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隔壁那家每天骂小孩,你又没睡好吧?”奶奶看着她眼下乌青问。
路梨矜点头附和,隐匿掉自己失眠理由,把锅甩向隔壁清早就骂街的家长。
奶奶叹了口气,“等下他们不吵了你就抓紧休息,别陪着我了。”
“那您陪我一起休息。”路梨矜眨眼,撒娇讲。
港城的合法工作年龄卡在十六周岁,考上本科后路梨矜只有寒暑假回港,往往回来就会马不停蹄的找兼职工作,老人家睡得早,她能陪在奶奶身边的时间少之甚少。
以前路梨矜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点儿,等毕业后就能把奶奶接去帝都生活,但不知是过去半年纸醉金迷看多,前途颇为光明,还是对未来的希冀被磨平又再尽力重塑。
未定的以后于路梨矜过分飘渺,她现在就想多陪陪奶奶。
饭后利索的收拾好碗筷,路梨矜和奶奶挤在她那张单人床上,如似幼时。
路梨矜面朝着泛黄的墙壁,脊背被缓慢地拍抚着,她不敢转头,怕暴露出半点儿不高兴的表情,让奶奶忧心。
她知道奶奶看得出,只是不问而已。
路梨矜的奶奶是个非常传统的女性,大半辈子温良恭俭,勤劳肯干,却在晚年会为了路梨矜和丈夫儿子抗衡,因为听见爷爷骂路梨矜“赔钱货”,掀桌子和他吵得脸红脖子粗。
在路梨矜父母离世后,她找了份公园清洁的工作,每天要工作近十二个钟头,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只为了给到路梨矜更好的生活。
上次突发脑溢血就是在公园,此后路梨矜禁止了奶奶再出去工作,老人家闲不住,总是接些打毛衣的活,以赚取微薄的收入。
那么多年的书多下来,奶奶从不问路梨矜的成绩几何,不在意她要考的学校是不是名校,以后能有什么样的发展。
她只问“我们矜矜在学校开心吗?食堂好吃吗?室友都还好相处吗?”
走得高远固然好,可有的人就希望你吃饱穿暖,天天开心,别无所求,又怎么忍心辜负这样朴素的期待呢?
路梨矜半蜷着身体,在奶奶的安抚中沉沉睡去,这次梦中不再是楚淮晏,而是小时候和奶奶出游的片段。
春日在乡下野餐,怀柔的桃子又脆又甜;夏季用不锈钢勺把西瓜挖成圆球,堆成小山的形状,哄因为没唱好戏挨训的自己开心;深秋被抗在肩上,从香山观景台看满山遍野的枫叶;寒冬腊月的什刹海上,奶奶和妈妈会拉着自制的“雪橇”带路梨矜在什刹海溜冰……
那些快乐浅显而真实。
路梨矜奢求它来、奢求它留、奢求它能够再重来。
午后睡多,深夜精神百倍。
读初中后奶奶为了给路梨矜营造好的学习氛围,搬去了外间睡。
逼仄的卧室里勉强能容下张双层的床与书桌,路梨矜撑腮坐在桌前,鬼使神差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搜索引擎里打下甄乐的名字。
宽带办得便宜,网速不怎么好。
空白页跳转的间隙里,路梨矜操控着光标,几次三番的想要关闭,但都没能按下去。
她为自己的窥私欲和偏执而可耻。
互联网上关于甄乐的直接介绍寥寥,多是学校或某个奖项页面里出现,而关联词频频出现另外一个甄姓的名字,路梨矜猜测是爷爷或是父亲。
她按住跳转,首条是百度百科,第二条就是讣告。
《沉痛哀悼甄先国中将在京病逝,享年103岁》
讣告格式正式工整,详细介绍了这位开国中将的生平,少年从军,过雪山、翻草地,浴血新开岭,身经百战,负伤七次,遇险无数,中年远走戍边十七年。
再下一个网页,是记录生平的报道。
“甄先国中将火化后,骨灰中有二十一枚弹片……他的独生子甄安在两山轮战中为了掩护队友牺牲,时年三十六岁,甄安牺牲时,他的女儿刚满周岁。”
何等英雄人物,满门忠烈。
路梨矜指尖颤着,点了好几次才按动触控面板。
甄乐是烈士甄安的女儿,而根据讣告显示,甄乐的爷爷是今年二月逝世。
总有些东西超脱感性之外,对前人的敬仰和理智都在为路梨矜解释现状。
或许楚淮晏也没做错些什么,他对自己未必没有那么一点儿爱在,但跟甄乐的婚事也必须存在。
挚友亲属尸骨未寒,这方就悔婚,非人哉。
没人知道楚淮晏带路梨矜出现在人前,肆无忌惮的表达出对她的喜爱之余,要扛下多少事情。
事实上是路梨矜耳边,几乎从未听到过疯言疯语。
谈不上谁辜负谁,算了就是算了。
氤氲雾气在眼前久聚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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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响唱片坐落于香港地标级建筑――香港国际金融中心,面向维多利亚港,风景开阔。
“……那日曾可知此刻荒谬,也好过未见。”
鎏金照彻录音室,少女身姿清丽,握着麦克风唱完最后一句,还沉浸在情感之中,尾音被拉得千回百转,带着叹息的悲调。
主控室内,阅响首席录音师摘下耳机,再次确认了下路梨矜的名字与负责为她监制单曲的制作人名字,同助手感慨道,“天生歌者,执下准备升咖啦!(天生歌手,收拾下准备升咖位)”
路梨矜仅录了一次就被告知通过,出来时被工作人员拦下,下意识地以为需要重录,刚准备走回头路,就听见对方阻止,“不是,这是我们总监让我转交给您的礼物。”
“……”信封里厚厚的一打,看大小不像是钞票,路梨矜怔然,道谢接过来。
午后无事,路梨矜买了杯黑咖啡,倚在维港海边的栅栏上拆开。
里面是陆诗的签名照,几乎涵盖了所有她演绎生涯中的经典照片。
当时交谈愉快,池妄要她自选,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太好,路梨矜没再提,两人也没有再私下联系过,时隔半个月,池妄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承诺。
于她而言是好事,偶像亲签all,就是池妄挺费家长的。
路梨矜给池妄发消息,只踯躅了半秒。
一只梨梨:[收到,多谢。]
池妄是秒回的:[不谢,在哪儿?]
池妄下来找到路梨矜的时候,她正面朝大海,手法拙劣的点着只怎么都燃不起来的烟,背后一米外开就是可以丢烟的垃圾桶。
海风撩起她的长发,露出白嫩后颈上还没有彻底消褪的吻痕,裙角风中翩跹。
池妄眸色凛然,开始反思自己当初将人交给楚淮晏对不对。
“为什么?”浮光在蔚蓝水波间跳跃,路梨矜盯着一簇浪花,直到它消失,才平静地发问。
她没说主语,而池妄已然意会,他调出早已准备好的监控录像,递了过去,解释道,“我不常在帝都,会有阿姨过来打扫,所有房间都装了监控,这是那天的。”
时年的监控算不上多高清,但够用。
路梨矜清清楚楚地听见,昏厥中的自己来回念着楚淮晏的名字。
“天地良心。”池妄说得坦坦荡荡,并非因为自己与楚淮晏交好所以趁她不备,共谋龌龊事,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按照路梨矜本人意愿通知的楚淮晏。
可扣心自问,真就没有半分愧吗?
路梨矜哑然,似是而非的笑了笑,竟真怨不到楚淮晏头上。
还真是自己睡在别人床幔,唤他的名字。
港城盛夏,烁玉流金。
路过海边的游人衣着清凉,西裤衬衫的池妄与中袖白裙的路梨矜格格不入,他们默契的没再讲话,良久后池妄伸手,替路梨矜燃起细长的女士香烟。
青白的烟雾迷漫,路梨矜呛到,咳嗽个不停,背后是池妄欲提起又未提的手。
这是路梨矜人生中第一次抽烟,滋味不算好受。
此后多年,池妄与路梨矜再没私下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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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有今天?”被离婚人士应慎行晃着红酒杯揶揄楚淮晏。
对座的楚淮晏冷脸把牛排切得七零八落,他其实挺想问的,自己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
被单方面宣布分手后楚淮晏很少回君倾住,空间里总是有路梨矜的影子挥之不去。
那天拎着新买的鱼回来时,人已经醒来跑掉了。
似乎这些日子里,擦肩的次数要比偶遇多得多。
也不必刻意公布分手的讯息,从前带在身边的人次次聚会都缺席,明眼人一看便知。
相熟如胡彦、应慎行争相调侃,连跟女朋友吵架的甄乐都闲来无事戏谑三两句。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楚淮晏照单全收,他如旧工作饮酒玩乐。
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会莫名其妙地希望路梨矜能在场,这种想法如雨后春笋般愈演愈烈,在他心里冗成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再看不到其他欢愉。
捱到第二十天,始终等不到路梨矜回应的楚淮晏决定亲自登门去哄一哄。
石硖尾的旧房型,最近一次翻修也能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外楼破败残旧,墙皮泛出灰石色,是纪录片中ǚ康耐饷病
楚淮晏昂头望不到屋顶,他很难想象自家姑娘这些年的生活环境。
这样的境地,居然没磨掉路梨矜这种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心性,实属不易。
他站了许久才拨通号码。
因为某些填报事宜有固定电话选项,几乎是摆设的固定电话并没有被取消,路梨矜随手接起时也没有确认来电显示。
“你好,边位?”路梨矜用粤语礼貌地问候。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荡在耳边,楚淮晏温声回,“是我,在你家楼下。”
路梨矜有片刻的惶然,攥着听筒的手握紧到指节发白。
楚淮晏没有留给她拒绝的余地,在几秒的默然后接上句,“23座2单元1202,我上去找你?”
“别了,你找不到。”路梨矜认真讲,“你等我吧。”
她以极快的速度换掉居家服,临走前对着门上的镜子顺头发,蓦地想起没什么必要。
楚淮晏就立在门洞口的香樟木下,黄昏的日光和煦,斑驳过叶片的间隙,落了他半身,路梨矜磨蹭着慢吞吞地挪向他。
“瘦了。”楚淮晏眸里噙着绵绵笑意,去捏她脸颊的软肉,挑眉评价。
这种若无其事的天份让路梨矜望尘莫及,她拂开楚淮晏的手,轻声反驳,“我胖了七八斤了。”
楚淮晏也不泄气,悠悠叫她的昵称,“梨梨。”
带了十足宠溺,悦耳到路梨矜险些动摇。
她摇头,指了指来路,漠然又极尽委婉地讲,“我奶奶在家做饭,我要回去了。”
不等楚淮晏回应,路梨矜转身就走,生怕慢了半拍,就又回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梨梨。”楚淮晏的声音在身后萦绕,他就靠着树干,目送路梨矜走远。
楚淮晏从不否认自己的傲世轻物,主动找人示好,还是得不到台阶,那干脆就不下了。
从光明处走向阴暗楼道,路梨矜花光了前十九年积攒下的勇气和决心,她在楼道里躲了十来分钟,估摸着楚淮晏应该已经走,才又重新探出脑袋。
意外的是楚淮晏才刚离开,路梨矜甚至还来得及目送熔金落日里楚淮晏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他也不是没有等过自己,只不过打了时间差。
属于楚淮晏的世界很大,有千万种可能,无一不指向辉煌的未来,而路梨矜想要得很少,能安居在这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足矣。
得到的已经够本,无谓多贪。
路梨矜刻意走楼梯回家,空旷的楼梯间里,汗水混着泪水决堤。
家门大开着,路梨矜愕然,误以为自己走的急忘了关,旋即看到餐桌上装满菜的菜筐。
“刚刚有个朋友来给我送东西。”路梨矜抹掉迷蒙眼泪,朗声对卫生间里洗手的奶奶喊道。
奶奶将打湿的毛巾递给她,没有多说什么。
得到的体恤越多,路梨矜的愧疚感越多,她被拉扯着长大,时至如今,谈不上多为长辈争光,反而差点使之蒙羞。
午夜里别的声音被放大,路梨矜辗转反侧,数着挂钟的滴答声,最终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半跪着伏在奶奶床前,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如果我这一生过不好的话,您会对我失望吗?”
老人觉轻,奶奶在路梨矜出来时就已经醒了,过去许多年里,她都在路梨矜起夜时醒来,只是从未言明。
“要怎么才叫好呢?”粗糙地手抚上路梨矜的脸颊,摩挲着轮廓,温柔讲。
是呢,什么是过好。
普世价值观里的结婚生子、儿孙满堂、平平淡淡,还是高位厚禄,挥金如土?
昏暗里看不见彼此的神态,只有奶奶笃定而认真的宽慰,“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对我们梨梨失望,不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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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路梨矜的第一首单曲《合衬》正式发行,采取胶片、电台和网络同步上线的形式,在唱片工业的黄金时代尾声再掀波澜。
首周网络播放量破百万,下载量过二十万,拿下斩获港城电台中文金曲龙虎榜周冠军。
对于新人歌手来说,成绩斐然。
国语版的词作和编曲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阅响计划于明年年初为她发行专辑,力求冲击各类奖项。
传闻内地市场的过审速度极惊人,路梨矜不知道这其中楚淮晏是否有过助力,也不想知道。
这段日子里她除了唱歌、练戏,就是陪着奶奶,总算学会了如何织出只还算可人的兔子玩偶,被来港城“休憩”的舒悦窈讨走,且预订了只交货期不限的黑兔子。
“送闻落行啊?”路梨矜举着晏柠橙速写出来的兔子画稿笑问。
舒悦窈把冰荔枝扔进嘴里,含混不清地答,“按照目前来看,应该是摆他坟头。”
欢喜冤家的cp模式永远让人喜爱,路梨矜看得津津有味。
她在和好友们的小聚里接到了应谨言的语音,她们上次见面还是过年一同打麻将。
路梨矜在朋友们的聊天里得知,似是因为被家人逼迫订婚,未婚夫婚礼现场叫别人的名字,致使应谨言愤然离场,才这么久都没回国。
被点名到姓接语音时路梨矜还有几分茫然,她们性情相投,私交却很少。
应谨言话说得清明,“楚淮晏委托了我一个律师朋友帮他处理事情,律师始终没联系上你,拜托我要你的联络方式,具体情况我打听不到,但应该是房产赠与相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我个私人邮箱?”
路梨矜给了应谨言她的新邮箱,并讨要了律师的联系方式。
她第一次走红,毫无防备,人人网上就明晃晃地挂着邮箱,原本的邮箱猛地被粉丝来信和音乐制作人的邀约填满,是真没看到。
被楚淮晏委托的律师叫邵恩,路梨矜查过他的履历,是位挺有名气的新锐刑事律师,弯弯绕绕的花了半天心思,只因为了解,自己会卖面子给应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