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中灵力稀薄,她不得不又在胳膊上割了一道伤口,滴了几滴血在船舷上,才勉力操纵着小船晃晃悠悠地飘了上去。
许是洞穴上方有裂隙的缘故,刚刚升空,朝露便觉得灵力变得充沛了起来。萧霁在她身后打坐疗伤,见小船徘徊,抬手就将头顶的岩石打穿了。
朝露胆战心惊地道:“这么大动静,你也不怕被他听见!”
萧霁咳了一声:“月阴山上到处是他的结界,迟早会被他知道的,不如快些跑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按在身下。
看不见的汹涌灵力喷薄而出,推着空中晃晃悠悠的小船飞快地穿过云层,向清平洲南侧的山路飞驰而去。
朝露巴着船沿向外看。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炽烈时,周遭一片白光,晃得她什么都看不清,只好悻悻作罢。
萧霁将她的所有动作尽收眼底,一时之间竟恍惚了一下。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朝露转头朝他看去,恰好听见他低低开口:“当年……我杀你父亲,是为取神器‘永生’,他已……”
展昀早已死去,是希蕴依靠神器操纵的傀儡一事,她在混沌的幻境中已然知晓了。
纵然“已死”,纵然他们不过是过眼云烟,但听到这里,朝露还是不可抑制地心尖一颤:“好了,不要再说了。”
“说到底,总归是我对不起你。”萧霁低垂着头,继续道,“你没有死,我……很高兴,你又何必担着风险上月阴山?江怀恨我入骨,若知晓你来救我,恐会迁怒于你,这些年……他的性子与以前真是大不相同了。”
朝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会落到他手里?”
萧霁低着头,面色白了一白,朝露本以为他也不会回答,过了一会儿,却听他静静道:“当年……你落崖之后,他随你跳了下去,我急火攻心,竟致气血逆转。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入魔之时太过急切,重塑经脉,伤筋动骨,又与望山君动手,一时竟经脉错乱、晕死过去,再醒来,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朝露不禁“啊”了一声。
萧霁勾起唇角,有些自嘲:“那一年,也是仰仗九音和圣使,才不至于让清平洲大乱。醒来后我去过暗河边,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听闻你当初……便化作了尘灰,连尸体都没留下。只有江怀疯疯癫癫地躺在那里不肯走,还说你没死。”
“可我知道你死了,是我害死你的。”
“我、我不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辛苦挣扎所为何来,我夜夜不能眠,无心管理清平洲事务。明舒君遣人来瞧了我许多次——可仙门之人,我更是一个都不想沾染,每次都敷衍,一一将他们打发走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久好久,有一日,九音忽然告诉我,明舒君……弃世了。”
朝露不可置信:“仙尊们修为深厚,寿命可延二三百年,为何明舒仙尊这样早就……”
“他把他的法器‘银蛇’留给了我,就是那条刺穿过我的法器,”萧霁伸手捂住胸口,声音颤抖,“他的弟子说,仙尊只会将法器留给传他衣钵之人……那年大战后,他闭关许久,深觉人世无趣,唯一寻过的人是我,我却避而不见。有一日,他坐在山头,面朝朝阳,就这么逝去了。人世苦短,譬如朝露,就连仙人……也不能免俗。”
“我握着‘银蛇’在他墓碑前跪了许久,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只要我手腕上缠着‘银蛇’,便再也使不出任何魔族术法了。”
朝露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果然见他纤细手腕上缠了一个蛇雕的银色圈镯,似是听懂了他的话,那条小蛇还绕着他的腕子转了几圈:“可你舍不得丢掉它。”
“是,”萧霁承认道,“从明舒君墓碑前离去后,我便撞见了江怀——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狼狈的模样,可也是见到他,我才意识到,原来自你离去,已有一百年了。”
他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我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总之过了不久,我听说他竟堕入魔道、性情大变,逼得望山君迁鹤鸣北上,又单枪匹马地来到清平洲,指名道姓,说要杀我。”
“你去见他了?”朝露问。
“当然,”萧霁摩挲着手腕上的银蛇,“若能死在他手里,也是件不错的事——你不知道罢,在你我有了婚约之后,他还来私下见过我。”
“我最讨厌他那副眼高于低的样子,便折辱了他一番,不过我没料到,他那么傲气一个人,为了你,竟也能说跪就跪。他低声下气地求我,求我让他跟着你进清平洲。我说,好啊,我甚至可以许你近身侍奉她,可魔宫近身侍奉君后的男子都是阉人,就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了。”
朝露瞪大了眼睛:“你怎能这样侮……”
“怎能这样侮辱他,是罢?”萧霁咬紧牙齿,眼神奇异,却“咯咯”笑起来,“可他疯了,他竟然一口答应,还生怕我反悔,立时就要动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认识他,我才发现,若论用情,或许我是比不上他的。面对这样一番心意,怎会有人不动容?我太怕了,骂了他几句就落荒而逃……我那么羞辱他,他上门寻仇,与我决战,正好。”
“他堕魔之后,比我当初更甚,阴云密布、煞气极重。我一心求死,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他没有杀我,只将我囚禁在月阴山中折磨。这里阴暗潮湿,却安静得很,我也不算讨厌……原来又是一百年了,我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有与你再见的一天。”
朝露不想同他叙旧情,沉吟许久才道:“萧师兄,我坦白告诉你,今日我救你,原是有一桩困惑在心头,不得不求你解惑。至于从前的事,我未必有几句真话,你也有你的目的,是是非非,何必再论?你如果真的想听,等我们出了清平洲,我一桩一件地解释给你听。”
“哈,”萧霁运功不畅,冷笑一声后,唇角溢出些血丝来,“你都不想说假话骗我了。”
朝露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小船却猛地向下一沉,随即,她感觉有弓箭带着杀意擦过了她的脸颊。
“小心!”她飞快道。
萧霁侧了侧身,险险躲开飞驰而来的弓箭,狼狈地摔倒在地,朝露弯腰去扶他,感觉小船在不受她控制地下沉。
萧霁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目光阴鸷地朝下看去,按在身前那只手又开始向外释放灵力,与拉扯他们下沉的力量抗衡。
朝露站起身来,隔着两山的阴影,看见了站在山顶仰着头的江扶楚。
似是来得急了些,他长发披散,不曾挽起,连平日里随手挽发的桃花枝都取了下来,略浅的发在空中无风自舞。
而他的身上,则穿了一件烫金的鲜亮红色喜袍。
凡人见到,恐会笑问一句这是谁家的新郎。
但朝露瞧着他,却笑不出来。
奇怪的是,她居然并不心虚,也全无逃亡被抓的恐慌,在瞧见他的那一刻,她想到的只是他很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好衬他。
弓箭绷紧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朝露低头,正好见到他手中雪亮的箭尖对准了自己。
“你到清平洲,果然还是来寻他的,”江扶楚手中的弓没有放下,歪过头看她,微笑起来,“很好,很好,不过,他凭什么上这艘……”
他没有说完,面上的表情虽平静,手指却气得发起抖来。朝露看见他手中的箭移动几分,还是对准了她身后的萧霁。
“你执意要走?”他咽下了先前的怒气,轻声细语地问。
“你会放我走吗?”朝露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找到一切的答案后,我会回来寻你的。”
“哈,你居然以为,我还会相信这套说辞?”江扶楚蹙着眉,手指拨弄着箭尾的长羽,“可惜、可惜,就差一点……”
朝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见他瞄准了萧霁,还是伸手挡在了他的身前:“师兄……”
“不要叫我师兄!”
江扶楚情绪失控,箭的准头便差了些,只射中了她手边那朵怯生生的兰花:“你要为他挡箭?你当他是什么人?百年前婚约未成,百年后你们还想双宿双飞?做梦!”
朝露这才发现,山上并不只有江扶楚一个人。
无数黑色的阴影蛰伏在他的身后,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二人便会被万箭穿心。
不知是不是江扶楚过于激动的缘故,牵引二人向下的力量竟在片刻之间松缓了一瞬,朝露没有觉察到,萧霁却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操纵着小船飞快地向两山之间的夹道中划去。
江扶楚的第二箭已经拉满了弦。
“尊上,要放箭吗?”
身侧的手下胆战心惊地问了一句,迟迟没有听到回答,他抬起眼来,只见身着喜服的魔尊胸口起伏,握弓的手指却一寸一寸松了下来。
这一箭,泄力了。
“罢了,今日……”
他话音未落,虚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清朗带笑,仿佛在谈论今日晴好的天气,轻飘飘的:“尊上何必举棋不定,杀了便是。”
萧霁闻声面色大变,握着朝露的肩膀将她向后带了一步。
视野中,一只女子挂满宝石首饰的手从她近在咫尺之处掠过,带来一阵迅疾的风。
不知是不是小船上布了结界的缘故,那女子的一击被莫名的力量阻挡,竟未能成,只与朝露擦肩而过。
小船飞快下落,没有给她再下手的机会。
朝露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女子穿了她十分熟悉的装束——紫色的衣袍兜头罩面,在炽烈阳光下,她看不清她的脸。
远处传来众人的呼唤:“圣使大人——”
女子轻巧落地,目光仍黏在朝露身上。
江扶楚不知何时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分明是魔界的尊者,他面对这女子,竟有隐隐的臣服之意:“圣女。”
朝露死死地盯着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女子掩口轻笑,随即突兀地伸手解了身上紫色的兜袍。
当年叛逃出神界的那根反骨。
无数次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神秘紫衣人。
过往记忆中领导叛军攻入梵天、在最后关头背叛她的女子。
终于露出了面目。
隔着那些遥远到几乎被遗忘的时空,朝露看清了她的模样,冷汗在顷刻打湿了后背。
——那是洛清嘉的脸。
第65章 第六十五滴水
第六十五滴水
往生·芳心千重(二)
天际有变幻莫测的流云,太阳西沉,一个灿烂的黄昏时分。
眼前有一条看不清来处的道路,道路尽头云团翻涌,奇怪的是,在云团正上方相隔很远的地方,竟有一团完全相仿的云。
朝露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里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道路两侧站立的兵将看不见她,肃穆地低垂着面容,似在等待什么。
朝露无聊地陪他们等了许久,才看见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走到她的近前,她恍惚地想起,这好似是上次做梦时看见的“少帝大人”。
那时少年人神气漂亮,连飘拂在空中的衣带都柔美带光。
如今他披散长发,一袭简单白衣血迹斑斑,不知受了什么伤。
两个遮着面孔的使者亦步亦趋,带着他一路走到了那面镜子之前。
朝露看见他的后背——肋骨的位置有一个尚在涔涔渗血的洞,他伸手捂着胸口位置,抬头看向很高很远的天空。
天际传来熟悉的声音,冰冷的、无情的。
是当初梵天质问神女的声音。
与日等高的梵天神祇在道路之后若隐若现,他们如同连绵的高山一般,在少年的身后投下深沉的阴影。
“千万年来,你是第一个背叛梵天的人。”他们当中有人问,“你可有悔?”
少年连头都没有回,似是不屑。
声音似是在引诱:“只要献出你的反骨,便会有人为你抵抗天劫、承担苦痛,你战无不胜,难道不愿延续荣光?”
“回头罢,只要回头,你仍是神界高高在上的少帝。”
“父亲当初成神之时,也经历过这一遭吗?”少年问。
半晌,阴影之上的众神中,有一人缓缓现形。
竟是白帝!
白帝仍是从前悲悯的面容,与对她说起“吾有一子心甚哀”时没有任何区别。
白帝没有回答自己的儿子,只轻轻问:“何苦?”
“你要的长生万岁、屹立不倒,你无比向往的梵天,你渴求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需要仰着头看的东西,于我而言,一文不值。”少年道,“父亲问我何苦?我也想问父亲何苦。”
“神本无情,本该高昂着头,你的目光为何要投向脚下?。”
“可万物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