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白帝缄口,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执意如此,即便坠入这无底深渊?”
少年转过头,长发被漩涡中的惊风吹得飘散。
白帝问:“你还有……未实现的心愿吗?”
少年扬起头,似有白鹤飞过日光将尽的天空。
“没有了,”他微微笑起来,“若有,那便是……”
他的声音陡然冷冽起来,像是诅咒一般:“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强的人,能叛逃成功,能除去血迹斑斑的梵天,推倒虚伪者建造的神殿,我愿为此人献祭我的一切,此言既出,诸神为证!”
饶是梵天诸神冷漠千年,也不免为这泣血之语震颤。
未等众人动作,少年便挣脱左右,朝着那面轮回镜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哗啦——
有玻璃碎裂的声响。
无数的透明碎片飞溅到空中,溅到朝露眼前。
视野中的一切随着这些蝴蝶般纷飞的碎片搅碎重组,天沉沉地暗了下去。
她在无数的碎片中看见少年的一切。
他做过乞丐,瞎了一只眼睛,死于寒冷的冬夜。
他做过小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死于一场大旱。
他也做过王公贵族,也得过善终,转生成过一只猫、一条蛇,甚至做过一株开满桃花的树。
神眼中的须臾年岁,是凡人漫长无比的一段又一段人生。
转机发生在某一世,那一世,他是一个小国的公子,养了一株很美的兰。
神女在他醉酒时来访。
他死于黄昏的城墙之下。
或许是与神女相处太久的缘故,他沾了微弱的神力,死后竟然不曾浑噩地转世投胎,而是成为了王都外界碑前一只孤零零的鬼。
鬼稀里糊涂地得到一个重新升天的宝贵机会,但弃之敝履。
鬼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神女为梵天所弃,重回人间,带走了江岸枯死的兰花,将它葬入云梦泽中。
鬼魂在茫茫大江中缠上神女的衣袖,化成了一粒新的种子。
血红一粒,似一滴血。
神女在人间隐居,种子落在门后,在小院中重长出了一株美丽的兰。
她发现之后,照料得很精心,时常对着兰发呆,还和它说话:“……昨日睡醒,忽然想起有一个人说,他希望我寻到心爱之物,你……算我的心爱之物吗?”
兰轻轻地摇曳,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神女笑起来,抚摸它的枝叶:“我希望我能实现他的愿望,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竟在这一日复一日的滋养中,重新生出了精魂。
后来人间越来越乱,神女与叛军联手,耗费自己的精血练就神器,又在将胜时被背叛。
紫衣女子释放出的煞气将神女包裹。
“这些煞气生于人的贪婪和欲望之中,它会吞噬你,让你变成它的傀儡。”紫衣女子轻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没有被它吞噬,能让它为我所用——所以,若想脱逃,要么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私心,要么能够承认自己欲望的浓烈、反过来吞掉它。”
“神,你是哪一种?”
“我来替你回答,当初你舍泪救苍生,献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本该是无情之人。可你在神殿觉醒之后,偏偏产生了别样心思。心思既生,顾虑却太多,正如你分明造得出‘伤逝’这样的杀器,却不肯用。我的力量远不及你,只能赌你无法抵御这煞气,若我输了,便证明你比我更适合做天地之主,我也算心甘情愿。”
神女退了一步:“你的欲望太强烈,梵天诸神太过无情,你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从来都没有分别,只有胜负。”紫衣女子答,“神,是你高估了我们。”
她满意地看见对方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你在想什么?”紫衣女子凑近了些,轻轻抚摸她的脸,“啊……城墙,夕阳,一株养在水岸前的花,一个死去的凡人……这样草芥一般的生命,竟值得你凭空生出欲念?”
随后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丝精纯的灵力从神女的身侧溢出,与那些黑雾纠缠在一起。
缠在她衣袖上的精魂,因她此刻被煞气无限放大的欲念,终于生出了力量。
“不是的,”他急切地说,“这天下惜花悯生之人,不只有你一个。”
“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神女听见了这声音,在识海中寻觅良久,终于看见了他模模糊糊的影子。
“是你啊,”她茫然道,“我又弄丢了你的花,心爱之物,我好像仍未寻到,没能实现你的愿望。”
钟山君跪在她面前苦苦剖白,她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好难,那我换一个愿望罢,”他伸出手,尝试去拥抱她,却发现识海中的二人全无实体,只得温柔道,“我希望你最最心爱的,是你自己。”
神女也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之后,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始神在巍峨的远天睁开了眼睛。
有流光自天际纷落。
紫衣女子遭受重创,和钟山君一同仓皇逃窜。
一切消弭之后,神女站在原地,仰着头呼唤:“始神……”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她的头顶传来,那声音雌雄不辨、温柔慈爱:“孩子,我已死去千万年,如今残留的不过是几缕神力,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的天劫不日将至,梵天已倒,人间叛乱未休,辛苦你了。”
再次来到凡间的时候,她为自己取了新名字。
神女先去了公子的故国。
她重建了那片废墟,亲手刻了一块“清平”的界碑,又不遗余力地清除了紫衣女子在世间散布的煞气。
她用自己在神界种的建木,在半空中建了九重宫阙,将神界大战中剩下的神祇和魔罗族不肯背叛她的地魂送入其中,并将自己所有剩余的力量分给了他们。
“神……实在是太过高高在上的字眼了,梵天之战后,诸神远去。建木虽倒塌,人在山中修行而升天,你们,便称为‘仙人’罢。”
“望你们永秉善心,好好对待这个人间。”
做完一切后,她顺着长路,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轮回镜前。
“天劫将至,这是神的宿命。”
“可我……不愿再做神了。”
有声音在九天上阻止她:“虽有天劫,可神隐之后便是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永生不死。你身负梵天诸神的恨意,若坠入轮回,将会因他们的诅咒遭受一世又一世的劫难。”
“劫难吗?”她笑道,“人行于世,何时不是在遭受劫难、感受幸福呢?就算没有他们的诅咒,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劫难又什么时候少过?”
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往那面云梦大泽一般的镜中坠去。
哗啦——玻璃碎裂的声响。
朝露自恍惚中回神,眼前仍是蝴蝶一般纷飞的玻璃的碎片,这次,她看到的是自己的故事。
她做过乞丐,追在香车之后,死于疾驰的马匹冲撞。
她做过农家女,面朝黄土背朝天,死于一场不太严重的瘟疫。
做过闺中小姐,与心上人隔着窗棂互诉衷肠,云英未嫁便遭遇阖家流放,自尽身亡。
也做过王公贵族,一生平静,却天然体弱,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转机发生在某一世中。
那一世,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本该死于一场奔涌的山洪。
可那一刻来临之前,她在旧书摊前,捡起了一本书。
她将故事翻到最后一页,哈欠连天地睡去,却不曾在乎那本书的书名。
——南柯。
第66章 第六十六滴水
第六十六滴水
“你醒了?”
朝露爬起来,瞧见萧霁正在船头随意地坐着,周遭风急云密。
“我们要去哪里?”
萧霁道:“我虽能为你的法器贡献灵力,但它的方向只有你能操纵,本来,我们去的是如今迁往东湖的鹤鸣仙门。”
“我睡的时间很短吗?”朝露疑惑道,“要不然为何还没到?”
“到了,”萧霁回答,“我们已经离开东湖了。”
“离开?”
萧霁不语,片刻后他忽然抬起衣袖,在二人之间幻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布告。
朝露先看见了自己的脸——这画像她非常熟悉,当初她在暗河边醒来,看见的便是这张江扶楚亲手所绘的画像。
她的画像边,赫然是萧霁的脸。
论起来,在这张布告上,他的像比她的还大些。
“迁鹤纪年五十六,四月廿二日,十二仙门布告,鹤鸣逆徒萧霁出月阴山,麓山惨案真凶已现,召天下英雄共击之。”
这居然是萧霁的通缉令!
朝露匆匆地将自己画像下的小字看了一遍,大意是说她跟在萧霁身边,至于是清平洲的魔女还是别的什么人,布告没有说清楚,关于她的一切都很含糊。
“我尚未进鹤鸣山门,便见了这张通缉令。”萧霁接口道,“如今望山仙尊去了麓山,鹤鸣如今是新一代弟子掌权,我不欲动手,过了几招便带你走了。”
朝露瞪着那张布告发呆:“麓山惨案……”
“昨日有人夜登麓山,屠了山门四十二人,将奇珍异宝掳掠一空,踏月而去。”萧霁面色不变,“你我是前日出的月阴山,因你与江扶楚对视之后吐血昏迷,我在云端停了一日为你疗伤,恰好是惨案发生时。如今仙门认定此事是我所为,这才贴出布告。”
“就算你行踪不明,他们为何认定是你?”朝露听出不对,追问道。
“你有所不知,当年我落入江扶楚之手前,曾在仙门围剿时中过一种天下奇毒,名为‘芳心’。此毒是特意为魔族中人所制,与我功法相悖,只要催动灵力就会毒发,且终生难解,是我太过大意才叫他们得手。”萧霁吹了吹手中拂拭的剑锋,长剑发出“铮”一声响,“毒是麓山映日宫所制,只有他们后园的三十六株青木槿可解。”
朝露抿着嘴看他,一时没有说话。
“你怀疑我?”萧霁摊了摊手,苦笑道,“这船上残余着我这两日的灵力,我有没有离开过,你一探便知。”
“你多心了。”朝露干巴巴地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骗过你,你不信我,也无所谓。”萧霁用一种有些奇异的眼神看着她,慢慢地说,“不过如今,你难道还没有想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凑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麓山四十二人是被摄魂之后自相残杀而死,你猜,这是谁的手笔?”
朝露飞快地答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哈哈哈哈……”萧霁仰着头笑起来,语气带些嘲讽,“我不知道你这二百年去了哪里,可是,难道你真的以为,时间是如此轻飘飘的东西,弹指一挥,什么都不会留下吗?诉一番衷肠,他就依然是往日里你认识的那个人?你自己也不相信罢,如若不然,你为什么要带着我逃出清平洲?”
“我找你,是有必须从你这里知道的事情,”朝露扭过头,避重就轻,她猛地想起昏迷之前看见的那张脸,急急插话,“对了,清嘉师姐……”
“你知道她是谁吗?”萧霁敛了之前面上的神色,肃然道,“师姐……哈,流窜世间的地魂,魔族煞气的本源,居然就在我们身边!你以为当年是她心悦我才救我出了鹤鸣山?她早知晓我的身份,隐忍蛰伏,只不过是觊觎鹤鸣的那方神器,后来实在无法才出手相救。她是魔罗族,炼气而生的天魔,无论是我,还是现在的江扶楚,都不过是她的傀儡罢了。”
“当年章明郡王画中的地魂、桃花源和小客栈中要杀我的人……都是她?”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朝露脑中嗡然一片,“可她……”
朝露猛地抬起头来:“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问过,她不肯答。当年她告诉我,只要我依约在皇都取得那方神器,她就承诺永远不对你动手。”
“仅是如此?”朝露仔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她不肯答,你没有追问?”
“我猜测是第二次诛魔之战时同你母亲的恩怨,”萧霁答得毫不犹豫,“可我确实没有想通,你只是鹤鸣山中再寻常不过的女弟子,为何她不杀你母亲,反而要伪装身份待在你身边?”
他这么回答,便是全然不知“神女”“钟山君”和当年的恩怨了。
幻梦中少年的面孔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眼前,他满脸泪水,跪在她的身前,低头亲吻神女的裙摆。
“我叫……霁,神……能记住我的名字吗?”
幻相破裂,片片零落成风中的碎屑。
江扶楚听了神女与公子的故事,毫无反应;萧霁听了她同洛清嘉的风波,也懵然不知。
如果他们都不知晓她的身世,那知晓之人,岂非只余下了洛清嘉一人。
可无论是当年的叛军头目,还是桃源中的紫衣杀手,她都满心想要置她于死地。
天地之间,还有旁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吗?
朝露再一次感受到了刚从暗河边醒来时那种空洞的茫然,千年前、百年前,幻梦、现实,所有的一切在她身上交织重叠,荒诞不经,模糊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