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哪里?”楚淮晏淡淡问。
路梨矜答,“都可以。”
车窗被降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烟探到窗外,一点猩红暗夜里明灭。
楚淮晏轻嗤,“那就慢慢想。”
两支烟的时间,路梨矜依然没能选好地点,寝室的门禁是十二点,她往日很少接回不去兼职,偶然耽误了,会夜宿在李澄的四合院。
老人家觉少,这个时间回去说不定人已经醒了,解释会让人担心。
楚淮晏拉下手刹,发动了车辆。
暗夜里的帝都难得畅通,路梨矜苦笑,意识到自己还没能戒掉旧日的习惯,她从不问楚淮晏要带自己去那里,只是单纯的追随,亦步亦趋。
仄隘密闭的空间里暗流涌动,路梨矜阖眸装睡,眼前闪过刚才酒吧里的细节,心有余悸。
倘若今天没有甄乐、民警出警再慢了一点儿,结局会怎样呢?
对正义的追寻和对自我的爱惜在事后开始相冲撞,路梨矜想幸好幸好。
多亏是甄乐。
良久后车停下来。
“下车,别装了。”楚淮晏的声线低沉,耳畔轻敲。
路梨矜缓慢睁开眼,发现车停在香山停车场。
今夜月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颗明星悬顶,似引路灯,他们并排爬山。
约莫二十分钟的跋涉后,楚淮晏和路梨矜站在了鬼笑石面前。
鬼笑石是位于帝都香山“鬼见愁”上的一块巨石,大风吹过此石,会发出嗖嗖风声,类似鬼哭狼嚎,由此得名。
登石能遍览帝都城,是香山知名景点。
但这个季节、这个时段,只有他们两人来此观临。
万家灯火凝成金色彩带,勾勒出帝都的夜景,君倾66楼是城市中轴线开始,而鬼笑石是站在边缘俯瞰别有一番风味。
帝都的城市规划横平竖直,光轨线条流畅,壮丽无比。
登高望远,心情舒畅了许多。
路梨矜思忖着开口,满怀歉意,“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
“别跟我抱歉。”楚淮晏断然否决,“而且不算麻烦,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支持你。”
路梨矜不敢看楚淮晏的眼睛,她目视前方,听见楚淮晏幽幽讲下去,“做不正确的也无所谓,因为梨梨是梨梨,我还是会支持,你要学点儿防身术吗?我安排人教你?”
他其实是很好的伴侣,遇事不苛责,永远直面,再为你提供多种解决的方案。
或许这一生里,自己再不会遇到比楚淮晏更好的人了,但那又怎样呢?
“路梨矜。”楚淮晏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她侧目看过去,对上那双狭长的深情眼,险些被深潭禁锢。
脸颊倏然一热,双手捧住她的面颊。
路梨矜眼睁睁地看着楚淮晏低头,俯身覆过来,她闭眼,抿紧嘴唇。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落在唇角,而是蜻蜓点水般的掠过前额。
“再遇到这种事,能不能通知我一下?”楚淮晏是在柔情蜜意时也不会遵从她想法轻点儿的人,少有这样能打商量,近乎乞求的时刻。
但路梨矜回得是,“甄乐很好。”
楚淮晏认真答,“我当然知道。”
月高风定露华清,几点残星天幕中辉煌,又映进眼底。
路梨矜凝视楚淮晏,整座帝都城顷刻间都沦为陪衬。
人这一生里,究竟哪一刻能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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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解决三天后,路梨矜收到一条添加好友的消息,简单直接的四个字:[我是甄乐。]
她不明白甄乐加自己意欲何为,但出于礼貌通过了好友。
甄乐的头像是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个人签名则是:[全世界我最喜欢依依了。]
路梨矜猜测她的猫是叫依依。
Lee.:[你晚上有空吗?要不要陪我一起喝酒呀?]
路梨矜一头雾水,可她也的确欠着甄乐一顿酒。
仿佛是为了规避所有不愉快,这次约在了顾意的酒吧,直接包了场。
甄乐带着她头像的那只猫,解释说下午送去洗澡,才接到。
路梨矜对猫猫狗狗都有天然的好感,自不介意,在得到甄乐许可后,还跟猫咪玩了一小会儿。
“我知道你,是因为楚淮晏的手机屏保。”甄乐晃着酒杯,笑容满脸。
“……”路梨矜哑然,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僭越,和楚淮晏闹着要他换屏保,他还就真的换了自己的照片。
路梨矜真心实意地讲,“抱歉。”
“啊,没关系,你真的超可爱的。”甄乐戳猫咪的脑袋,姿态慵懒,“你不用紧张,我找你喝酒就是单纯的喝酒,没别的意思。”
话虽如此,路梨矜却不能不多想。
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终于放空,她借了个麦克风开始清唱。
甄乐搂着猫陷在沙发卡座里给她拍手,竟就这样消耗掉半宿的时间。
女孩子之间的友情相当奇怪,只需要顺眼就行。
往日回首前尘,路梨矜找不到究竟是哪个节点开始,她同甄乐来往频繁,相交密切,最多的时候每周见面四次。
反倒是楚淮晏先急眼,发消息让路梨矜不要跟甄乐往来未果,还发疯来校门口堵了一次人。
“你跟谁玩不好?舒悦窈、林故若、应谨言,哪个不行?就非要跟甄乐玩?”楚淮晏蹙眉,沉声讲。
路梨矜认认真真的跟楚淮晏掰扯利弊,“首先我们已经分手了,不会再和好,甄乐不介意,我也不会和她提及你,其次就算甄乐接近我是为了看着我,让我不再跟你有和好机会,那也无所谓,毕竟我跟她相处挺开心的。”
亮紫色的玛莎拉蒂利落的回轮,并到楚淮晏车后,还打了个声喇叭。
“……”楚淮晏如鲠在喉,摔门开车走了。
路梨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身上了甄乐的车,“今天你想吃什么呀?”
单曲销量喜人,林家里殡葬概念股上市后高歌猛进,路梨矜的经济条件一日千里,也算是有来有回的相处。
“甘肃菜吧,楚淮晏跟这儿发什么疯呢?他凭什么跟你这儿摔门!”甄乐忿忿不平。
路梨矜如实应答,“我也不知道。”
甄乐露出点儿无奈的神色,念叨着,“男人真是离谱,矜矜你不要理他。”
路梨矜点头如捣蒜,顺便屏蔽了有反复劝说自己不要跟甄乐玩的楚淮晏。
女孩子们兴趣相投,都清闲的时候会一起吃饭、喝酒、逛展,并不局限于她们两个,经常有舒悦窈和林故若之类认识人的加入,主要看时间。
钱是不缺的,但一个人吃饭点满桌,未免浪费又孤寂,有人陪挺好。
甄乐是个独立设计师,时间上更宽裕,会抽空给路梨矜设计剪裁裙子,也去剧场听她唱戏跟着玩票,路梨矜则会给甄乐临时救场,帮忙当模特走t台,两人俨然是闺中密友模样。
直到路梨矜被约去京郊温泉过周末,换好衣服往泡池走,无意目睹绿植后。
――甄乐正与另一个女孩子相拥,缠吻得难舍难分。
路梨矜才隐约琢磨出点儿楚淮晏担心的理由。
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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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着徐徐雾气的水面因风而涟漪,日光又慷慨地为它渡上嶙嶙金华。
路梨矜这幕被惊得退了半步,无意踩到温泉池周边的绿植,惊起驻枝的飞鸟。
她也没有躲避的意思,迎上甄乐和她怀中人的眼神,颔首淡笑致意。
甄乐勾唇,笑靥如花,指尖拨开女伴因热吻而贴到额角的湿发,温柔的别到耳后,才同路梨矜郑重其事地介绍道,“正如你所见,这是我女朋友依依。”
“……”信息量极大,路梨矜按下困惑不表,礼貌地自我介绍,又指向休息室的位置,托词讲,“我有点儿渴,回去喝杯水。”
泡温泉不宜饮酒,断送了路梨矜想喝点儿静静的想法。
她捧着加冰的水杯,任由水汽挂壁顺着指缝滴答落下,迟钝的将前因后果理了个大概。
楚淮晏不许自己接近甄乐的理由,大概率是因为知道甄乐的取向?
能看得出甄乐是很爱她女朋友依依的,费尽心机的以如此讨巧的方式,也要将她的名字挂在朋友圈介绍里。
光明正大又隐晦的讲着不能公之于众的恋情。
“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甄乐不知何时蹋上了天台,裹着浴袍坐在了路梨矜身旁摇椅的空位上,依依没有跟着她一起上来。
“没有。”路梨矜摇头否定,“站在我本人立场,我尊重任何性。取向和癖好,只要双方都认可,但是?”
甄乐知道她想问什么,顺着讲下去,“楚淮晏当然是知道的,我跟他同岁,十三岁时候他就发现我给女孩子写情书了,我们之间绝没有异性的那种喜欢。”
路梨矜陷在摇椅柔软的靠背中,甄乐足尖一点,两人晃动起来。
温泉山庄坐落于京郊的半山腰上,景致秀丽。
蔚蓝天际飘着几缕如烟的薄云,路梨矜安静的聆听着独属于甄乐的坦白局。
“我没有特意回避你的意思,年初那会儿我爷爷危卧病榻,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没心情和朋友们小聚,等我解决完家里事,听说你的时候,看起来你已经跟楚淮晏分开了。”
路梨矜轻“嗯”回应,年初她和楚淮晏只有过几天的交际,借他的青睐,把他利用的淋漓尽致。
那段时光如白驹过隙,又漫长的仿佛跨世纪。
“我家里到我这支,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能力、更没资格出柜,昭告天下说我甄乐喜欢女孩子。所以即使你听来荒唐也好,不能接受也罢。但我跟楚淮晏早有约定,我们会结婚,但是绝不过问彼此的私事。”说到此处时,甄乐苦笑,露出点儿无能为力的神色。
甄乐在路梨矜心里始终是个潇洒如风的人,笑起来像是顶好的天气。
路梨矜离奇得能共情到那种绝望,可她也是戏中人,实在爱莫能助。
甄乐举起左手,她今天跟女朋友相处,早早摘掉了那枚路梨矜常觉碍眼的对戒,可因为佩戴久了,无名指上还是有圈浅浅的戒痕在。
“许多年里,我和楚淮晏都在人前扮演者未来夫妻的样子,其实也没有演,需要的场合戴着对戒就够了,这应该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很抱歉。”
路梨矜说不出那种我没因此觉得不开心的虚伪场面话,唯有沉默。
忠贞不渝是爱情故事里永恒的主题,而忠贞就意味着极富占有欲和排他性。
她曾介怀楚淮晏那枚钻戒到彻夜辗转的地步。
“我猜啊,你们这次分手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原本我就想着要去了解你一下,那天酒吧意外偶遇,反倒成了最好的契机。”甄乐更用力的把摇椅晃到高处,“我取向这件事,关乎到两个家族,楚淮晏的人品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主动跟你讲我的私事,我也要在摸清楚你这个人后,才能决定是否要告知你。”
路梨矜长嘘气,其实是能理解的,普通家庭尚会为了孩子的取向闹得分崩离析,何况是他们这种家族,就好像自己并不会无端与不信任的朋友说自己家事生平。
“很龌。龊是吧?我也觉得。”甄乐自嘲地讲,“但是梨梨啊,我和楚淮晏都没有办法。”
摇椅正荡到半空,路梨矜极目远眺,是开阔的远山,枯枝连片。
甄乐兀自说了很多话,讲到几近哽咽,她讲自己祖辈和父辈都是军人,所以自己也曾经想从军,没去读军校的原因是,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写进制度里,但到底不被接受,不能抹黑敬仰的职业。后来会去当两年义务兵,一方面是当时和依依分手了,想着跟她彻底断了,另一方面是希望磨练下心性。
甄乐和依依的这段恋情是个漫长又无奈的故事。
少年情侣,十年纠葛。
如果说横亘在路梨矜和楚淮晏间的是阶级的鸿沟,那么在甄乐和依依之间的,是此生都无法被摆上明面的天堑。
甄乐喋喋不休地讲了很多很多的话,她以一个关于抉择的故事收场。
说这个故事时两人都在摇椅上待累了,也近黄昏,寒风乍起,各拥床厚毛毯,抱膝坐在天台边缘吹风。
“小时候我问过我爷爷一个问题,我说你是怎么精准的加入我党的?是觉悟极高,精准的遇见了未来吗?
我爷爷跟我说他没得选,他是地主家少爷,想救国救民,就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参。军,赶上我党在当地招兵,毅然选择加入。
目的是有的,剩下的事情就非人能所能选择的,时也、命也、运也。
四九年离开的人在参。军之初,难道不是以同样报国的目的从军吗?
二一年南湖船上的人,为了信仰奋战至死,可谁能保证必然会成功?失败了是会没命的,随波逐流搞不好这辈子就能平安无事的混过去了啊。
哪有英雄的目标是纯粹的我要当个英雄的。
但没办法啊,公竟渡河,其奈公何?
人就是要渡河的,管他妈的呢,我要渡河。”
甄乐说到激盎处,像是在鼓励自己,又是在鼓励路梨矜。
最后的最后,她拍路梨矜的肩膀讲,“梨梨啊,这二十八年来,我第一次见楚淮晏喜欢什么人。”
路梨矜下巴颏撑在膝上,缓缓回,“谢谢你告知我,他也有用他的方式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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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与锁眼匹配,但开锁花了很久。
“咔*哒”声响起时,路梨矜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在如墨的夜色里推开故居四合院的大门,时隔十二载,往事扑面而来。
萧瑟寒风里,榆钱枯枝参天,久无人居,荒草自石砖缝隙中蹿出,覆满了地面,踩上去嘎吱作响。
当年买下这栋宅子的主人是做以投资用途,没想到拆迁费用过高及出于文化古迹保护规定,城市发展的规划绕过了这片胡同。
拖得久了,有价无市,谁成想能遇到楚淮晏这种连房都没看过就一锤定音的买主。
厢房的门窗与记忆中重叠,似乎买主未曾在此生活过,他同样也花了十几年,才等来一个合适的契机。
房间旧锁已然在风霜侵蚀中腐化,脆得一碰就开,积尘猛地涌入鼻腔,激得路梨矜呼吸不畅,眼眶涩然。
手机前置摄像头的电筒被用作照明,陈列恍惚如昨,蛛丝铺布。
隐忍了良久的泪水顺着脸颊蜿蜒砸下,路梨矜单手捂嘴,扶着门框悲声恸哭。
泪痕在凉风里让脸颊变得生疼,路梨矜缓了半晌,才退回到庭院内,动作迟缓地将石椅清理干净坐下。
细瘦的月冷冷凝视人间。
甄乐的真切言辞又一次在路梨矜脑海里回荡起来。
“我再次对我的试探和因为存在而对你造成的困扰表示抱歉,如果你跟楚淮晏还有和好的可能性,我一万个支持,弥补之类的话说出来是侮。辱人,但我保证,只要我甄乐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