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知道她聪慧,却是没想到聪慧至此,便含笑问道:“几时学会看这样的账了?”
静临得意地卖起关子:“自然是有高人指点。”
高人……想来就是吴掌柜了,段不循心下了然,却没有点明,只笑着继续翻阅。
静临瞅着他,忽然又道:“这么明显的错账,你该不会是故意为之吧?”
段不循一怔,继而轻笑出声,眼尾愉悦地上扬,似是挑着两枝桃花,看着她道:“娘子好生厉害,实令在下心折。”
继而附在她耳畔,轻声将军饷亏空一事说了。
静临听后却道:“你……汇通钱庄也是你的?”
段不循捏捏她的脸,“你倒是会听,我说了这么多,你只关心这个。汇通的确是我的,只不过不在明面上。老师想要银子,我便挪了钱庄的给他填窟窿。”
静临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便见他收敛了笑意,淡淡道:“这一万两银子,一半是巩定锋的,另一半,是郑珏的。”
郑珏?!
静临一下子想到忘机亭中那位看似儒雅的大珰,禁不住浑身一凛,瞧着段不循,一时失声:“你……”
段不循冲她眨眨眼,“郑珏的银子是不能动的,巩定锋账上的是高阁老的银子,这部分也是动不得的。”
“那你怎么还……”
“区区万两,我若是想补,自然随时可以补上。”
不这样做,便是故意想悬一把刀在刘阶头上。
什么时候郑珏和高和来了兴致,想提银子了,汇通钱庄又拿不出来,他们顺藤摸瓜查过来,刘阶的后脖颈就要跟着凉飕飕了。
静临虽不懂朝政,听他这么一解释,到底也明白了几分,心里怎么还能踏实,巩定锋……她忽然记起这人是谁了。当初段不循下狱闹得满城风雨,这个随他一道贩私落了处分的名字也时常被人提及,巩定锋——正是高和高阁老的门生,当时负责漕运的都指挥佥事。
对那遭大难,静临仍心有余悸,再听他轻描淡写地提及巩定锋,便觉得这人是疯了,干的是不要命的营生,赚的是掉脑袋的银子。
因就心事挂脸,恨恨拧了他一把,“你怎么这样!”
段不循瞧着她神色大变,声音俨然带了哭腔,忍不住笑着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敢与你说,便是没什么要紧的,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见她一张小脸仍煞白着,眉蹙成了八字,眸中泪意盈然,又觉心软得一塌糊涂,一边心里骂自己是王八蛋,不该一时忘形与她透露此事,一边又将人搂紧了,“你不是说了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就是那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命长得很、安全得很,莫要胡思乱想,为我操这不值当的心。”
静临啐了他一口,推开他,恼怒道:“当我是三岁孩子?平白无故的,你留这么一手作甚?”
段不循一心哄人,便嬉皮笑脸地又将人抱住,“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我这人做事向来是居安思危、防患未然的,娘子实在是想多了。”
说着不由分说,又将人按住一通胡亲,待到人又羞又恼哭笑不得了,他的吻便有了章法,手下的力道亦恰到好处,一下接一下地抚慰她。
他本就是个风月场里久惯牢成的浪子,只要他想,便有无数手段能令女子快活。
静临被他弄得气喘吁吁,只觉浑身发软,像是化成了一滩水,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嘤咛着在他耳边求道:“够了、已经够了……答应我,再不许做这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了!”
段不循将头从她胸前抬起,“这就够了?我还没够呢。”
“我、我说的是……嗯……是银子。”
“知道,”他嗓音里带着情欲,语气却像是哄小孩子,“答应你……乖,别想这个了,想着我,感受我……告诉我,从前,有人让你这么快活过么?”
“你……你怎么总问这个?”
“你上次还没告诉我。”
段不循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指关节微粗,指腹温热而粗糙,是极富阳刚之气的、男子的手……何意百炼钢,竟化绕指柔,静临在他手下忍不住剧烈颤抖,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没有、没有过……只有你……只有你……”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拍了拍她的光滑的屁股,看了又看,安慰似的在额上亲了亲,“乖。”
往后接连几日,段不循一直留在云天间里陪着静临。静临被他看着,凉水不让碰,凉果子不让吃,心里真要烦死了。
好不容易捱到小日子过去,静临早就闷得慌,便忙着在他眼前伸胳膊踢腿,以示精力充沛、孔武过人,可以出门了,段不循这才教人备了马车,车里茶水点心齐备,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
原先说的是先去打几套头面,再去做几身衣裳,最后再去看看玉颜堂和柳家老宅,商议下如何重建。
静临却临时改了主意,说他的伤臂看起来也快好利索了,如今天气渐热,捆着厚厚一层杉木皮岂不遭罪,该去惟初草堂让程先生看看,能撤就撤掉。?
段不循略一思忖,看了她一眼便点头答应了,“也好。”
第101章 冷嘲热讽同门相欺,用心良苦程一训徒
五月末的天气温暖得恰到好处,潮白河畔不知名的野花都被熏风吹开了,紫的、黄的、白的,丛丛簇簇,点缀在绿油油的河堤上,宛如一条织锦绣金的彩带,灿烂地蜿蜒至惟初草堂门口。
草堂内,泽兰筑前两排榴花胜火,树下用簸箕晒着金银花、陈皮和当归,药香萦鼻。
银儿将头发高高束在头顶,穿着身纯白的圆领袍,盘腿坐在树下竹席上,翻拣草药的功夫也不忘带着本方集翻阅,偶尔听到山里的鸟鸣和犬吠声时才微微出神。
目光望向远山浅碧的轮廓,澄光如练的潮白河,再到百草厅上斗笠般的茅草顶子,檐下悬挂黑蒲桃般的君迁子和成串的蝉蜕……惟初草堂宛若世外桃源,远离一切红尘纷扰,令人忍不住生出种一生一世的错觉。
错觉……银儿回过神来,很怕眼前的一切果真是种错觉,梦醒时分,自己仍是那个误入歧途、一无所有的王银儿。
从前只当拜师学艺是个念想,偶尔念叨、心里想想也就是了,没想到这念想如今竟成了真,自己竟真的拜到了程先生门下,得师父耳提面命、悉心教诲,每日与众位师兄弟一道,辨经、识药、论方……这一切,从前做梦都不敢想。
这些日子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除了偶尔思念静临和翠柳,生怕女子的身份暴露以外,几乎再无旁的烦恼了。
心底唯一担心的,就只有医术不长进,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心意。
前几日听小春有意无意地透露过,待到三年出徒以后,师父似乎有意从十名弟子里留下一人,与小春一道带在身旁,作关门弟子继续教养,以承衣钵。
银儿想到此处,稳了稳心神,又继续翻阅起手中的方集了。她天资尚可,只是起步太晚,须得付出常人几倍的努力,方才能在众位师兄弟中间争得上游,一刻也松懈不得。
才凝神读了几页,冷不防背后伸过来一只手,一下子将方集夺了过去,“本草方集……啧啧!”杜仲将书扔给李天潇,“难怪远志每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原来是背地里偷偷用功的缘故!”
银儿静心读书,忽然被人打断,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心下不禁微恼,只是不愿生事,便平静道:“让两位兄台见笑了。”
手一伸,示意李天潇将书还回来。
杜仲笑嘻嘻地将她的肩膀一揽,“大热的天儿看什么书!走啊,一起到潮白河洗澡去!”
银儿只觉肩上掉了块火炭,恨不得立即拂下去,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往旁边挪了两步,淡淡道:“在下自小畏水,就不去了。”
“你怎么回事?”杜仲撇嘴,“相处这么久了,还跟大姑娘似的,动不动就忸忸怩怩!洗澡不去,喝酒不去,打叶子牌也不去……怎么着,瞧不起我们?”
银儿脸色涨红,勉力伪装着男子的粗嗓,出口的话却底气不足,“没有,杜兄误会了,我只是……只是独来独往惯了,不惯与旁人相处罢了。”
杜仲“嘁”了一声,看了李天潇一眼,笑道:“王远志,你这么用功,不会是打着当师父关门弟子的主意吧?哈哈!劝你还是省省吧!杏林这个行当,一看传承,二看天分,三看经验,你占了哪一样?死记硬背的笨功夫只能在笔头上讨点便宜,真到挑旗行医的那天,这些都是不作数的。”
传承,天分,经验……这说的不就是祖上出了两代御医的李天潇?
自入门以来,众位师兄弟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视他为关门弟子的不二人选,他自己亦骄矜自持,以为关门弟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
可就在上次考比中,天资卓绝的李天潇却被木讷寡言的王远志压了一头,只得屈居第二,心中实在不甘。
是谁不好,偏偏是这个老实巴交的王远志,当初能够如愿拜师,凭借的也不过是几分实心眼儿,入门以后便显出了短处,基础不牢、脑子不灵,为人也不够灵活,还经常提问一些小儿科的愚蠢问题……这样的人也敢肖想关门弟子之位,凭什么,就凭他这股愚蠢的苦学劲头?
李天潇瞧不起银儿,又自矜身份,不愿直接出言讥讽,杜仲日日跟在他屁股后头,早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方才说的这番话实在是为他张目呢。
果然,李天潇闻言嘴角微吊,将手中方集随意翻了几页,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随手扔还给银儿,下巴微扬,面上似笑非笑,尽是不屑之意。
银儿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了,胸膛几番起伏,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与这二人微一颔首,转身便往泽兰筑里面走。
杜仲却得寸进尺,伸手一把将她胳膊拉住,“我说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我们也是看在你还算老实的份上,这才好心提点你的。还不明白是么?再与你说透些,凭你的资质,再怎么苦学也不过是江湖郎中的材料罢了!日日做出一副头悬梁锥刺股的模样,徒增笑柄耳!”
银儿气得眼眶发红,却不想教他们看出来自己泪窝子浅,暴露了身份,因便将胳膊上的手一甩,“好意心领,失陪了!”
杜仲听出她这动静不对,哽咽起来细声细气的,像是个小娘们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银儿死死咬着唇,拼命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只恨没有通天遁地之术,不能立时隐去了身形清净。
闷头快走之际,眼前却出现一双草鞋,鞋子的主人依旧穿着那身四季不变的青布单衫,身形清瘦挺拔,仙风道骨,神采飞扬。
“师父……”
银儿见了程一,先前忍着的泪便再也止不住,成串地往下淌。她恨自己不争气,已将唇咬出了血,血珠被泪珠冲刷,顺着腮滚到颏上悬着,将落未落。
程一手指微动,刚要抬起又放下,最终握成拳,对她身后的杜仲冷喝道:“你笑什么!”
杜仲想要收笑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嬉皮笑脸道:“师父别误会,我就是与远志玩笑几句,哪想到他脸皮这么嫩,说几句就哭哭啼啼的……”
瞧着程一脸色铁青,杜仲不敢再说,悻悻闭了嘴。
“玩笑?”程一冷笑,“你先前不是还说’提点‘么?”
“这……嗐!远志门门功课都在我之上,我哪配说什么提点,”杜仲说着假模假样地抽了自己两巴掌,长揖到地,“都怪我嘴碎,一时说错了话,还请师父和远志宽宥则个!”
“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好。说起来,为师也不过是一介江湖郎中,既非杏林世家,又非御医国手,不知在你心中,为师资质如何?”
“……师父说笑了。”杜仲背脊冒出一层冷汗,依旧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不敢起身,偷偷向李天潇投去求助的眼神。
李天潇被“御医国手”四个字刺了刺,也是觉得难堪,见程一眼神淡淡扫过来,头便被这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垂了下去,只好尴尬笑笑,拱手道:“英雄不问出处,师父乃是不世出的杏林奇才,何须虚名作累?至于资质……师父医道精深,已臻化境,也并非徒弟们可以置喙的。”
“奇才、化境?!”程一忽地摇头而笑,末了神色傲然,负手道:“为师出身贫寒,祖辈都是山中猎户,到我爹这一代,实在穷得活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送我到山下的生药铺作学徒。山里人老实,比不得城里人见多识广,刚开始时连字都不认得,别人已经能开方子了,我还在苦背方剂歌诀……那些年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能学成这一身本领,靠的唯有’勤勉‘二字。
世人浅薄,常将勤勉视为愚鲁,将取巧视为聪慧,实则大误!人这一生何其漫长,真想成一番事业,便要和与生俱来的惰性斗一辈子,不敢有一时松懈。”
程一说到此处顿住,与李天潇微微一笑,“为师行走南北这些年也教过不少徒弟,有机灵些的,也有木讷些的,有一目成诵的,也有钝学累功的……真要说资质,其实都是平平。不世出的天才少有,愚不可及的蠢材也难遇,多数人都处在中游,与其说是资质参差,倒不如说是性情迥异。因此便表现不同,有的开窍早些,有的开窍晚些,有的一鸣惊人,有的厚积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