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么久话,季楠思下意识拿起面前那杯茶水抿了几口。
皇甫临渊瞥过一眼,“父皇忌惮先皇暗部,忌惮临安旧部,不外乎他们将来想拥立各自的少主造反。也不知苏淮卿哪来的手段,竟真哄得那两股势力都认他做少主。”
季楠思握紧了茶杯:淮卿能顶下兄长的身份,父亲大约出了不少力。
“既然他们执意造反,苏淮卿又劝说不动,索性顺了他们的意。他会到临州集结那两股势力造反,最后让护国公去平反。届时所有的骂名都由他承担,而所有的美名都落到了护国公头上。”
季楠思震惊道:“他真以为做下这种局能够瞒天过海,全身而退?”
皇甫临渊垂眸摇晃着杯中的酒,“或许他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全身而退吧……”
这也是他最自愧不如的地方。
“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你父亲的手里。”
“什么?”季楠思双手撑起桌子,却感觉身体有些摇晃。她倏地瞥向那杯茶,“你……给我……下了……下了……”
她虚弱地跌坐在地,趴伏在几案上,远处的鸢桃想要凑过来,被突然出现的齐焰制住了行动。
皇甫临渊凝着她的额顶,喃喃道:“他走前曾拜托我,在你有所动作前拖住你。”
――“若是她在我面前哭,我或许就不忍心死了……”
苏淮卿要彻底斩断先皇暗部和临安旧部的念想,就必须要在他们的面前被夺掉性命。少主没了,主心骨也就没了,还造什么反、成什么事?
他们会乖乖接受少主薨逝的事实,或许会难以接受,或许会痛哭流涕,或许会一蹶不振,但总归不会再执着于之前的念想。季梁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苏淮卿并不想做什么大英雄,但面对三方势力纠葛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每一方都没有是非对错,每一方都有他们想要坚守的东西。
陛下想在死前解决将来会祸乱西丹的隐患,先皇暗部想拥立他们心中的正统血脉为帝,临安旧部想在亡国皇子的带领下复兴旧国。
可在苏淮卿看来……
现在已是太平盛世,如今的西丹已经够好了。
下一任皇帝是皇甫临渊,他会比皇甫韶那个老头子做得更好。
正统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和家人、和心爱的人……合合满满地过上平凡的日子吗?
这可是他心心念念了两辈子……却如何也做不到的事。
他会独自揽下一切,用自己一个人的死亡,换来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像他向陛下给出的第二个选择那样……
当那两股势力都不再构不成威胁,陛下也会遵守承诺。
毕竟丧家之犬、丧主之徒,不足为惧。
在那之后,思思也会过上她想要的那个将来……
*
季楠思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
皇甫临渊将她软禁在一间民宅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很想知道外面的消息,很想知道临州那边是何情况,但除了每日来送饭的齐焰,还有偶尔来探望她的皇甫临渊之外,她再没见过别人。
直到某天深夜,有人摸黑打开了门。
季楠思抱膝坐在床上,木讷地朝门的方向望去。
付雨柔焦急道:“快趁现在跟我走!”
季楠思的眸中瞬间恢复了光彩,一刻都不敢耽搁,随付雨柔冲到屋外。
马车上,季楠思喃喃问出声。
“苏淮卿……他怎样了?”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她自认还算了解他的某些脾性和想法。
被皇甫临渊软禁的这段时日,季楠思仔细将已知的信息反复推敲琢磨,大抵摸透了苏淮卿的想法。
因为她。
他会选择那种结局,最主要的原因,是她。
他以为她想要的那个将来里面不再有他了,所以才会坦然赴死。
但她想亲口告诉他,不是那样的……
付雨柔的眸光明显躲闪了一下,岔开话茬,“我送你回国公府。”
“我要去临州。”
付雨柔叹息道:“来不及了。”
“我要去临州!”
“苏淮卿今日就行刑了!”付雨柔瞥见季楠思的神情,语气软了几分,“太子殿下亲自奔赴临州监刑,不然我也不会有机会救你出来了……”
“我要……去临州。”
付雨柔抿了抿唇,淡淡道:“我只会送你回国公府,接下来你爱上哪去就上哪去。”
*
几个月后,临州风波平息,陛下薨逝,太子殿下继位,改年号为启安。
临安的安……
包括陛下在内,接连有几位郎君向国公小姐求娶,皆被婉拒。
护国公再度接任临州刺史,携妻女定居安城,国公世子则留在丹阳,由司农少卿升迁为司农寺卿。
永安侯辞去了官职,和妻子在外云游,抚慰丧子之痛。
传闻国公小姐隔三差五就会离开安城,行踪不明。
*
又是一年过去……
季楠思撑着伞走在古城的雨幕中,青石板路被雨滴敲打,嗒嗒作响。
她向来喜静,只在那人的面前除外。
如今那人已不在世上,她枯燥乏味的日子又开始了。
她固执地想追寻那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于是她找来青帆,问过那人年少时游历的路线,想跟着走上一遍之后,彻底将有关那人的记忆封存。
而今日,她回到了边城,这是他们两人初遇的地方。
“季小姐,您怎么回边城了?”
老管家赵松正好在苏府的门廊躲雨,眼尖地瞥见季楠思。
“回来随便看看。”
她轻飘飘答话,一边回头示意身后的鸢桃和凝霜先回隔壁季府收拾行李。
“赵叟,苏府的那棵桂花树还在吗?”
赵松的眉眼一跳,笑眯眯道:“不若您自己进去瞅瞅?”
“也好。”季楠思点点头,步入苏府。
凝霜想将行李交给鸢桃,跟着季楠思进去,却被一只手拦住去路。
她疑惑地看去,对上了赵松意味深长的笑。
季楠思垂眸听着敲击在油纸伞上的雨声,视线中的石子路还和当年一样,恍若隔世。
她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种有那棵桂花树的院子。
临近拱门,远远能够瞥见树下似乎有个坐着轮椅的人。
季楠思的心跳蓦然加快,枯寂的眸中几不可察地亮了几分。
她下意识加快步子,任由雨水浸湿长裙。
那人循声回过头来,凤眸中流淌过微光,浅浅挽起唇角。
“你来了?”
油纸伞骤然脱手,季楠思捂唇掩住抽泣声,颊边划过两道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