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很小,她看得异常仔细,以至于眼眶酸涩,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午后的日光明媚异常,透过落地窗蔓散入屋,照得尘埃翩跹,路梨矜扬手去捧落在自己腿边的一束光,又偏头望向身侧的楚淮晏,到底欲言又止。
港城的法律规定,年满十六周岁的女性在得到监护人允许的情况下可以结婚,路梨矜念在港念中学的时候偶尔会听说某位同学怀孕退学回家结婚的恐怖故事,那时的路梨矜心无旁骛,专注于学业,不理解对方的选择,也不评价好坏,单纯尊重祝福个人行为,只是没想到几年后,自己的境地也就只比对方好一点点而已。
“怎么了?”楚淮晏的音域很低,磁性醇厚,清晨还在耳畔缠。绵动人,现在就变成了催促。
路梨矜莞尔,仰头亲他的侧脸,撒娇说,“字实在太多了,我看不下去。”
楚淮晏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垂眼看了起来,也就是看了几行的功夫,剑眉微蹙,直接扔开讲,“别吃了。”
“……”路梨矜眨着眼睛反问他,“那要是有了怎么办?”
“生啊。”楚淮晏轻描淡写地回,“我又不是不能养。”
路梨矜其实毫不怀疑楚淮晏的担当如何,毕竟这人是个能在被利用后还悉心处理好“假情敌”的角色,可赌不起的是她自己。
没能力照顾另个生命的年纪,不必造孽。
她没有再去费力的拾起那份没看完的药品说明书,而是直接掰了一片,就着桌上加了冰的茶水饮下。
这样服药的懈怠让副作用很快找上门来,最先开始的是胃肠道反应,胃部被什么揉。捏挤压后放在火上炙烤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路梨矜撑着跑进卫生间,起初是弯腰曲背的姿势吐,逐渐到支撑不住,缓慢地跪坐在瓷砖上,低头狂吐不止。
呕吐物发出的酸臭无法面对,路梨矜高扬手臂,艰难摸索到冲水的键位,一边冲水,一边呕吐。
水声掩盖不过呕吐和咳嗽的频率,等楚淮晏意识到不对劲进来找她时,路梨矜已经吐光了胃里所有未消化的食物,开始单纯的吐酸水了。
温热的掌心轻拍着路梨矜脊背,心理慰藉并不能缓解躯体万分之一的难受。
楚淮晏没有讲话,只是单膝跪在侧,温柔而心疼地凝视着路梨矜,浑然忘了这痛苦也是他亲自赠予的。
良久后路梨矜终于吐无可吐,她反手揉着僵硬的后颈,仰起头时有短暂的眩晕,橙黄的壁灯光晕忽远忽近。
“漱漱口。”楚淮晏适时的递过来杯温水,路梨矜漱掉大半杯,哑着嗓子问他,“这能喝吗?”
楚淮晏颔首答,“能。”
路梨矜渴得像是个在沙漠里徒步了三天的人,她喝得急切,又被呛到,咳嗽的震天动地。
脱力的被从地上捞进温暖怀抱时,咳嗽还未停止,她就伏在楚淮晏胸口咳,带着他的胸腔同自己共振。
楚淮晏怕放平她又会有呕吐感,最后把人圈在月匈前坐回床上,耐心十足的握着杯给她喂水。
反胃没有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孕早期的反应,月匈部开始隐隐胀。痛,路梨矜把自己缩成团,红着眼眶看楚淮晏,喃喃讲,“我不舒服。”
“我知道,辛苦了。”楚淮晏拨开她额前被汗水沾湿的碎发,吻上去,宠溺地哄道,“那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
荒唐又跳脱,路梨矜登时难以分辨这是玩笑还是承诺,无精打采地敷衍了声说都随他。
路梨矜是被楚淮晏的叫醒的,他已经褪下家居服,换了身闲适的衬衫搭配西裤。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梨梨是休息还是跟我一起去?”他倾身贴在她耳畔讲。
路梨矜没有马上回答,她扭头看向窗景。
六十八楼,近黄昏,暮霭沉沉楚天阔。
月匈还是涨得难受,她拉着楚淮晏的手,覆在自己心口,如若可以将这痛苦分赠楚淮晏一些就好了,路梨矜委屈又绝望地想。
楚淮晏显然会错了意,也不怎在乎再来一回,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柔软上打转,挑眉懒洋洋地问,“不难受了?”
路梨矜抽鼻子,意图抱怨些什么,然而问出口却是软语,“如果我不跟你去的话,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答案是否定的,到底路梨矜还是跟楚淮晏出了门。
他亲手搭配的衣服,鹅黄色的连衣裙,背后的蝴蝶结系的蓬松又可爱,全程都不用路梨矜费什么力气,洋娃娃般被抱过来、抱过去。
连出门时都树袋熊似得挂在他身上,直接被送进副驾的位置,整个流程中路梨矜都尤为配合,只是在路过某家药店时要楚淮晏停车,指使着他为自己买了盒止痛药。
****
时隔半年,路梨矜再一次被楚淮晏带入他的社交圈,出现的姿态使人咂舌――她是被抱进门的。
脑袋抵在楚淮晏颈窝里,闻声回眸才看清楚现状。
如果能重来的话,路梨矜一定选择打死都选择自己步行。
不是上回的场,纸醉金迷的奢靡倒是分毫不消,些微扫过去,小半数都是生面孔,顾意身边陪着斗地主的早换了人,连曾经给予她“提点”的叶清亦不在胡彦的身边。
听说过公子哥儿们换人如流水的传闻,亲眼目睹,还是不适。
顾意反扣满手的牌迎过来调笑,“哎呦,我们路妹妹今天舍得大驾光临了啊?”
“……”路梨矜无奈地瞥他,最后小声求助楚淮晏,“你放我下来吧。”
楚淮晏哂笑逗她,“出门前不是你自己要抱的?”
路梨矜羞怯反驳,“那能一样吗?”
闺房里的事,怎么好拿到台面上啊。
解围者意外的是胡彦,器宇不凡的青年给楚淮晏递来只酒杯,语气平和的问候了路梨矜的存在。
胡彦喊,“嫂子?”
听来极扎耳。
路梨矜脸色骤变,楚淮晏则对称谓不置可否。
场地宽阔,酒柜球台牌桌,你能想到的室内娱乐设备俱全,路梨矜挑了个人最少的角落,那里已经坐了个独自低头玩手机的女孩子,看起来孤僻寂寥。
“我可以坐这儿吗?”路梨矜柔声问。
女孩子抬眸,一双宝蓝色的眼睛顾盼生辉,她看了眼路梨矜,点点头,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把右边座位上的巨大帆布包拿到了地上。
其实左边是空着的,晏柠橙不喜欢说话,她拿行动表示了允许的态度。
“谢谢。”路梨矜在女孩子身旁落座,接着面前出现了个……手机屏幕。
她怔愣,旋即看向上面的文字。
[不用谢。我有言语障碍与社交障碍,不喜欢说话,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说你的,我会用打字的方法回应你,我叫晏柠橙。]
不知是自己的局促不安过于显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对方主动解释,总之路梨矜得到了巨大的安抚,女孩子最好了。
路梨矜从包里摸到手机,也学着晏柠橙的样子打字回她:[我叫路梨矜ww,很高兴认识你,你的名字听起来就很好吃。]
晏柠橙:[……]
一个委实是社交障碍,一个陪人来凑局,天差地别,也是真没什么可聊的。
路梨矜不参与他们的游戏,反而是从旁观中得到了许多无用的八卦信息,诸如今天其实是胡彦的阴历生日,而这群人里其实分了两代人。
楚淮晏、胡彦和应慎行算是一代人,快奔三的年纪,已经接手家中产业,像是闻落行、容磊、顾意他们这群人多在二十岁上下浮动,还在念本科,不少人读海本,所以不像过年那般人全。
上次路梨矜听到顾辞这个名字,还是他人用以嘲讽自己,“以为人人都是顾辞”呢,这一次就已经换了天地,说话的人早消失,应慎行和顾辞也已经走起了离婚的拉扯程序。
还不过半年而已。
下一个半年,楚淮晏身边又将是谁呢?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气氛被真心话大冒险推到了顶。峰,是容磊操着口京腔讲他跟林故若的初见,魔幻现实主义。
“我俩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同父异母大哥的葬礼上,赶那天我开心的不行,去砸场的,世人都道春雨贵如油,那天就跟不要钱似得瓢泼,我砸完场出来透气,瞅见她浑身缟素,撑个伞站在雨里不知道想什么,琢磨着安慰安慰她呢……”
“那你们评评理啊,那场面谁看了不以为她家有人去世,她是来出殡的啊?结果我跟这儿苦口婆心大半天,发现殡仪馆是她家的,好家伙,纯白给,她还反问我,站在自家院子里听雨犯法吗?让我没事少喝点儿假酒,听听,这是人该说的话吗?”
林家是近年才依仗殡葬业发家的,高中时候大家才靠着分数聚集到一处去,这段往事除开当事人外无人知晓。
如今被从旧时光里拎出来,拍拍尘,惹得满堂大笑。
“没毛病啊。”舒悦窈和林故若勾肩搭背,指责道,“我若说的有问题吗,人在自己家,当然想穿什么色穿什么色。”
容磊乐了,“你俩成天到晚狼狈为奸是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被闻落行拍了后脑,捂着脑袋抱怨,“你走,我们兄弟关系到此为止了。”
路梨矜倏然从这个护短的举动里读出几分暧。昧与宠溺,她歪头,看看晏柠橙,用手机打字递过去问:[闻落行和窈窈是情侣关系吗?]
没别的意思,单纯的好奇心旺。盛。
晏柠橙暂停了神庙逃亡,切到备忘录界面回她:[现在不是,至于以后是不是,我不知道。]
极中庸的答案。
不评价彼此感情生活是当朋友的基础。
在座多是看着舒悦窈和闻落行走到今天的,但所有人都保持沉默,不会多游说半句,很没意思,更没有意义。
有人青梅竹马矢志不渝,早早约定白年白头,也有人随心所欲、游戏人间,个人选择而已,谁都不能替谁活。
圈子里默许各种配对的存在,一辈子依靠感情维系的婚姻屈指可数,相爱的时候真就以为能跟对方共度一辈子,但未来有漫长的几十年。
朝夕相处,利益纠葛的几十年。
言辞凿凿会被背叛,不屑一顾也可能会反悔。
连这刻坐在身边的朋友,都未必能长久。
人生就是这样啊。
这夜还很漫长,路梨矜倚着玻璃窗瘫回去,她没什么想做的,余光始终追随着楚淮晏的举动。
他其实很少同弟弟妹妹们玩闹,坐在哪儿松散闲适,有人搭腔也就回三两句,没人就安静的饮酒抽烟。
青白烟雾从修。长指。尖蔓散,骨节分明,骨肉匀称,很灵巧,灵巧到在她体内时可以透过层层褶皱找到最敏。感的地方,路梨矜慌乱地收回视线,揉了下自己的脸,拂净那些不应在此处浮现的旖。念。
手机屏幕亮起。
楚淮晏:[怎么不看了?]
路梨矜杏眼圆睁,隔着大几米的距离瞪他,灯火惶惶如白昼,轮廓清明,楚淮晏勾唇,笑得玩世不恭,他的右手在沙发扶手上慢条斯理的点了三次。
每一下都敲在路梨矜心上。
帝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叩指礼。
即长辈给晚辈倒酒斟茶后,长辈应当五指并拢成拳,拳心向下,五个手指同时敲击桌面,相当于五体投地地跪拜礼,一般是轻敲三下即可。[民俗资料]
可明明年长的是他才对。
路梨矜眉头微蹙,正愁想不出应对方法,就听见舒悦窈用粤语冲这边讲,“使唔使食桃子?”
“什么?”晏柠橙开嗓,小小声的问,音色清脆悦耳。
路梨矜下意识地把自己听到的完完整整复述给她。
“你听得懂粤语呀?”舒悦窈坐到右边被空出的座位上,给她俩人手塞了只饱满的水蜜桃,附带一次性手套。
路梨矜点头,“我有几年生活在港城,本科才考回来的。”
“这样。”舒悦窈了然,继续讲,“我记得梨梨是读音乐学院吧,我认识个还不错的词作人,可以给你们牵线,你想出个人单曲吗?”
对于声乐生来说,出单曲的诱惑对等于西方教徒有能力必定前往耶路撒冷朝圣。
路梨矜认真回,“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的。”
“那肯定能成功的。”舒悦窈莞尔承诺道,又戳了戳正在耐心给水蜜桃去皮的晏柠橙,“对了,你可以喊她桃桃,你俩都是水果大类的。”
路梨矜茫然,“哎?”
一直散发着甜美气味的去皮水蜜桃被捧着,递到她面前。
舒悦窈是个合格的嘴替,“因为我们桃超喜欢吃桃子的。”
自己超喜欢,但先给到了路梨矜。
承蒙厚爱,路梨矜粲然接过夸,“桃桃超好的。”
晏柠橙摇摇头,把她手里没剥的水蜜桃换到自己这儿,又安静的剥了起来。
呆久了就觉得挺好的,这群二代们远没有传说中的行为恶劣,女孩子们都可爱极了。
舒悦窈仅是过来送个桃子,又闲聊了两句就重新回到了玩乐的群体里,小角落安静下来,水蜜桃汁。水丰沛,满口的清甜。
晏柠橙也终于结束了神庙逃亡之旅,弯腰自地上捞起被冷落的背包,利落的支起个画板。
前年iphone4在智能手机市场上掀起轩然大波,被称为革命性的机型,连带着ipad也一同闯入中国市场,只是重量还不太合适随身携带,功能也没有超越笔记本电脑,被绝大多数人所冷落。
这还是路梨矜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随身携带ipad,但她很快就想明白原因,晏柠橙用pad写字,比手机看起来可方便多了。
女孩子点开相册翻找了下,直接支到画架上,开始用碳笔描绘。
那张照片吸引了路梨矜的全部注意力,穿着黑色背心的楚淮晏一脸桀骜,正从格斗八角笼往外走,嘴里咬着缠。绕带的一端,在为自己解绑。
手臂线条流畅干净,宽肩窄腰。
十几岁的楚淮晏,意气风发,隔着相片都能听见观众席海啸般的欢呼。
路梨矜不能不为他心动。
“我可以,看看吗?”路梨矜问。
晏柠橙直接把平板拿给她,手指不小心划到屏幕,露出上一张照片,是着鱼尾红裙的甄乐。
平板停在半空,交接的动作仿佛凝固。
晏柠橙明艳漂亮的脸上闪过晦涩,她不擅长说谎,只好磕磕巴巴地提问,“你知道甄乐吗?”
路梨矜犹豫了下,还是垂眼如实应,“我知道的。”
晏柠橙松手,换了手机打字,删删改改良久才拿给路梨矜看,简短的三个字。
[还好吗?]
路梨矜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说自己没关系实在太勉强,楚淮晏也从没想给过她解释。
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已经成立。
但信仰比怀疑更有力。
路梨矜捧着楚淮晏十几岁的照片,又一次望向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