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楠辞夹在他们中间默默饮茶,目光时而投向外堂的那两人,心中若有所思。
永安侯府包括管家在内的大部分家仆这会儿还在赶来丹阳的路上,是以目前侯府内的大小事宜暂时落在了苏淮卿的贴身近侍青帆身上。
府中暂时没有厨子,苏侯爷知道护国公一家今日会来,提前吩咐青帆去丹阳最名贵的酒楼采买了一桌酒席。
季楠思远远看见苏淮卿似乎在对青帆说着什么,悄悄放轻了步子。
苏淮卿指着食盒里的那道菜,语气略微嫌弃,“这红烧茄子怎么这么一大盘?”
青帆从容答道:“这是酒楼老板极力推荐的招牌菜,我也没想到分量居然这么足……您若实在嫌弃,我一会儿将这道菜撤掉?”
苏淮卿:“这倒不必……”
青帆倏然瞥见了季楠思,眸子一亮,“季小姐,好久不见!”他自幼伴在苏淮卿身侧,认得季楠思。
他朝季楠思身后探了探脑袋,“凝霜呢?今日没跟着您一起来?”
凝霜从前和季楠思一起去了边城,与苏淮卿和青帆比较熟络。含巧则是在季楠思回到丹阳后才被指派到她身边伺候,所以在上次踏青宴上并不认得苏淮卿。
季楠思眉眼微弯,“今日我们没带侍从,下次吧,我把她带来同你叙叙旧。”
青帆笑着应下,识趣地退到了几步开外,将谈话的空间留给了两位主子。
苏淮卿看起来却不怎么想说话,季楠思主动凑了过去,“我记着你以前挺喜欢红烧茄子,现在这是变了口味?”
苏淮卿答得漫不经心,“我从来就没喜欢过……”
季楠思更加疑惑了,“那你为何以前不管上哪去都要点这道菜?”
苏淮卿像看傻子一样看她,“那是你喜欢吃……我每次都在配合你。”
季楠思一怔,脑海中回想起从前的画面,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他虽然每次都会主动点这道菜,但是几乎都动不了几筷子……
季楠思平静的心湖中荡起了一阵涟漪,柔声道:“我听伯父伯母说,踏青宴那日你是故意留在了慈溪山?”
苏淮卿懒懒地坐在了椅子上,“我只是想亲眼瞅瞅那位太子殿下罢了。”
季楠思站在了他的跟前,“瞅他作甚?”
苏淮卿原本流而不动的眸光闪了闪,“整个西丹都在盛传他是你的未来夫君,我当然要好好瞅瞅他。”
“那你瞅出了个什么结果?”
“他肯那么奋不顾身救你,大抵是个良婿……”
季楠思眨巴了一下眼,“然后呢?”
“然后为了不破坏你的姻缘,我觉得以后还是尽量减少和你接触为好。”
“你回到丹阳才三年,为了搏得第一贵女的美名,下了不少功夫吧?”苏淮卿自嘲地扬了扬嘴角,“我可是出了名的纨绔,你和我扯上关系没什么好处。”
苏淮卿如今年满十九,寻常贵族子弟到了这个岁数早就小有功名。就拿季楠思的兄长来说,同样的年岁,季楠辞已经是朝中的正四品司农少卿,前途不可估量。
而苏淮卿不仅文不成,武不就,还时常四处游山玩水,活脱脱就是一名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以前在边城还好,现在他来了丹阳,纨绔的名声只会传得越来越难听。
季楠思的眼底酝起了几丝复杂难辨的情愫,喃喃道:“你……”
原来如此,所以前世哪怕两家父母仍旧交好,他却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
季楠思初到丹阳时为了融入这边的圈子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别人都只看到了她的好名声,只有他想到了她为此做出的努力,不忍打扰、破坏。后来她家落了难,别人都怕受她牵连,只有他义无反顾地出现,为她遮风挡雨。
他是站在她的角度在为她考量……
苏淮卿眼瞅着季楠思的眼角隐隐泛红,抬手道:“诶,你可别感动哭了!咱们那么多年情谊,这点事情不算什么的。”
确实不算什么,比之于前世他的以命相护,这真的不算什么。
季楠思揩掉了眼角的泪花,笃定道:“他不是良婿,你才是。”
苏淮卿一噎,别开脸去压不断上扬的嘴角。
“青帆,你安排人布菜吧!我去叫他们出来……”
说完他就起身朝屋内走去,没敢再和季楠思对上视线。
季楠思凝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泄气。
怎么又被他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
一刻钟后,两家人围坐在外堂用餐。
这顿饭吃得很是和谐,桌上的菜肴逐渐见底,散席时夜幕已然低垂。
*
翌日上午,护国公和季楠辞早早外出,国公夫人也约了侯夫人出门采买物件,国公府内仅剩了季楠思这一位主子。
季楠思正在小院中浇花,含巧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主子!太子殿下来了!凝霜在外边拦着呢!”
季楠思顿住了动作。
――“你先好好冷静些时日,等过几日想通了,自行来东宫认错。”
上次皇甫临渊撂下这句话后便与她不欢而散,没成想这才过了两日他就亲自找上门来。
还不待季楠思做出反应,一道怒气冲冲的身影直直逼入院内,身后跟着冷汗直流的国公府管家和一众家仆。
皇甫临渊的脸色铁青,眼底含着}人的幽光。他一把握住眼前的细腕,季楠思吃痛,手里的水壶‘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主子!”含巧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凝霜想上前做些什么却被皇甫临渊的近卫拦下。
皇甫临渊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孤不是让你来东宫认错?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浇花?”
季楠思咬了咬唇,试图挣开他的束缚,却被抓得越来越紧。
“殿下,臣女不知何错之有。”她忍着腕间的疼痛,艰难启唇,“请您……自重。”
她都还没怪他在外边乱传流言,他倒先怪起她了?
皇甫临渊的眉头跳了一下,“你上次说不愿嫁入东宫,那话……是真的?”
季楠思倔强地抬起了眸子,“千真万确。”
“呵……”皇甫临渊被激出了一声冷笑,正要发作之际,一个不明物体猛然击中了他的腕筋。
他顿时脱力,手上的力道也泻了大半。
第12章
齐焰挺身挡在了皇甫临渊的前面,警觉地向周围扫去视线,抽出佩剑大喊道:“有暗器!保护太子殿下!”
另外三名近卫也拔出剑向不同的方向散开,四处索敌。
季楠思因为皇甫临渊的倏然松手而跌坐在了地上,凝霜和含巧没了近卫的阻碍,终于凑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扶起季楠思的臂弯。
“主子,您没事吧?”凝霜心疼地看着季楠思手腕上那道醒目的红痕,含巧则是默不作声地朝皇甫临渊的背影飞了一记眼刀。
季楠思微微摇头,宽慰道:“无妨。”
此时院墙的另一边突然翻上了个人影。
齐焰握紧了手上的剑,满脸警惕,厉声道:“来者何人?”
那人翻上院墙后姿态闲散地坐下,身子微微后仰,双腿交叠,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着墙沿。
临近正午,苏淮卿就这么悠然自得地坐在当空的那轮红日下,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腔调散漫,“哟?隔壁怎么这么热闹?”
季楠思望了过去,正好看见他对着她眨了眨眼。这般无赖的模样看得她忍俊不禁,心头的乌云也在瞬间散了大半。
齐焰将剑指向苏淮卿,大声喝道:“放肆!大胆刺客,还不速速下来!”
苏淮卿拍了拍衣摆,轻盈一跃稳稳落于地上。近卫们愈加警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苏淮卿清了清嗓子,“我只是住在隔壁院子里的好邻居,不是什么刺客。”
在西丹,寻常大户人家是不会共用一堵院墙的,不过现在的永安侯府原本就是国公府的属宅,两座宅子从一开始的设计就是将这处院墙共用。这才造就了现在这种苏淮卿只需要翻一面墙就来到了季楠思家里的场面。
齐焰:“少废话!”
皇甫临渊徒然发话,“你们都退下。”
“殿下?”齐焰不太情愿。
“退下!”
“是……”齐焰领着近卫们将剑收起退至皇甫临渊的身后。
苏淮卿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皇甫临渊的双眸一眯,冷傲道:“你竟然有胆量伤孤?永安侯当真教出了个好儿子!”
苏淮卿停在了他的面前,也不行礼,语气无辜,“我刚才真的只是在用弹弓打雀,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这袭击皇族的罪名苏淮卿又怎么可能认下?要是他是孑然一身倒也没什么,主要还是怕影响到他的老爹和老娘。
“不过我方才在墙角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焰再度上前,“放肆!竟敢偷听殿下讲话?”
皇甫临渊示意齐焰退下,一边看向苏淮卿,“你继续说。”
苏淮卿顾自在原地踱起了步,“我平日里在各大茶楼酒馆看了不少戏,对这追姑娘家的手段略知一二,殿下方才那种做法……”他鄙夷地摇了摇头,“怪惹人嫌的!”
此言一出,国公府的家仆们纷纷低下了头。
这位苏世子可真敢说呐!当真不怕太子殿下责罚?
齐焰这次直接将剑拔了出来,“你竟敢对殿下如此说话?”
苏淮卿轻巧地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剑刃,推向一侧,“我是真心想向你们殿下谏言,你起开,别总打岔。”
齐焰收到皇甫临渊警告的眼神,这次是彻底退至后方不再有所动作。
没了碍事的人,苏淮卿直接踱到了皇甫临渊的跟前,语重心长道:“咱们做郎君的,对待姑娘家……当言如春风,形如暖流。有误会咱就慢慢说,切莫因为一时着急而伤了感情。”
季楠思微微挑起眉:他似乎还真的有点懂?
国公府的家仆们纷纷在心底点头,对这位苏世子生出了几分好感。
“呵……”皇甫临渊眼风扫去,“你这是在教孤做事?”
苏淮卿摆了摆手,佯装惶恐,“在下可不敢。”
季楠思适时开口,“殿下,臣女心意已决,请您回去吧。”
皇甫临渊沉默片刻,意有所指地睨了一眼苏淮卿,又看向季楠思。
“你拒婚,是因为他?”
“不是。”季楠思答得很干脆。
皇甫临渊的眼底闪过一抹烦躁,“那是为何?”
季楠思凝着他,暗暗思忖这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她缓缓开口,“殿下,臣女有个问题,请您如实回答。”
皇甫临渊不耐地捏了捏眉心,“说。”
季楠思的语气十分认真,“倘若将来某日,有人揭发臣女的父亲通敌叛国,您会如何作想?”
此言一出,国公府的家仆们惊得目瞪口呆,纷纷垂首掩饰脸上的愕然,周围当下陷入了一片死寂。
季楠思知道这是一招险棋,但足以试探出许多东西。比如现在的皇甫临渊是否已经起了构陷她父亲的心思,又比如他若是并未起这种心思,现在对于她父亲又是何种看法。
皇甫临渊沉默了良久,最终迎着她的视线答道:“护国公一生为了西丹鞠躬尽瘁,岂会通敌叛国?将来若是有人敢嚼这种舌根,孤定当亲手拧断他的脖子!”
苏淮卿无声地点了点下巴:这位太子殿下还是会说好话的。
国公府的家仆们面上的神情也比方才轻松了不少。
季楠思垂下眼睫:看来他现在还并未对父亲起杀心……那将来又为何会变了想法?
此时外边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喊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殿下!圣上召您即刻回宫议事!”
圣上急召,皇甫临渊不得不从。
他伸手轻轻拍上季楠思的肩膀,和缓了语气,“莫要多想,孤过阵子会亲自向父皇请旨赐婚,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国公府,安心等着做孤的太子妃即可。”
季楠思的瞳孔骤然一颤,暗暗咬紧牙关,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回事?他过阵子便要向圣上请旨赐婚?怎么比前世还要早了几个月?
皇甫临渊急着回宫,没等季楠思的回答,抬手指向苏淮卿,“齐焰,把这小子拎上,丢出国公府。”
苏淮卿闻言迅速后退了几步,作势退向墙根,“我自己回去。”
皇甫临渊没再理他,瞥过一眼后就带着禁卫们离开了。国公府的管家领着众家仆一起跟在后边送客。
季楠思主仆三人留在了小院内。
苏淮卿大步来到季楠思的跟前,上下打量起她,“你没事吧?”
季楠思抬起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凄然地扯了扯嘴角,“有事……”
苏淮卿眉峰微敛,语气怅然,“我算是明白你为何病急乱投医,想着找我做未来夫君了。”
凝霜和含巧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双双瞪圆了眸子,惊奇地左瞧瞧季楠思,右瞧瞧苏淮卿。
苏淮卿忧虑地瞥过一眼皇甫临渊离开的方向。
“他的情绪太过阴晴不定,你若嫁给他,将来或许会莫名其妙受不少气,还是趁着他还没向圣上请旨赐婚,抓紧找个合适的郎君定亲吧?”
季楠思幽幽然睨他,“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凝霜和含巧同时一个激灵,期待地看向苏淮卿。
“我……”苏淮卿艰涩地扯了扯唇角,垂下眼睫避开她的视线,“我不行。”
凝霜和含巧又同时失望地看回季楠思。
“为什么不行?”季楠思不由扬高了声线。
凝霜和含巧双双攥紧衣袖,再度期待地看向苏淮卿。
苏淮卿抬眸,略微僵硬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快速退回院墙。
季楠思眼瞅着他灵活上墙,心中起了恼意,“躲躲躲,就知道躲!”
苏淮卿顿在了墙上,“凝霜,我待会儿让青帆送玉肌膏过来,你给你家主子的手腕好好涂上。”
凝霜欠了欠身,算是应下了。
苏淮卿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墙上。
怨气如同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涌过季楠思的心头。
她有些气笑了。
这人明明前一瞬还在说着拒绝的话,下一瞬又体贴地要给她送药?
怎么就这么令人看不透!
季楠思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冷冷出声。
“凝霜,待会儿青帆要是来送药,直接把他给撵出去!”
凝霜的神情颇为无奈。
“是……”
*
皇宫的御书房内,西丹皇帝皇甫韶倚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一向魁梧的肩膀微微下垂,向来颇具帝王威仪的脸上挂着几丝倦色,看起来很是乏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