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晏突然很想见到路梨矜,虽然距离他们上次分别,还没超过六个钟头。
往日那些戏谑应慎行的话语竟都莫名其妙的回旋镖到了自己头上。
青白的烟雾将视线模糊,楚淮晏昂首,余光突兀的扫到隔壁宅院里探出院墙的榆钱枝干,久久未能再挪开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始终未能按下发送键。
答应过她等她结束再来接,是他来早,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打扰。
夜色完全笼罩帝都,开始陆续有人从四合院院门里走出来,楚淮晏立在斜对面的路灯下抽烟,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出来的每个人。
一个、两个……
对话框里那句没发出的消息被删改成了:[我看起来像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吗?]
发送键却迟迟未能按下去。
算了,楚淮晏如是游说自己,反正总有路梨矜哭得时候,就不必在这里浪费眼泪了。
****
路梨矜是故意磨蹭到所有人走光才出来的,她有意识的遮掩着自己与楚淮晏的关系,做不到如他般坦荡自若,更不希望对自己给予厚望的师长忧心或多想。
她垂眼数着被月光泼过的地砖,数到第二十八个才起身,食指勾着两个装的鼓鼓的塑料袋,甜声与李澄挥手告别,“那我也先走啦?”
李澄彻着茶盏,坐在摇椅上冲她一点头,叮嘱道,“等到寝室了告诉我一声。”
每次都如此。
只是今天路梨矜心虚,她揉了下鼻尖,“好呢。”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这世上就是有种人天生扎眼到不能忽略,楚淮晏今天穿得很随便,西裤配白衬衫,大学校园里扔块石头能砸到八十个的搭配。
奈何气场迫人,路梨矜推门出来,毫不费力地望见斜对角榕树下的青年。
楚淮晏姿态慵懒,瘦长指间一点猩红明明灭灭,他大半个人融在院墙覆出的阴影里,辨不出神色。
路梨矜冲他的方向小跑过去,突兀的张开双手扑倒他怀里。
“……”楚淮晏单手揽住女孩子的腰,左手去掐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再烫到你的。”
路梨矜晃动脑袋去蹭他的胸。口,撒娇轻喃道,“那反正是你心疼。”
楚淮晏挑眉,轻拍她翘。挺的臀。部,“梨梨这是赖上我了啊?”
“不可以吗?”路梨矜抬眸,对上深邃狭长的含情眼,认真征询起意见。
晚风拂动裙角轻扬,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和呼吸乱过节拍,楚淮晏按着路梨矜的后脑把她重新压回自己前。胸,似是而非地回,“又没说不行。”
路梨矜偏要较真,纠正他讲,“小学时候语文老师说了,双重否定等于肯定。”
楚淮晏扯唇角嗤笑,手指拨捻着白嫩耳垂,女孩子戴得耳钉是红樱桃,可爱素雅的款式,碰上去微凉,和肌肤的热度呈现反差,早晨上她时候就注意到了,现在才倒出空闲来仔细把玩。
乖巧得被抱了半晌,路梨矜才到耳畔传来磁性低沉,温柔到残忍的告诫,“那有没有人跟我们梨梨讲过,男人说话你都不要信,尤其在床。上。”
她怔忪,来不及多想,就承下楚淮晏的吻。
温热的唇从光洁额头伊始,落在眼睑时颤动的睫毛有不受控制的眨动,再到小巧鼻尖,最后蜻蜓点水的落在唇角。
他们别人家的院墙下相拥接吻,生活的杂音还在耳畔萦绕,虫鸣悠远模糊。
“吃什么了?”楚淮晏捏她的脸颊,“挺甜的。”
路梨矜脸颊绯红,目光闪躲着娇嗔,“你先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楚淮晏的笑意不减,混不吝地调侃,“自己扑上来,想下去就那么容易?”
人在怀抱里,不得不低头。
路梨矜从善如流地去啄他的脸颊,小小声喊,“求求你了,淮晏哥哥最好了。”
模样娇俏的我见犹怜,楚淮晏从了路梨矜一半的意,人是放开了,手到还是牵着的,她手小,握拳时能完全被楚淮晏的手掌包裹住,手里的袋子也就顺势被楚淮晏接了过来。
透明的塑料袋,装了什么一眼可见。
楚淮晏提起袋子,继而蹙眉,“你不舒服?”
里面零零总总装的全是布洛芬、黑加白、乙酰氨基酚这类的退烧药,转到另侧就全是熊胆薄荷含片、苏黄止咳胶囊等治喉咙的。
“不是不是。”路梨矜摇头,支支吾吾地解释着,“就是、就是、我嗓子有点儿哑,然后我又不能说……只能说我自己有点儿感冒,然后我老师就给我拿了点儿药。”
老一辈人的家长做派,不确定孩子要吃什么药时候,干脆就什么药都给准备好。
楚淮晏了然,不徐不疾地讲,“那你求求我,下个周六晚上我尽量节制点儿。”
很难想象有人居然能把浑话说得这么云淡风轻,路梨矜杏眼圆睁,去抢他手里的另只袋子,“还我,我不要给你吃了。”
那是一袋陕西的大黄杏,给路梨矜介绍家教的师姐正好在陕西演出,吃好了这口,人没回帝都,花大价钱空运了几箱给师门尝鲜,每人都分了点儿带走。
这杏比市面上常见的黄杏大一整圈,色泽饱满,果肉质地柔软,没有半点儿涩口,一口咬下去汁水飞溅,路梨矜特地洗了几个用保鲜袋装在最上面。
楚淮晏耸肩,还真就还给她了。
最后反倒是路梨矜献宝似得举到他唇边,软乎乎地请求,“你尝一下嘛,真挺好吃的。”
他就着女孩子的手咬了口,满口的酸甜,是吻她时品到的果香。
胡同东西横贯,开不进汽车的小路两侧四合院并立,路梨矜这些年来都从东侧进,故意避开曾经祖宅的位置,直接进李澄家门,而楚淮晏的车停在西边的停车场。
她被牵着向西走,蓦地昂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探出院墙的榆钱枝干。
楚淮晏余光捕捉到了这一眼。
路梨矜没再花心思找由头,很轻松的就将自己的手从楚淮晏那儿抽离。
心思玲珑如他,有些事戳到明面上反而难看。
昏黄路灯扯长两人的影子,终在身后某个节点交汇。
这年头还住胡同的多半是老人家,夏日里三五成群的大爷大妈凑在路灯下摆桌下棋打牌说家常,有人观棋偏语,吹胡子瞪眼地指导,又迅速开始悔棋,惹得大家揶揄;襁褓中的婴儿被祖辈抱在怀中,蒲扇轻晃,胖嘟嘟的小手试图抓扇柄;胡同口小卖铺的窗沿下排排坐着喝空的陶瓷酸奶罐,店主正捧着饭碗看球赛……
“楚淮晏。”路梨矜忽然唤他名字,侧目看他,轻声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路梨矜问这话时,他们正立在胡同口,主干道上车流如织,霓虹灯牌的光亮远打不到这侧。
白裙貌美的少女与挺拔俊朗的青年惹人注目。
楚淮晏愣了几秒钟,低笑讲,“还没有,在等你陪我吃。”
第34章
―――――――――
命好到含着金钥匙的人是不需要学着将就的,楚淮晏这辈子对将就的定义,大抵只停留在会写上。
他挑的私房菜馆是“梅府家宴”,离后海和恭王府都近,是梅兰芳之子梅葆玖开办的家宴,也是路梨矜在认识楚淮晏前,为数不多能跟他达到同个消费层次的菜馆。
不过路梨矜是走关系吃的,从不需花钱买单,而楚淮晏则可以打破原定的预约制度,为他准备好食材只花了他们过来的车程而已。
路梨矜无法揣度楚淮晏选这家私房菜馆是在抵抗自己不肯在人前承认与他关系,还是单纯心血来潮。
起码在这段感情里,如果将每件事都坦率的摆到明面上,未免过分伤情。
两人都是熟客,省略了观瞻讲解庭院门廊的步骤,直接落座等开餐,特别交代了只上楚淮晏单人份的前菜即可。
已错过晚饭的时刻,仅他们一桌客人,坐在最好的景观位,路梨矜给老师发完“我到寝室了”的保平安消息,将手机倒扣。
她侧头透过窗,望见院落中铺洒的玉石,折射着清凌凌的月光,如积水般空明,晚风吹着竹叶婆娑起舞。
古旧的留声机淌出梅老的唱腔,唱得是昆曲《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路梨矜缓慢地把视线挪正,撞进楚淮晏锋利狭长的眼底,没有对视的时刻,他有在望着自己,还不够吗?她莞尔,笑容璀璨夺目,随便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菜色都是经典款,鸳鸯鸡粥、雪菜火丝蒸鲈鱼、翡翠牛肉粒、荷塘月色。
吃不下半口正餐的路梨矜被楚淮晏指使着给他吹凉鸡粥,白瓷勺把分为太极图案的鸳鸯粥搅浑,蒸汽徐徐蔓散开来,香味扑鼻。
“你这饭吃的,也不怕胃疼。”气氛太好,好到让人几欲忘乎所以,路梨矜带着点儿心疼的意思抱怨他。
好像从认识这人开始,就没见过他走养生路线,通宵达旦喝酒才是寻常姿态。
楚淮晏慢悠悠地把嘴里鱼肉咀嚼完,才应她,“要那么健康干嘛?戒烟戒酒戒熬夜,清粥小菜活到一百二,我图点儿什么呢?”
路梨矜一哽,说不过他,最强硬的反抗也不过是撂勺子,将粥推还到他面前,“那你烫着喝,反正又烫不死。”
“行呗。”楚淮晏挑眉,无所谓地舀起来往嘴里送。
梅府家宴的服务员比较固定,都是四五十岁的阿姨,故被称为“梅嫂”,梅嫂来送杨枝甘露的时候,路梨矜正气鼓鼓地搅着鸳鸯鸡粥。
“这是我们管家交代送给路小姐的。”梅嫂笑容可亲,又指了下另碟蜜渍山楂,“这是主厨听说您吃饱了,专门给您消食用的。”
路梨矜软音道谢,屏风再度被挡好。
圆鼓鼓的山楂去核,裹满雪白糖霜,入口甜而不腻,她含着吃完两颗才开腔跟楚淮晏解释说,“京剧讲究传承,我主要是学梅派的,在这家店还没开起来之前,我就已经经常吃到主厨做的菜了。”
楚淮晏颔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结账离开时,忽然对管家交代,“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今天和谁来过这儿。”
管家八面玲珑,立刻接腔道,“我明白。”
跨出梅府家宴院门时,路梨矜还在厌弃自己的矫情,她希望这段关系被隐瞒,可楚淮晏真如她的愿,又觉得窘迫难耐。
高攀不是什么好词,戏曲圈里更是因为种种原因忌惮颇深。
“我很抱歉。”路梨矜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闷声讲。
宽大的手掌拢住后脑,随性的揉了两下,楚淮晏豁达大度地开解,“我其实无所谓。”
名份是他给不了路梨矜的东西,他也没打算从路梨矜那儿索取。
可惜这种心态未能从一而终的保持。
****
路过什刹海附近的路边摊时,路梨矜被卖鱼的摊位吸引,她悉心挑选了六条漂亮的金鱼,寓意六六大顺,楚淮晏在旁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拦着。
“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新买的金鱼放归大鱼缸,紧接着就见识到了血腥的一幕。
白金龙鱼不费吹灰地将红色金鱼吞下,巨大的尾翼覆出阴影。
路梨矜愕然,手忙脚乱地去捞剩下的小金鱼,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掌控着鱼网的动向,改将准备再度发动攻势的白金龙鱼控制在玻璃缸犄角的一隅。
“去找别的东西捞吧。”楚淮晏语气平和。
路梨矜迅速冷静下来,她回身,扫见开放式厨房水池上方挂着的漏勺,又找了个汤碗装满水,将剩下的五条小金鱼从险境中拯救出来。
楚淮晏也跟着放开白金龙鱼,淡淡讲,“这种鱼是食肉性鱼类,正常饲养是投喂鱼类虾类和两栖类昆虫的,顾意养这玩意,特地雇了个人给鱼扒虾,怕鱼肠道脆弱,被虾头划伤。”
正趴桌惋惜逝去金鱼生命的路梨矜绝望地抓头发,又转回白龙金鱼这边,懊恼地自言自语,“那怎么办啊,它刚刚吃了鱼,不会被鱼骨头划到吧?”
人都是双标的,鱼固有一死,死了的也就死了,还活着的心头好总不能再立马去世吧?
“那到也不至于。”楚淮晏边说边从冰箱冷藏层取出块牛排,抄刀切了一小条,扔进鱼缸里,白金龙鱼立刻又凑过来,撕咬起牛肉。
还能继续吃,路梨矜终于放心了。
楚淮晏给她调了杯柑橘柠檬白兰地压惊,自己坐在对面打开了笔记本,处理起了工作邮件。
深夜寂静,修长手指敲击着蝶式键盘,发出清凉的声响,路梨矜戳桌面上的汤碗鱼缸,又看向楚淮晏优越的侧颜。
金丝镜框架在高挺鼻梁,柔光灯笼下来,冷硬凌厉的五官都镀了融融光晕。
“你是近视吗?”路梨矜抿着酒,问出心头疑惑。
“不。”楚淮晏没抬头,“这是防蓝光镜片。”
路梨矜不再叨扰,找到顾意的对话框,开始请教白金龙鱼的饲养问题。
如果说这是个纯食肉类鱼类的话,那么这几天她喂的都是顾意给的鱼食,岂不是都在让白金龙鱼亏嘴?
能养得起这种鱼的人少,网络上的资料也寥寥无几,毕竟你不能指望顾意这种游戏人间的富家公子哥上网当好心人科普。
朴素的价值观不许路梨矜虐。待宠物,她决定悉心学习。
顾意的网速只分为两种,千兆光线与断网现充,很不幸,路梨矜今天没能摇到顾意的人。
清冽木质香突兀的渗过来,路梨矜被圈拢到温热怀抱里,耳后微沉,原本架在楚淮晏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被戴到了她这儿。
“坐我对面,给顾意发消息呢?”楚淮晏吻她发旋,慢条斯理地揶揄,“现在都不背人了?”
“……”路梨矜举高手机,反驳讲,“天地良心,我这是在问他养鱼相关科学知识!”
这时光风霁月,才敢直面这般恶劣的指摘。
楚淮晏哂笑,“顾意给你的鱼食,你喂着就行了,高兴了再切点儿生肉或者买活物喂就好。他自己喜欢玩高端观赏鱼,国内市场不算健全,干脆自己创立了个品牌,专门做这种生意,你平时喂的是冻干,肉中易氧化的物质保留更多,科学角度说比你直接喂生肉更健康,还简单方便不脏手。”
“哎?”路梨矜把摇摇欲坠的金丝眼镜摘掉,安置在桌面,“那他家里平时不管他吗?”
从之前的聊天里能听出来,顾意和舒悦窈是同级人,即便窈窈跳级念书再早,她们的岁数也不会差太多。
富家公子哥儿多有点儿奇特的喜好,路梨矜有耳闻,但目睹还是吃惊的。
“不管吧。”楚淮晏曲指骨,狭昵的刮女孩子鼻梁,“他是学艺术的,高中没读完就出国了,今年休学在国内玩,喜欢什么做什么,赚钱陪钱都没所谓,反正他家里又不指望他从政和继承家业,不违法乱纪,有什么可不支持的?总好过千金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