起得来么,要不要我服侍你沐浴?”
静临蒙着脸,声音透着被子,瓮声瓮气地传出来,“饿了,想吃早点。”
“不嫌闷么?”段不循拉下她蒙头的被子,捏了捏她的脸,“这里的云吞和萝卜糕做的不错,还有挞粿,你爱吃么,春笋和槐花两样馅的,有个徽州厨子能做。”
“……我想吃朝前市上卖的醪糟蛋花汤和云片糕”,静临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未着寸缕的皮肤与被褥的锦缎直接相触,感觉异样——“你出去买。”
段不循“哦”了声,眸光掠过她露在外的一截粉颈,“行,”说着站起身来,“娘子吩咐,段某岂敢不从,这就去给娘子买醪糟蛋花汤和云片糕。”
听着房门从外阖上的声音,静临方才松了口气,掀开被子往里看了一眼,又觉臊得浑身发热,捂着脸在床上缓了半晌。
下人在外叩门,说是来送热水,静临教她们进来,就见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引着人将热水抬进了净室,手脚轻快地布置好了,又捧着胰子、巾帕和换洗衣裳过来,自称是玉钿和金钏,要服侍她沐浴更衣。
静临在闺中也是有丫鬟服侍的,不过那两个小丫头年岁尚幼,都是才开始留头发的年岁,做不得什么活,不过是两个小玩伴罢了。自到宛平后,静临事事亲力亲为,更是不习惯被人伺候了。
因就教人将东西放下,客气地道了句,“有劳两位姑娘。”
叫玉钿的先前还在好奇地打量她,闻言不禁一愣,还是金钏机灵,偷偷拉了她的衣角,冲静临笑道:“夫人客气,折煞我们了。奴婢在门外候着,您有事随时吩咐。”
夫人……静临被这句“夫人”叫得很是不自在,直到浑身都浸入温热的水中,这个称呼的余波依旧在心里轻轻地荡漾。
段不循回来时,她已经洗漱好了,换上了一件天青色缠枝莲花纹的缂丝竖领袍,下身穿着条水蓝色重缎裙子,正在四折镜前挽头发。
“好看。”
段不循从身后揽住她的腰,下颏垫在她的头顶,蹭了蹭,“只是头上太素了,明日去打几副头面吧。你这身颜色清亮,配西洋珠和螺钿应该合适。”
静临在镜中看他,便听他又解释道:“今日是初一,各铺的旧账都盘好了,得议一议今年的抽成和留存。”
“所以,午后你要去天宝阁?”
静临在那呆了一段日子,大约也弄清楚了,孙掌柜乃是段不循的大当家,是掌柜中的掌柜。是以,各铺掌柜集议之地,大约也是在天宝阁了。
段不循点点头,揭开食盒,将醪糟蛋花汤舀到瓷碗里递给她,又将云片糕,鸡油卷,小笼包,荷叶饼几样点心一一取出来摆在矮几上,最后取出两碟小菜,一碟是小葱拌豆芽,一碟是香油雪里红。
静临闷头喝了几口醪糟,又吃了几口云片糕,就撂下筷子不动了。
“不尝尝别的么?”
段不循给她夹了一筷子鸡油卷。
“又没说要吃这个,不是告诉你了,就想吃云片糕。”
“……”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静临瞥见他嘴角笑意愈盛,又伸过手来想捏自己的脸,恼得将他的手拍掉,扭头不看他。
“要不,”段不循瞅着她笑,“你也一道去?”
“真的?”
静临惊喜道,觉得自己这样心事外露显得太浅薄了些,忙又低了声,“会不会不方便?”
“小蛮子!”
段不循手一拉,将她抱到膝上,亲了一口,又刮了刮鼻子,“怎么你变脸比变天还快?想去就直说,这样小性做什么。倒是没什么不方便,只不过,”他说到此处顿住,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清和也去。”
“他……去做甚,难道他也出了干股?”
“还去么?”
“……想去。”
段不循深深看过来,冷不防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怎么,这是彻底想通了?不想抢妹夫了?”
“你……”
事倒也是这么回事,可是被他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静临仍觉得羞恼。想起身走开,腰被他稳稳箍着,挣不开。
他这人……决意想问什么,不得到回答是绝不会罢休的。
静临只得虚张声势,理直气壮地反问道:“是想通了,不行么?”
“不恨你嫡母和妹妹了?这么容易就能放下么?”
“你手松开,弄疼我了……”
段不循松开锢她腰的手,便见她垂了眸,缓缓道:“怎么能不恨,只是我想通了,不该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和……旁人的一生。也许,”她抬眸看着段不循,“自己过得比她们好,好很多、很多,就是最好的报复了。”
见他眸光深邃,欲言又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很浅薄?”
段不循嘴角动了动,最终只叹了口气,随后一把将她揽在怀抱里,“静临,你一定会过得很好,我定竭尽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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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阁后院五间正房打通,上悬一方牌匾,议事厅。
议事厅内,正对门墙上悬挂了一幅关帝爷的神像,前设香案,上有果子点心一应供奉之物。
香案外头摆了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两侧是两把同样质地的圈椅,分左右坐着段不循和孙掌柜。
静临作男子打扮,孙掌柜一眼便认出了她,口称“这位公子”,却一个劲儿请她上座。她怎么好意思,坚决推辞不受,这才到下首去,敬陪末座了。
下首两侧相对摆放着二十来把交椅,间设紫檀木嵌螺钿高几,上面摆放着各色茶水点心。静临挨个扫了眼,竟然还有自己爱吃的带骨鲍螺,用描金小碟盛着,各配了一只小金匙。抬眸看向上首,段不循正好也往这边看过来,眸光含笑,却是一触即回。
谢琅就坐在静临的对面,刚认出人时不免吃惊,见她男子打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她一身玉白色细葛襕衫,头上戴着顶金累丝梁冠,腰间缠着条犀角带子,却都是段不循平日常常佩戴之物。
静临看到谢琅,心里也有点不自在,到底还是率先做了表示,与他略微颔首致意。
却听段不循的声音忽然从上首传来,“这件事,冉公子有何高见?”
四十多个掌柜的闻言齐刷刷朝这边看来,他们先前就好奇,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哥是东家的什么人,相互询问,到底没谁知道的,碍于场合,只得压下心里的好奇,这会儿见东家问话,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冉公子看,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
静临大窘,方才只顾着四下打量,哪里听到他们说什么了。目光询问谢琅,他却也面露赧色,移开了目光。
还是邻座的掌柜好心,悄声提示:“临清绸缎铺子收了一批次品,奈何契书被人钻了空子,不退货不说,反倒找上门来讨尾款。这该如何是好,东家问的就是这个。”
这该如何是好……我怎么知道如何是好……静临心里恨死了段不循,被四十多双眼睛盯得发毛,只得起身,硬着头皮答道:“在下以为,此事坏在两处,一是签订契书时粗心大意,二是验货时疏于查验。如此,错误既已铸成,亏空便已吃定,旁的办法,说到底也不过是补救,在尾款上做些文章罢了。”
话说完了,段不循仍是一脸的愿闻其详,静临只好继续道:“契书上只约定了尾款的数额,却没有指定用白银支付,若是……”
话到此处顿住,静临打量满屋子掌柜的眼神,心里的底气就去了大半,结结巴巴道:“若是以官定价兑成铜钱或是宝钞支付给对方……想来也是能挽回些损失的。”
话既出口,四周为之一静,掌柜们互相打眉眼官司:先前还道是位俊俏公子,一张口,却是位美娇娘。
吴掌柜的轻咳一声,看向段不循,笑道:“小人以为,冉公子所言有理,不知东家意下如何?”
段不循嘴角勾起,垂眸喝了口茶,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静临重新落坐,心仍在扑通扑通地跳,心里有点难以置信,几千两的生意,“就这么办吧”,似乎有点太儿戏了些。
事后问他,他却轻描淡写道:“世间事不过是一场儿戏,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瞧这帮掌柜的整日经手几千两、几万两的生意,不还是能做出蠢事么?玉颜堂你能管好,欠我的账你能算好,再来一百个玉颜堂,一百倍的款项,你就管不好了?”
静临被他说的有点跃跃欲试,“那我今日说的法子……真的可行么?”
“怎么不可行?”
段不循捏着她的下颏照着嘴亲了口,夸奖道:“小蛮子,亏你想得出来。”
静临得意,便也搂着他的脖子,“吧嗒”亲了一下,道:“今日清和为何而来?”
第99章 宝匣满盛献芹意,重本轻末无解局
整个下午,除了临清绸缎铺这件小事外,段不循和众掌柜的议的都是各铺上缴的份子、留存的利润,以及下一年的预算。谁都想少交些、多留些,是以少不得相互挤兑,兼向东家哭穷。唇齿官司乱哄哄打了小半日,静临听得有趣,到底没听出哪点与谢琅有关的。
段不循想了想,道:“若你将天宝阁当成户部,其余铺子当成各地州府,就明白清和想听什么了。”
谢琅走了一趟平阳,回来又一直盯着户部的税,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不曾解开,那便是税重国穷何以能够共存。按常理,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国库就要暂时紧一紧;反之,今日加一成、明日加一成,即便宫里那位再能挥霍,也不至于将太仓银也都掏空了。
税重,以至积年逋欠,国库空虚,再加索取,旧账摞新账,可谓雪上加霜,看着就是盘无解的死棋,令人执子不定。
“世间事不过儿戏……”静临小声重复他这句话,“这么说,国事也是了?一国的税赋,想来也是与铺子庄子的抽成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