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桃回想方才看到的内容,支支吾吾总结起来,“与上半部比起来……很是奇怪。”
“大伙儿都期待那少年郎继续惩奸除恶,可……可那少年郎在下半部竟变成了恶人!”
“恶人?”凝霜不解,“他在下半部戏中做了很多恶事?”
鸢桃的脸色变得愈加古怪,“戏中说,那少年突然贪恋起权势,不光杜撰了一个先皇遗腹子的身份招兵买马,还在一个名叫灵州的地方人为制造水患……”
凝霜蓦然睁圆了眼。
“不仅这些,他还暗通东边邻国的公主,给灵州人下毒伪造成疫症……还、还……”鸢桃瞅见季楠思的脸色越来越沉,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说下去。
季楠思沉声道:“还怎样?”
鸢桃眼睛一闭,“他还在灵州造反,自立为王!”
听到这,只要是个西丹人应该都看得出这下半部戏指代的是什么。
“现在外边的流言蜚语已经传疯了……都说戏中的那个坏种就是苏小侯爷。”
鸢桃担忧地瞥向季楠思,“隔壁侯府这会儿大门紧闭,挨了许多臭鸡蛋。不少百姓们堵在门口,都在辱骂侯爷夫妇教子无方。”
“还有人说之前陷害国公府的奸人就是苏小侯爷,就连前几个月苏小侯爷威胁您的那些言论也重新被挖了出来。”
“总之……”鸢桃急得跺了一下脚,“总之情况非常不妙!”
季楠思刷的一下起身,“带我去侯府。”
外边动荡至此,她放心不下苏伯父和苏伯母……
来到中庭小院,鸢桃带季楠思飞上院墙,隔壁早有一人等候多时。
侯府老管家赵松笑眯眯地仰头看着季楠思,“楠思小姐,您回去吧。”
季楠思蹙起眉,“赵叟……”
“老爷夫人早知道您会来,吩咐老叟候在这。”赵松挥了挥手,“回去吧,侯府一切安好。”
大门都快叫人给砸烂了,怎么会一切安好?
季楠思:“可是……”
“老爷夫人早就知道会发生今天这种事,您不必担心。”
既如此,那说明苏伯父苏伯母知道点什么,她更该去见见他们!
季楠思还想在说什么,赵松先一步出声,“回去吧,无论如何,老爷夫人都不会见您。就算您强行闯过来,他们也会紧闭房门,不会和您说上半个字。”
季楠思知道他说的不假,这几日她曾多次拜访侯府,却从苏伯父苏伯母的口中问不出半点信息,现下他们态度比之前强硬,自然更是问不出什么了。
季楠思眸子一凛,转头看向鸢桃,“回去吧。”
“是。”鸢桃应声将她带回了国公府小院。
“主子,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国公府前后两道大门和侯府前后两道大门离得很近,现下侯府外被百姓围住,季楠思若想避着人出府,只能靠鸢桃走其他隐蔽的墙角。
季楠思考虑了会儿,道:“你带我避着人去醉仙楼。”
她要去醉仙楼会会那里的管事,问问看他们为何要演那么一出戏!
他们不是认苏淮卿做少主吗?为何要纵容他如此毁掉自己的名声……
临走前,季楠思看向候在一旁的凝霜,“母亲若是醒了,替我好好照顾她。”
凝霜垂下头屈膝行礼,“请主子放心。”
*
翻修后的醉仙楼仍旧有三层高,在一众低矮的商铺中鹤立鸡群。所有墙面重新刷了漆,之前被大火熏黑的瓦片也都重新换了一层,在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
远远望进去,醉仙楼大厅内正轮番上演着戏码,吸引不少路过的百姓驻足观看。
季楠思让鸢桃带她绕进了后院,在那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面对突然出现的两个不速之客,许知意挑起眉,认出戴着面巾的人是季楠思,语气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我有话想问你……”季楠思一把扯下面巾,抬步逼去,一连串发问,“醉仙楼为何要排那样的戏?苏淮卿究竟想做什么?你认他做少主,为何要由着他败坏自己的名声?”
都说抛砖引玉,几个月前的上半部戏反响那般热烈,一开始绝对不是为了引出这一片骂声的下半部。
人为制造临州水患、疫症,勾结东桑公主,陷害国公府,伪造先皇遗腹子的身份谋逆……苏淮卿到底还想背负多少骂名!
他独自揽下这一切之后,又打算如何收场?
许知意听到最后半句指摘,绷起额筋,瞪圆了眼,颤着手握成拳。
她起初并不愿这样做,可苏淮卿与她聊了一整个下午,终于让她相信,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许知意的话像是从齿关中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你还好意思来质问我?”
“都怪你!”她的双眸泛起红意,“复兴旧国,是我们这些人一辈子的理想!好不容易寻到了少主……最终得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若不是为了你,少主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季楠思扬声道:“他完全不必做到这种程度!”
顶了她兄长的身份造反,背负下所有莫须有的骂名……他苏淮卿以为自己是大圣人吗?
谁让他那样做了?他为何要把自己搞到那种境遇……
许知意眸中含起恨意,“你怎么不去问问你那位好父亲?”
季楠思一噎,喃喃道:“我父亲他怎么了?”
许知意毫不掩饰讥讽的语气,“你可知,当年是你父亲……亲手杀了苏淮卿的双亲?”
季楠思泄了气,眼神变得迷离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父亲当年真是好威风呐!”许知意阴阳怪气道,“他这位骠骑大将军随意带兵出征,不出一个月就能灭了一个小国……”
“季楠思,你觉得临州这个地方如何?临州的百姓又如何?”
“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知意冷哼一声,“二十年前压根不存在临州这个名字,那片土地上只有一个名叫临安的小国。”
她提供了许多信息,季楠思在脑海中大概将其串了起来。
二十年前,临州这片土地的前身是一个名叫临安的小国。后来是她父亲这个骠骑大将军领兵灭了临安,还亲手杀了苏淮卿的父母。
母亲昨晚说……当年父亲看见苏淮卿襁褓中的信物便不愿收养他,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季楠思原以为许知意等人之所以会追随苏淮卿,是把他误认成了西丹先皇的遗腹子,但现在看来,或许并不是这样。
“苏淮卿的双亲是何身份?你们为何要唤他少主……”季楠思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许知意:“少主是临安皇室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
当年大军压境,临安皇后早产,婢女听从命令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少主逃出临安,之后便音讯全无。
后来许先生才查到婢女出境后遇上一伙强盗,重伤垂危之中将少主托付给了一位路过的贵女。好在那位贵女并未将襁褓中的信物丢弃,这才让许先生得以找到少主。
“可他如今为了杀父杀母的仇人,竟甘愿背下全天下的骂名……”
“他这么做是为了我父亲……从何说起?”季楠思还是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关联。
许知意再度冷哼一声,泛红的双眸中含起轻蔑,“回去吧,回去享受少主苦心为你换来的安宁,然后……余生都在懊恼中度过吧!”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步入了后堂,再也不愿多说什么。
退远到墙头的鸢桃闪身来到季楠思的跟前。
“主子,太子殿下回信了。”
*
皇甫临渊将谈话的地点约在了城北的一处民宅,季楠思赶到时,他正坐在院中独酌,早已喝得满脸醺红。
季楠思抬手示意鸢桃不必跟进来,独自走进去,坐在了几案的对侧。
“你终于肯见我了。”
自从皇甫临渊上次言而无信,连夜带兵围住国公府,季楠思便不再对他用敬称。
皇甫临渊翻了个空杯子,满上酒,推到季楠思的跟前,“陪孤……喝一杯。”
季楠思不为所动,“我不是来和你喝酒的。”
她眉宇间尽是疏离,甚至垂下眸子不愿看他。
皇甫临渊自嘲地笑了笑,放下酒壶。
“这几日孤做了个梦,梦中你与孤顺利完婚。”
季楠思眉眼微动:他这是梦到了前世?
“孤欢喜不已,却在婚宴席间被父皇叫去御书房。”
季楠思的眼底含起淡淡的疑惑。
皇甫临渊握住桌上那杯倒给季楠思的酒,一饮而尽,全然没管那些顺着下巴洒向衣襟的酒水,“父皇让孤做出选择,杀了你,亦或是灭掉国公府。”
季楠思幽幽道:“你选择灭掉国公府。”
“没错。”皇甫临渊满眼复杂地看着她。
季楠思回想起前世的这段经历,暗暗攥紧指节。
皇甫临渊:“前阵子苏淮卿进宫,父皇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季楠思拧起眉心,“那晚苏淮卿进宫和陛下谈话,你也在场?”
“要是不在场就好了……”皇甫临渊喃喃出声。
要是不在场,他现在也不会如此挫败,如此自愧不如……
皇甫临渊的思绪在这一瞬飘回了当时和季楠思从临州返回,初到丹阳的那晚。
他押着三皇弟到父皇的面前对峙,父皇痛心疾首,朗声狂笑。
他笑累了才道:“那些事就算都是朕授意的又何妨?”
皇甫临渊难以置信,“父皇?”
只是为了灭国公府,父皇就人为制造水患、疫症,让整个临州的百姓都给国公府陪葬?
面对儿子诘问的目光,皇甫韶瞥过一眼,冷不丁道:“朕要死了。”
此言一出,无论是皇甫临渊,还是跪在地上的皇甫临风都猛然一震。
皇甫韶继续云淡风轻道:“御医断言,朕还有几个月可活。”
“您说的都是真的?”皇甫临风错愕地站起身。
皇甫韶瞥过他一眼,视线落在皇甫临渊的身上,“临渊,你是朕最出色的孩子,将西丹交予你,朕大抵能够放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在临州蛰伏的那两颗毒瘤。”
“朕的皇兄,也就是先帝在西丹留有一名遗腹子。一批誓死效忠皇兄的暗部得知这个消息,蛰伏在临州,意图在时机成熟之后,夺取帝位,扶他们眼中的正统登基。”
皇甫韶无奈地摇头,“太晚了,若是我在尚未登基前得知皇兄遗腹子的消息,定会将他接来宫中扶上皇位,在他身边当个摄政王。”
“但我得知消息时,那个孩子的年纪已然超过十岁,错过了培养成帝王之才的最佳时机。”
他不会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交还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更何况当时他已经培养了临渊近十年。
皇甫临渊:“仅是因为那批先皇暗部潜伏在临州,您便要用疫症灭掉所有的百姓,宁错杀不放过?”
“不仅如此。”皇甫韶从几案上抽出了二十年前的西丹国土全貌图,摊开后指向其中一个地方,示意皇甫临渊还有已经站起身的皇甫临风过来看。
“临州的前身是一个名唤临安的小国。二十年前,季梁带兵灭了这个国家,将临安归入西丹版图,成为了现在的临州。”
皇甫临渊虽学了不少西丹历史,但几十年前西丹吞并的小国有很多,他并没有费心思去询问记下每一个州府或是城镇的前身。
怪不得临州的主城叫作安城,怪不得安城的刺史府建得堪比皇宫……
皇甫韶:“当年季梁灭临安皇室不彻底,留了个皇子在民间。也就让某些临安旧部心存妄念,企图复国。”
“无论是先皇暗部,还是临安旧部,如今在朕的眼中都是企图祸乱朝纲的乱党无疑!”皇甫韶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朕的时日不多了,乱党一日不灭,朕一日无法瞑目!”
总归这两批人都主要蛰伏在临州,既然来不及细分,那便将整个临州的百姓都灭了去,永除后患!
“朕要灭季梁,是因为他执意要保临州。朕耗不起了,等不来季梁所谓的怀柔劝降。朕定要在活着时拔除那两颗毒瘤,他季梁若是执意要挡在朕的面前,那他就该死!以免他死后留后患,他全家人也得陪葬!”
“朕要杀季楠思,是因为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却能一再扰了太子的心!”
皇甫韶的眸光流连在两个儿子之间,“朕不管后世会如何评说,说朕滥杀忠良也好,眼盲耳聋也罢……总归朕定要在死前为朕的太子铺好路,确保西丹接下来几十年不会被那两个毒瘤搅了太平盛世!”
皇甫临渊和皇甫临风听了父皇的话,沉默着消化着其中的信息,心绪良久难以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皇甫韶睨向皇甫临渊,“如何?朕给你的这个说法,你还满意吗?”
皇甫临渊唇畔轻颤,答不上话,只是将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良久后,他缓缓启唇,“您希望儿臣接下来如何做?”
皇甫韶满意地笑了。
当晚,皇甫临渊亲自带兵围了国公府。
……
城郊民宅,季楠思见皇甫临渊一直都没再说话,追问道:“所以那晚苏淮卿和陛下都说了什么?”
皇甫临渊抬眸看了她一眼,思绪又飘回苏淮卿前阵子进宫那晚。
苏淮卿和父皇先私下聊了一席话,他并未听见。
父皇只在最后将他叫来,当着他的面问了苏淮卿那个问题。
“杀了季楠思,亦或是灭掉国公府。”
苏淮卿直视着父皇的视线,毫不犹豫地答道:“两个都不选。我选择保下国公府,让季楠思能够长长久久地在父母和兄长的陪伴下度过余生。”
不仅如此,苏淮卿还狂妄地勾唇和父皇叫板,“不如还是让我来给你两个选择吧。是死后承担忠奸不分、滥杀百姓的骂名,还是在活着时见证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结局?”
皇甫临渊简单转述完当时苏淮卿的话,心中不由叹服于那小子的勇气。
“我从未见过这世上有人敢同父皇那般说话……也从未设想过有人那样同父皇说了话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你父皇选了什么?”季楠思并不在乎皇甫临渊的想法,只在乎苏淮卿究竟和陛下达成了什么共识。
皇甫临渊苦笑了一下,“放在以前,若是有这种毛头小子在面前大放厥词,父皇定然直接让人把他拖下去给斩了……可那晚他竟顺着那小子的话说下去,做出了选择。”
他倒了一杯茶,推到季楠思的面前。
“父皇向苏淮卿承诺,若是他还在世时能够看见临州两大毒瘤彻底没了威胁,他便会放过国公府、放过季楠思。于是苏淮卿向父皇讲起他已经着手布下的那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