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员不解地问季梁,“苏小侯爷好端端的,为何要造反?”
季梁沉默不答。
另有官员抢过话,“你这话说的……逆贼心底怎么想的,国公爷又如何去知晓?”
先前发问的官员讪讪地止住话。
官员们议论纷纷。
“莫非几个月前苏小侯爷请命去临州赈灾就是早有预谋?”
“我还听说他落水的消息都是假的,他失踪的那段时日就是在暗地里图谋不轨……”
“竟然还能与东桑勾结上,之前只将他当成一个无所作为的纨绔,还真是小瞧他了!”
“够了。”
一道威严的声音喝止住了朝堂上的喧闹。
皇甫韶端坐于龙椅上,居高临下地朝季梁睨来。
“季爱卿,消息既是你带回来的,这苏淮卿当初也是跟着你去临州的……”他的眸子一沉,幽幽道,“这拨乱反正的事,就交由你去做吧。”
季梁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垂首抱起拳,“老臣会亲自带兵前往临州平定叛乱!”
皇甫韶满意地点点头,抬手示意内监将虎符呈上。
“朕将虎符赐予你,即刻启程去边城点兵,早日提逆贼的头颅回来见朕!”
“老臣领命!”
*
季梁此番回丹阳,还来不及回国公府一趟就再度领命出征。
季楠思提前得到了消息,等在城门口,见父亲快马而来,上前拦住了他。
“父亲,请您和我谈谈!”
季梁停下马,垂眸看向她,“回去吧。”
季楠思固执地抓住了缰绳,“您为何要顺着苏淮卿的意行事?”
苏淮卿不要命了吗?
他分明就不是贪恋权势的人,又怎会想着起兵造反?
季梁沉声道:“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您难道真要亲手取了他的性命!”季楠思扬声道。
季梁凝视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扯过缰绳,别开脸,顾自策马离去。
季楠思盯着父亲的背影,紧紧攥住了衣袖。
陛下前阵子既然能放苏淮卿去临州,那大抵是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苏淮卿造反是一出戏,她父亲平反也是一出戏……必定是因为苏淮卿那该死的身世不为陛下所容,所以他才需要做出这荒唐、滑稽的戏码!
可陛下又为何要配合他们兜兜绕绕这么大个圈子去做下这一切?
这其中必定还隐藏着她还不知道的秘辛!
*
当天深夜,季楠思久违地做起了有关前世幽魂时期的梦。
她站在墓碑前看着一位中年妇人扫墓,这个妇人的眉眼有些眼熟。
季楠思稍稍凑近了些,惊觉这人是头发尚未变白的孙婆婆!
她转眸看向墓碑,那上面只孤零零刻了一个‘菀’字。
季楠思的视线莫名被吸引,良久地盯着那个字出神。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一个荒谬至极的猜想。
孙婆婆是母亲和姨母的乳母,从小看着她们长大。
纵使母亲和姨母是双生子,纵使两人长得再相像,孙婆婆应当也能轻易地辨认出来吧?
但那日孙婆婆见到母亲之后,首先唤出的是一个‘蓉’字。
或许孙婆婆那日第一反应不是想唤‘菀菀’,而是‘蓉蓉’!
这个刻着‘菀’字的墓碑,底下埋葬的就是她的姨母,慕菀。
而她母亲真正的闺名应当是单字‘蓉’――先皇容妃,慕蓉。
霎时间,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攫住了季楠思的心脏,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迅速扩散至全身。
所以那个前世造成国公府灭门惨案的先皇遗腹子,那个她潜意识里埋怨了两辈子的人……并不是苏淮卿吗?
所以她兄长的本名……应当是、皇甫楠辞?
季楠思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荒谬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向她袭来。
第137章
心潮过后,季楠思的思绪逐渐回笼。
若真如此,若她的母亲才是先皇容妃,若她的兄长才是先皇遗腹子……那、苏淮卿是谁?
――“相信我,待我回到丹阳,困扰你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苏淮卿……你到底想做什么?
季楠思匆忙翻下床,随意扯过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踩着鞋子往母亲的房间找去。
“主子?”鸢桃闪身追在她的身后。
季楠思置若罔闻,顾自在回廊中小跑。
她远远瞥见母亲房中的灯还亮着,放慢了步子。
鸢桃凑到她身边,“世子爷已和国公夫人在房中谈了近半个时辰话,奴婢正犹豫要不要叫醒您过来瞧瞧……”
白日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季楠思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凝霜和鸢桃也就想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为主子分担。
凝霜更加卖力地料理主子的生活起居,鸢桃则是留心起国公府内的动静,尤其是让主子十分挂心的国公夫人和世子爷。
季楠思看了一眼天色,“现在是什么时辰?”
鸢桃:“快入寅时了。”
兄长和母亲在如此深夜谈话,大抵是在谈些需要掩人耳目的秘辛……他们在谈的事,和她刚刚的猜想有关吗?
一边想着,季楠思一边放轻步子朝门边附耳贴去。
屋内隐约传出母亲的声音,伴随着哽咽声。
“这事我们本想瞒你一辈子……但事到如今,我实在不忍心看淮卿那孩子顶了你的身份,将所有灾祸都揽了去!”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轰然炸入季楠思的脑海中。
她猛地推开门,一眼就对上母亲错愕的神情。
“您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慕菀不断颤动着唇畔,几个单一的音节卡在嘴边,万万没想到女儿会在门外。
季楠思疾步走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吧!”
她左侧的臂弯被人轻轻握住了。
“思思,先坐下吧。”季楠辞垂着眸,握向妹妹臂弯的手有些颤抖。母亲方才的那番话太过骇人,他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
季楠思身形一顿,默默在兄长身旁的位置坐下。
鸢桃从外边将房门关好,退远了一段距离,暗暗观察周围的动静,不让任何人靠近。
屋内三人沉默良久,最终是慕菀缓缓启唇。
“我本名慕蓉,曾是先皇的容妃。”
季楠思眉眼微动,攥紧指节:果真如此……
“当年我与先皇决裂,出宫到边城定居,与一名小卒相爱。”
彼时的季梁常年四处征战,好不容易得闲到边城休养生息一段时日。他鲜少回丹阳,也鲜少赴宫中的宴席,从未见过盛宠一时的容妃娘娘。
彼时的慕蓉在边城借用孪生姊妹慕菀的名字示人,以为那不修边幅的糙汉只是寻常小卒,和威风凛凛的骠骑大将军沾不上边。
两人因为一场误会结缘,后来又三番五次纠缠,最终在相识三个月后定情。
慕蓉坦言自己曾经嫁过人,季梁听了后表示只在乎和她在一起的将来……心意相通的两人很快举办了一场简易婚礼。造化弄人,婚后第二天,慕蓉身子不适,居然诊出了喜脉。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打得慕蓉措手不及。她的体质不易生养,三四个月来一次葵水早已司空见惯,之前盛宠之下都未曾有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宫时就已怀上了龙嗣!
彼时丹阳传来陛下重病不日就要驾崩的消息,且陛下膝下无子,皇位将由宁王皇甫韶继任。
慕蓉慌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极有可能是下一任正统皇帝。
季梁送完大夫回来,想好好安抚爱妻的情绪,顺道也该将拖了已久的真实身份告诉她。总归他是骠骑大将军,养得起这个孩子,爱妻根本无需顾虑其他。
可他回来后对上爱妻惊惶的眼神,才隐隐感觉事情不妙。
“我和你们的父亲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那个孩子的身份瞒下。我当时以你们姨母的名字在边城示人,顺势就以慕菀的身份活到了现在……”
慕蓉满眼复杂地看向季楠辞,“宁王贤名在外,但杀伐果决。我们不敢去赌他登基在即,还容不容得下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存活于世。”
“楠辞,希望你莫要怪我们在你还没来到这个世上前……就那般擅自断了你的帝王命数。”
季楠辞摇摇头,“孩儿怎会怪你们?”
回首过去二十年,他有恩爱和睦的父母,讨人喜欢的妹妹,一家子和和满满,能有什么不满?
“所以陛下想灭国公府……是因为知道了您和兄长的身份?”季楠思追问道。
季楠辞闻言也朝母亲投去探究的视线。
慕蓉思索片刻,道:“应当不是。楠辞满月时,你们父亲出征在外,你们姨母抱了个孩子来探望我,却突染风寒一病不起,葬在边城。”
“陛下后来得知先皇遗腹子的存在,也只认为你们姨母是先皇容妃,你们姨母抱来的那个孩子是先皇遗腹子……”
季楠思:“那孩子……就是苏淮卿?”
慕蓉点点头,“没错。我本想将那可怜的孩子抚养长大,可老爷出征回来,看到那孩子襁褓中的信物,说什么也不愿将他留下。”
“老爷虽不愿留下那孩子,但还是为他寻了一对可靠的父母,也就是你们苏伯父苏伯母。”
季楠思仔细听着,琢磨起母亲话中的字眼。
父亲既是因为看到襁褓中的信物才不愿让那孩子留下,大抵是那信物牵扯出了孩子的真实身份,惹了父亲的忌惮。
“父亲可曾告诉过您他为何不愿留下那孩子?”
“他不肯明说,我也不知道淮卿那孩子究竟是哪点招了他的嫌……前阵子淮卿还来国公府找过我。”慕蓉回想起那时候苏淮卿诚挚的眼神,再度自责地含起泪。
“他让我接下来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将你兄长的身份瞒好……从今往后,他才是先皇遗腹子。”慕蓉擦着泪,“他说完那番话,进宫待了一夜,第二日陛下就释放了你兄长,国公府外的重兵也被撤走……”
“可我如何也想不到,淮卿那孩子会在临州造反……”慕蓉的泪水越掉越多,“陛下还命你们父亲去平反取他性命……”
慕蓉无措地看着儿子和女儿,“你们说……淮卿那孩子为何要造反?你们的父亲又为何不拦着他?”
慕蓉今日听闻消息后心神不宁,如何也睡不着。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偷偷将儿子唤来,将他的身世告知,想听听儿子的主意。
“楠辞,你觉得这事该如何是好?”
房间内的三人各怀心事,良久无言。
“我们或许……什么也做不了。”季楠辞喃喃出声,“现在的局面,是陛下、父亲、淮卿联手打造出来的。”
季楠思扯了扯嘴角,接过话,“我们若是轻举妄动,反而会成为搅局之人。”
他们能怎么做?
让兄长进宫对陛下承认身份?哪怕真这样做了,先不说陛下会不会放兄长活着出宫,苏淮卿造反的事实会因此有所改变吗?
不会。
不仅不会,可能还会因这草率的行径,误了苏淮卿和父亲他们与陛下周旋之后所布下的局。
苏淮卿不会平白无故造反,父亲也不会全然不顾苏淮卿的死活。他们既然选择这么做,定然是权衡了所有利弊之后得出的最好结果。
季楠思咬了咬牙,“但我们当真就……什么也不做了?”
又是一阵沉默。
“天快亮了,你们一夜未眠。”季楠辞起身来到慕蓉的身侧,“先睡一觉,醒来后再接着想吧。”
此时的慕蓉早已身心俱疲,任由儿子将自己扶入里间。
季楠思默默跟进去,俯身为母亲整理被褥。
兄妹两将母亲安抚睡下,轻轻掩上房门。
季楠辞淡淡道:“我要去临州。”
兄妹两默契地并肩走在回廊上,季楠思颔首赞同,“我也认为应该这样。”
既然兄长才是先皇遗腹子,那临州的那群先皇暗部应当只会听从兄长的吩咐。
苏淮卿顶了兄长的身份,还让那群先皇暗部信以为真、与他一起成事。若是他的身份没暴露倒好,若是暴露了,恐怕会引起反噬。
兄长若是能赶去临州入局,或许会提供助力。
“我即刻启程,你留在丹阳照顾好母亲。”季楠辞虽官复原职,但因前阵子的风波,官邸给他批了长假,让他在家中好好安抚受到惊吓的母亲和妹妹。
季楠思动了动唇,也想跟着去。
季楠辞瞥过一眼,劝道:“陛下对我们三人下了出城禁令,你我一起出城,太过为难人。”
他打算找林绝碰碰运气,以他们两人的交情,林绝或许愿意偷偷放他出城。
“况且留母亲一人在丹阳,不太妥当。”
季楠思无奈妥协,“我明白了,你出城后定要小心行事。”
*
午后的几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柩洒入室内,落向床榻,季楠思眼皮微动,悠悠转醒,扶额坐起身。
凝霜一直候在外间,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您醒了?”
她拿起备在桌上的水盆,伺候季楠思洗漱。
季楠思拧干面巾,“我母亲醒了吗?”
凝霜摇摇头,“奴婢一刻钟前差人去看过,夫人还睡着。”
季楠思将面巾递了回去,“鸢桃回来了吗?”
兄长已经启程,她留在丹阳不想什么都不做,临睡前吩咐鸢桃去一趟东宫。
自她回丹阳后皇甫临渊便避而不见,季楠思隐约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想尽量和他见一面。
凝霜接过面巾,“她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窗外飞入。
鸢桃神色慌张地来到季楠思的跟前,“主子,不好了!醉仙楼新排了一出戏!”
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过后,醉仙楼就一直停业翻修。
凝霜疑惑道:“醉仙楼开了?”
“开了,一个时辰前突然开的。”鸢桃急切道,“而且刚开业就上演了一出新戏,是几个月前那出戏的下半部!”
几个月前,醉仙楼曾排过一出脍炙人口的戏,当时那部戏只演了上半部,却很受欢迎,百姓们催着出下半部。
季楠思没有看过那上半部戏,但是听姚子璇简单提过。那出戏讲的是一个英雄少年郎在各地游历,匡扶正义的故事。姚子璇还说,那戏的主角看起来很像苏淮卿。
醉仙楼是许知意掌管的产业,那出戏自然是许知意故意放出来的。
季楠思恍然一惊,眼风扫向鸢桃,“今日的戏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