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头用以补贴了自己二儿子,为他在帝都置换了房产,指望着日后可以被接回帝都养老,安度晚年。
可惜未能如愿。
当时路梨矜还小,否则肯定要骂一句“神经”,人不好好活,想着死,究竟有什么用?
关自在父亲在赔完这笔钱后写在忏悔书投海自缢,翌月尸体才被发现,关自在随母北上,现在的名字是他母亲取的。
望文生义,该是希望他如同佛偈里那样,观自在,不再为外界束缚纷扰。
可惜没能做到。
路梨矜再见关自在是七年前,那时他已经读大学,考了清华,家境不错,特地来港城是道歉,且递出了张银行卡,谦卑地讲是他这几年存下的与母亲的心意。
奶奶请关自在进门喝了杯茶,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没收钱,要他放下,以后不必再来。
三年前路梨矜回帝都读大学,关自在花了大力气从人人网上翻找到她的联系方式,保持着每年两次的礼貌问候。
即便是日子最难过的时刻,路梨矜也没想过问关自在开口求助。
路梨矜小时候曾有过漫长的迷茫期,喜爱她的母亲和厌恶她的父亲同时离开,连罪魁祸首都死去,连恨意都找不到宣泄口。
往事已矣,始终不是关自在的错,他们早就两清了。
死亡是一把利刃,忍痛流血的是活下去的人。
关自在约在君倾顶楼餐厅,长安街附近的最高点,餐厅有整面玻璃穹顶,俯瞰整个帝都,古韵和现代风情交织,都尽数收入眼底。
初见时路梨矜觉得壮丽无比,看得多了,便习以为常。
楚淮晏的套房就在楼下,路梨矜收到关自在地址时谈不上什么心态,还是应了约。
“你最近……”关切的话在嘴边,关自在犹豫着怎么讲更合适,最终落回干巴巴的一句寒暄开头,“过得怎么样?”
路梨矜感觉在关自在眼里自己像是块易碎的脆玻璃,连言语都惶恐惊扰。
她尽可能笑得不太勉强,主动开腔,“还好,学业和生活都顺利,失了个恋,所以看起来有点儿颓然。”
“……”关自在手中的刀猛地擦过盘子,发出尖锐而短暂的声响,漆黑的眼底有波光闪烁,彷徨失措在渐次湮灭那些光亮。
路梨矜哑然失笑,喜欢一个人的眼神,她照镜子时看得太多了。
情起无因,多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加上这回就三次,都称不上愉快,说过的话两只手可以数尽,路梨矜也休于思忖关自在的想法。
但她在这个念头浮现时有须臾的心惊,恍惚间明白了楚淮晏对自己的感受。
那些百转千回的小九九,他明明都看到,可能也是和自己这般,当真无能为力吧。
“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我都没恨过你。”路梨矜眉目宁定,悠悠讲。
她没说谎,辨认主体这件事,路梨矜从小修习到大,如果恨人能跟爱人一样有连带效应,那么母亲和奶奶将会成为绝对的被憎恶对象。
关自在紧绷的神情有些微的松弛,他放下刀叉,缓慢地饮尽杯里的红酒,才郑重地说,“多谢。”
路梨矜正认真地切割扇贝肉消磨时间,闻声摇头,“恨人太累,不值得。”
她只是懒得恨,收不了这句谢。
“路梨矜。”关自在轻唤她,左手握的银行卡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申请了斯坦福的硕士,八月底就走了……”
“前程似锦。”路梨矜随口讲俗套的祝福。
“我毕业后没有选择读书,先工作了三年,其实就是为了。”关自在语气急促起来,蓄积的勇气就这么多,再迟半秒就泄掉。
“关自在。”路梨矜捻了张纸巾,冷声打断他的话,“人要是在自己的前程选择里一厢情愿,然后说是为了别人,可就就下作了啊。”
你看,人要是不喜欢,狠下心来不都一样吗?
关自在神色落寞,“对不起。”
路梨矜颔首接下这句,起身拎包要走,她在站起来那一刻,才看清楚左前方斜对角景观位那人的脸。
楚淮晏着身运动服,十指交叠,坐姿散漫,狭长漂亮的含情眼正睨向她,已然不知道观察了多久。
他对面坐了个女孩子,茶色长卷发如瀑,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美人。
烟花在脑海里轰然炸裂。
一只胳膊横拦了路梨矜的去路,关自在仰头,眸里尽是欲言又止的情愫,他的手悬空在离路梨矜腕骨还几厘米的位置上,想触碰又飞速的收回。
她早顾不得考虑关自在的想法,直接拂掉对方意图阻拦的手。
路梨矜拖着沉重地步调走到电梯口时才收到“期待已久”的回复。
楚淮晏:[解释。]
他已经通过预定名单拿到了关自在的履历,清华经管本科,高盛初级金融分析师,青年才俊,普罗大众里算得上佼佼者。
但自己精心养得花,为什么会看上这种贫瘠土地?
楚淮晏忍不住诘问,是自己哪里照料的不够好吗?
一只梨梨:[什么?]
正是晚间入住的高峰时段,电梯缓慢,身后的脚步声迫近,路梨矜不想在公众场合和楚淮晏的“约会对象”面前闹得不可开交。
合格的前任就该跟死了一样。
一只梨梨:[我去你套房等你。]
“叫人。”楚淮晏低醇磁性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跟随着的是清亮的女声,“姐姐好。”
“……”路梨矜机械性地扭过头,对上张素净可人的巴掌脸,她偶尔会在顾意的朋友圈里看到这张脸,是他亲妹妹,每个月总要念叨几次。
顾临墨手里还提着盒小蛋糕,眨着眼睛自我介绍,“我叫顾临墨,今年十五,最近住6207,你有空的话过来陪我玩呀?”
这个房号是路梨矜初遇楚淮晏那天,他带自己去挑衣服应急的那间,当时路梨矜还为房间主人的身份闹了别扭,现在才发觉楚淮晏禁止她胡思乱想的原因。
友人亲生妹妹,未成年少女。
怎么都不值得揣测。
他倒是真的坦荡无畏。
顾临墨察觉到气氛不对,托词没吃饱去别的餐厅再续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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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鲜红的提示牌似菜市口闸刀降落。
“跟我分手,就为了他?”楚淮晏冷笑,寒声问。
他喝得不少,酒气改过身上的檀木香水味,路梨矜耷拉着脑袋,“没。”
“路梨矜,你出息了啊。”楚淮晏讥讽道,“现在连和我讲话都开始敷衍了?”
他句句都带着机锋,就好像这段感情的结束是自己的错,他才是不甘心的那位,腕骨被握痛,路梨矜被拽进套房,抵在玄关处。
感应灯亮了又灭,楚淮晏的吻落在颈侧,锋利犬齿磨着幼。嫩肌肤,带起震。颤酥。麻,路梨矜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
“你就不能乖一点儿,留在我身边哪里不好?想要的什么没满足你?”最亲密无间的姿态,最冷硬伤人的话,“你觉得金钱和权势等于自由,现在得到了,翅膀就硬了?但其实不是的梨梨。”
楚淮晏拉起她的手腕,吻落在掌心内侧静脉处,淡漠提点道,“人类对于权势的向往与生俱来。”
明牌让路梨矜难堪不已,积攒得疲惫感在这刻一并袭上心头。
她长叹了口气,依然沉默。
楚淮晏被她这种态度激怒,捏着下颌迫使路梨矜同自己对视,“答话。”
他们之间有二十五厘米的身高差,绝大多数时刻,光是看着她,路梨矜就必须仰视。
反正已经到绝境了,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哪有低眉顺眼给谁看?
路梨矜破罐子破摔地回,“是,就算我出来相亲又怎样?甄乐呢?你有想过要给我解释吗?”
凭什么啊。
凭什么你做初一,我连十五都不能尝试?
楚淮晏被气笑,他松开路梨矜,退开倚到对面的墙壁,给自己点了根烟。
连日来淤积心头的气在躯体里冲撞,怎么就喜欢上什么个小没良心的东西?
他有一万种卑劣的方法留下路梨矜,比如他们的录像、比如她的前途,可他从没想过以此相挟,却也绝对无法接受背叛。
猩火在黑暗里明灭,半根烟的功夫,楚淮晏才再度开嗓,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路梨矜,倒打一耙的本事你是有的,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甄乐的存在。”
青白烟雾在两人间弥散,楚淮晏右手拇指摩挲着无名指,他今天没有戴“婚戒”,平和陈述着现实,“你想听我解释什么?是我跟甄乐青梅竹马,习惯了对她好,她的所有事都算我的事,包括她表弟每次惹事都是我出头,还是我十几岁就知道她会是我未来妻子?还是要知道更多细节,我们祖辈生死之交,在战场上就约定了我和她的婚事,我外婆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她的手放进我手心,交代我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甄乐啊?”
路梨矜绝望地凝视楚淮晏半晌。
感应灯又灭下去,她抹黑探到开门的把手,扭了一下。
走廊一片光亮,路梨矜背对着楚淮晏,肩头轻晃,楚淮晏注意到她嶙峋的脊背,蝴蝶谷翩跹欲飞,好不容易才带在身边养胖点儿,怎么比之前更瘦了呢?
“甄乐她可以不介意,但我不能不要脸。”
路梨矜背对他,一字一顿地扔下这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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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期末的学生像是出笼的鸟,四散奔离,往年尹悦华总是走得最早的,她家里人会直接开车来接,而路梨矜是走得最晚的――为了避开时段,省机票钱。
今年倒像是转了性,尹悦华提溜着两大袋的零食驻扎在寝室按兵不动。
“你不回家吗?”路梨矜掀开床帘,好奇问盘腿坐在床上倚墙嗑瓜子的尹悦华。
尹悦华吐掉瓜子壳,一脸无所谓,“我跟我妈吵架了,不想回去。”
路梨矜了然,没有继续打听,她下床换衣服化妆,做出门听硕士毕业演唱会的准备。
七月底,大部分学生都已离校返乡,硕士中期与毕业演唱会原本应在七月前结束。
当下这场是特别延期的。
这位学姐见义勇为,徒手接下了爬到窗台意外坠落的小孩子,骨折住院,多方媒体宣传报道,学校有意为其开绿灯,直接颁发硕士学位证书,被学姐拒绝,所以才有了这场延期的硕士毕业演唱会。
“我妈想我考国音的硕士,她会给我辅导,离得也近,考上的概率很大……”尹悦华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当然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我想去英国,因为周省说以后会留在那里,我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准备,不管是皇家音乐学院,还是伯明翰都行……我想努力一下。”
尹悦华讲了很多,她说自己英文不怎么好,第一年高考会失利就是因为英语只考了54分,到现在都还没能过四级;说知道这段感情也许并不能为她到英国就能地久天长;说父母都是独生子女,全家六口人,就她一个孙辈,宝贝儿的不行,不指望她出人头地,不舍得她远赴重洋。
“所有的事情我都明白,可谁让我就是爱他,我没办法呀矜矜。”尹悦华讲到最后,带着点哽咽。
路梨矜取棉签,将画花的眼线擦干净,才细声回,“我都知道,下午回来给你带什么吃的?”
爱当然能迎万难,可相爱与合适才能抵万难,缺一不可。
都是以肉。身撞南墙的人,谁又有资格笑话谁头破血流的程度更甚?
“烧腊饭那家的叉烧和鸡翅双拼吧,加梅子酱。”尹悦华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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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时间的影响,除开首排打分的评委老师外,来听这场硕士毕业演唱会的人寥寥。
热度过后,媒体也不再有追踪报道的兴趣。
路梨矜跟这位学姐素未谋面,出于钦佩为她订了花,送到了后台放礼物的桌上,她回身,余光里扫过个眼熟的背影,没当回事。
顺着阶梯找自己位置时,余光意外的定格在池妄的身上。
这人有张漂亮到惊为天人的脸,实难忽略。
似是察觉到视线,池妄也朝着路梨矜站的方向看了过来,他颔首,指了下自己旁边的位置,招手同她示意。
路梨矜在他身边落座,主动打招呼,“好巧,我是这个学校学生。”
“嗯。”池妄侧目望向她,眉眼锋利,淡淡应,“听窈窈提过,有人推荐今天这位演唱者,我来听听。”
商业角度讲,这位学姐的善举是个很好的噱头,今后做营销的时候能抢先占据道德高点。
“这样。”路梨矜莞尔,她无意探究池妄签歌手时的想法,直接换了个话题,“我总觉得你跟一个港星眉眼很像。”
“陆诗?”池妄反问。
路梨矜点点头,“是她。”
陆诗,十五岁出道,港城双料影后,tvb视后,二十五岁巅峰时期宣布嫁人退圈,霸版港媒头条十余年的风云人物,被称作港城最后的大明星。
路梨矜小时候看她演得电视剧长大,次次都惊愕怎么会有人长的如此貌美,举手投足间都是万种风情。
池妄怔忪,揉了下眉骨,解释道,“她是我母亲。”
“……”路梨矜噎了半晌,才感慨说,“这样啊,怪不得。”
池妄就比路梨矜大七个月,算是同龄人,他刚出生那会儿港媒争相报道,因为父亲是港城富商大贾,八卦杂志上吹得血雨腥风,然时年还是个幼儿的路梨矜对此全然不知。
陆诗退圈息影多年,后来再有消息,也都是金融杂志里陪丈夫出席晚宴的照片。
路梨矜因为学业和家庭负担,再没有闲暇关注娱乐圈种种,跟楚淮晏一起后,全心全意都扑在他身上,鲜少特地了解他朋友们的家世背景。
“那你可以帮我拿个阿姨签名照吗?”路梨矜思忖着,小声拜托。
池妄暗亮手机屏幕,亮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挑张想要的照片发我。”
路梨矜连声道谢,等到开场后才察觉,大抵是不喜同陌生人接触的缘故,学校足足给池妄预留了一整排的观众席。
这位学姐是音教专业的,擅民乐和美声,演奏曲目亦对半。
或许是重伤初愈的缘故,没能发挥出往日的水平,路梨矜不是专业的乐评家,都辨出了某几处转音的处理不当。
谢幕后池妄和路梨矜一并起身离开,没再提签约的事情,他是个商人不假,但是个对音乐有绝对鉴赏能力的商人,不至于为了造势而硬捧,那样既不尊重当事人英勇行径,也不尊重音乐。
从剧场出来才发现下了疾雨,乌云盖日,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门口聚集了不少来人。
“矜矜。”路梨矜倏尔听见尹悦华的声音,扭头看见好友站在落地玻璃外,左手握着把还在滴水的折叠遮阳伞。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路梨矜跟池妄讲,“我去给你拿把伞,挺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