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是这个家里的外来者,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这片荒废的四合院,是生物的天下,旧时的暗夜独属于它。
路梨矜坐在马桶上,打火机开合数次,才给自己点了支并不太会抽的烟,祈愿它早日结网成功。
精神与食欲都不好,浴室中忽然滑倒时,路梨矜没有马上挣扎,反而保持着倒地的姿势缓了许久。
温热的水兜头而下而下,冲散手掌被划破的血色,刚刚受伤的时候痛觉被麻痹,感受不到疼,换了冷水反复冲刷,寒意改过一切。
大腿外侧与手掌触地支撑体重的部分泛起大片的青紫,楚淮晏发现是几天后,连忙找人送了药膏来,一点点的为她揉开。
“梨梨乖,痛飞飞。”楚淮晏眼底的红血丝蔓延,温柔喑哑地哄着。
路梨矜垂眼,捧着他的脸吻上去,“做吧,我想要你。”
阒寂的夜被水声和呜。咽打破,持续到天明,缩在楚淮晏怀抱里的路梨矜,梦呓般的同他讲,“我爱你。”
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同你这样讲,路梨矜如是想到。
诸事繁琐,手受伤后不利索,楚淮晏抽空过来住,才帮路梨矜把累积的内。衣裤洗好,又要去忙他的事。
路梨矜清早在盥洗池里看到只通体黢黑虫子,白色在白瓷上尤为显眼,她迅速的扭开水龙头将虫子“冲了下去”。
午后上卫生间,又一次在池壁看到它,路梨矜再度扭开水试图冲下去。
然后是傍晚、再到深夜,第四次看到时,已是精疲力尽,似乎不该期待生活在下水道中的生物恐水,它们趋光爬行,哪怕付诸生命的代价。
路梨矜直接扭开了热水的开关,凉水不是瞬间转热,在水温升高的过程中,虫子忽然加快了爬行速度,仿佛会凫水一般,她惊魂未定地抓起旁边的花洒往盥洗池内猛冲,用东西盖住下水口,去厨房烧了壶沸腾的开水,冲向下水道。
完成一切后,平复心悸又花了很久,她开始思索自己几时变成现在这般柔弱,明明当年寝室里出现虫子,尹悦华惶恐,都是她亲自挽袖子处理。
凌晨五点,失眠的路梨矜扼杀掉陪伴她近小十天的喜蛛,将蛛网扒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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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的应长乐被送过来,名义上曲楚希望路梨矜帮自己带孩子,实际上是小长乐照顾路梨矜更多些。
睡到自然醒,午后和小长乐一起读书,夜里路梨矜饮酒,小长乐喝果汁,再一起打会儿游戏消磨时间。
舒悦窈送应长乐的诗集,她本人是读不了半页的,路梨矜拿来随手翻阅。
博尔赫斯的诗集。
“他有过顶峰,有过狂喜,有过辉煌的下午,以后的时间算得了什么。”
路梨矜盯着这句诗,足足出神了一下午。
她在林故若家的墓园里给奶奶购置了墓地,旁边的那块,路梨矜买给她自己,提前刻了墓志铭。
――想要的都拥有,得不到的都释怀。
这些年来,兜兜转转,就只剩下她一人。
路梨矜终于弄明白了从前顾辞与叶清能够洒脱放弃感情稳定的恋人,毅然远走的原因。
人事已尽,昭昭天命。
留在此地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抛开名与利,谁都再奈何不了谁,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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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两年,楚沁对路梨矜称得上和善友好。
她替路梨矜出头、借楚淮晏的手送她昂贵礼物,真要清算,是路梨矜得到的更多些。
十七岁,孤身回到帝都时,路梨矜仅有的是梨园师门,背负的是沉重的助学贷款与自己和奶奶的未来。
二十四岁,青衣名伶、专业歌手,身价上亿,名下两套四合院,房产豪车如云。
往日不敢奢求的功名利禄具备,路梨矜总算是理解了陶渊明那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她在曾那么多年里为了钱忙碌拼搏,兼职到陀螺般连轴转,有楚淮晏助力后,追名逐利往上走,站到顶峰也没觉得多快乐。
路梨矜觉得真可能真为了证明什么,只是老师不在了、奶奶也不在了,无人见证。
反正她走到哪一步,都博不到楚淮晏家人的认可,没所谓了。
又或者是,欲。望总以厌倦收场。
她甚至不需要中国戏曲学院的研究生毕业证来为自己镀金,证明自己是会戏曲的。
什么都不想要原来是这种感受,身体轻盈的浮在虚空里,被团云朵拖住,翻身就把脸埋进云朵中,雷霆雨露都无畏,天恩还是天罚根本不在乎。
路梨矜陪在楚淮晏身边,她穿孝服,出现在楚沁过七的每个日子里,享受每次与楚淮晏的做。爱温。存。
人的转变多发生在亲手送别至亲后,路梨矜的先是颓然无力,再到万事皆空,楚淮晏的则朝着反方向走,他比从前更在乎路梨矜的体验感,开始戴。套。
路梨矜在性这方面的所有体验都来自于他,癖。好是他引导的、愉。悦是他开发的,她有定期检查肝功能,职业因素,登台表演的时间不定,长期避孕药调节经期、防止痛经,到路梨矜后期多是为了自己吃的。
漫长的拉锯战中,楚淮晏不知何时从神坛上走下来,当年察觉不到她脚扭的人,现在会仔细的给她修剪指尖的倒刺。
可惜对于下决心要走的路梨矜来说,楚淮晏做什么都是挑雪填井。
“烧七”是我国丧殡文化中最重要的习俗之一,即亲属走后,每个七天都需祭拜,以头七和七七最为重要。
地狱笑话的是这段时间里路梨矜奶奶先走,楚淮晏母亲随后,两人对治丧事宜操办的轻车熟路。
早年林故若在酒桌上讲自己的故事,她家做殡葬业,路梨矜以为她是因为从事该行业才熟络,结果林故若晃着酒杯讲,“我家里人不需要我负责这些事,是我亲自料理母亲后事时才熟的。”
那天的酒就路梨矜没喝舒服,其他人玩了这么多年,是知情的。
林故若当竞赛生是因为保送就有更多的时间陪病重的母亲、学医亦然,可惜什么都留不住。
世事如镜,有的事情宁可生疏,也别学会的好。
楚沁是个非常杰出的女性,父辈的战功彪炳,足够她躺在功劳簿上过完一生,但她没有,京航的份额占全国航空11%,客运量连续35年居国内各航司之首,是亚洲唯一进入世界航空客运前五强的航空公司。
路梨矜第一次确切的关注京航的股价与尝试着了解楚家从商经营的项目,是在遗产律师递来合时。
楚沁生前将路梨矜加入了自己的遗产信托基金名单,按年赠予京航当年股份0.3%的份额的资产,直至路梨矜逝世。
粗略的算起来,每年有一千万左右。
如果是些狗血的言情小说,该是我给你五百万,你离开我儿子的桥段。
若按金额和搞笑程度算,路梨矜可能还要还个价,诸如我与楚淮晏情比金坚,得加价到一千万。
但偏偏,楚沁这笔巨款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是无条件赠予路梨矜的。
楚沁于路梨矜实在没得说,人与情都有够慷慨,不希望她和楚淮晏交往,只对楚淮晏施压、自己走后留了足够的钱给路梨矜。
盖棺定论这事,人与情也都一样。
谁能保证未来楚淮晏不会变心?抛开有可能的一切,楚沁为路梨矜铺了条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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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七七是逝者亡魂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日,来祭祀者众,曲苓茏九岁了,懵懵懂懂,却也意识到了对她很好的人不会再回来,哭得尤为伤心。
路梨矜红了眼圈,抱着她哄了很久很久。
“你也会离开吗?”小女孩哭过后调子更奶,压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路梨矜。
她是很有灵性的小女孩,学什么都又快又通透,甚至比楚淮晏更早一点儿嗅到了路梨矜要离开的气息。
路梨矜实难回答,她怕曲苓茏继续哭,但小姑娘圆润的大眼睛里水光潋潋,不认输的追问,“你真的不要做我舅妈吗?”
“我不要。”路梨矜认真回她。
曲苓茏摘掉毛绒手套,还温热的小手贴上路梨矜冻红的脸颊,无可*奈何地讲,“那好吧。”
哀乐淹没过无数低泣与叹气,冷空气里飘着焚香特有的气息,路梨矜仰头,透过密布的阴云试图找寻太阳的位置。
她没找到。
路梨矜在白天的仪式结束后,为自己买了张帝都直飞洛杉矶的机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总之特地避开了京航。
“我们再去潭柘寺一趟吧,我想单独烧个香。”夜宿在君倾的酒店式公寓,偌大的浴缸足够容纳两人,路梨矜缩在楚淮晏的怀抱里,手簇起捧水,又眯眼看掌中流水顺着指缝逃离,才慢吞吞地同他讲。
今夜小雪多云,无明月垂照,复刻不了初见时跌入恒温水池,酒醉愣是要送楚淮晏的桥段。
楚淮晏的下颌角抵着路梨矜的发旋,鼻音闷哼着答了句好。
小雪在深夜转大,入目是满眼的银白,交通堵塞,却没谁提出改日再去的意愿。
车好不容易驶上高速,也未见得能提速多少,暖风空调闷热,路梨矜把车窗降下条缝隙,飞雪正落在额前,砭骨的寒意激的她打哆嗦。
楚淮晏伸手把她揽进自己怀里,要蔺叔关掉空调。
熟悉的东方木质调,嗅觉险些让心软了几分。
山中暴雪,素白里透出一点朱红飞檐,路梨矜与楚淮晏挽手上石阶,大雪不肖片刻就覆满伞面。
不是年节时分,天气恶劣,庙里几乎没有来上香的信徒。
路梨矜持香,寒风凛冽,她连着点了两三次都没有着,楚淮晏敞开毛呢外套遮风,才终于燃起。
烟雾被风雪裹挟着四下逃散,路梨矜对着正殿三鞠躬,回身隔着长方形香炉望向楚淮晏。
青年顶风立雪,身子笔挺,目光凝在檀香上,若有所思。
“楚淮晏。”路梨矜轻声唤他,“就到这里吧。”
楚淮晏掀眼皮,狭长锋利的眼眸里恍惚过一丝难以置信,解释道,“我知道这段日子忽略了你,现实所迫,我马上就忙完了。”
他是说一不二的人,路梨矜信的,只是没必要了。
她摇头,又重复了一次,“我们分手吧。”
楚淮晏默然,盯着路梨矜看了很久,直到那束长香烧到底,再飘不出一丝烟雾,才又开口,“决定好了?”
路梨矜颔首,没再开腔。
楚淮晏勾唇角,自嘲地笑了下,洒脱回,“行。”
回市内的车是路梨矜一个人坐的,事已至此,没有再同途的必要,楚淮晏当她的面打电话找人来接,蔺叔开来的车自然归她。
风雪模糊窗外冬景,路梨矜将头覆在冰凉的车窗上,内心离奇的平静。
始入隧道后信号变得很差,电台里断断续续的传出港乐,Fabel的《风吹草动》。
前年年底的作品,去年才开始冲奖,今年内地才开始有水花。
“其实那一声,我想走,早已预演于恶梦。
不要走,这一句亦随时备用。
火烧金阁寺,是哪一位比我痴。
要我放下你,在这儿问谁能异议。
分于金阁寺,大有超生的意思……”
女声唱得如泣如诉,路梨矜想得是,从此往复,天南地北,难以同负一轭的两个人,早分早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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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梨矜没太多的行李要收拾,无由之前在顾意的安排下与同样品种名贵的白金龙鱼生下了几条小鱼,当时顾意要送她,她拒绝了,“心头好不用多,一条就够了。”
回头固定了住所,再让顾意把鱼送过来。
雪全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路梨矜决意离开帝都的这天,暴雪预警彻底由橙转红。
鹅毛般的雪会在片刻间覆盖车辙与脚印,压在肩头都能感觉到重量。
高速封路、飞机停飞,只有高铁和绿皮火车暂未受影响。
路梨矜轻装出行,到帝都站时意外登上了因为暴雪降速延误的高铁前往邻市。
天气不似预期,平津和帝都高铁不过三四十分钟,路梨矜到平津机场前,平津的飞机尚能起飞,到了机场大厅才听见播报的全航班停飞信息。
怨天没用,路梨矜哭笑不得再退两步,仔细的查过天气且计算时间,最后选择了前往上海,先飞多伦多,再转机前往洛杉矶。
坐进贵宾厅候机时,路梨矜才终于点开微信开始回复消息。
楚淮晏的置顶忘了取消,聊天还停在前两天他问路梨矜要不要吃芝士蛋挞那里。
手指轻触着屏幕,没迟疑的将他加入黑名单。
接着点开姐妹的小群,舒悦窈她们有关切的问:[今天怎么大的雪,你能走吗?]
一只梨梨:[定位]
一只梨梨:[我从上海飞,马上登机了。]
应长乐先回复的,意外的押韵,不符合她语文不及格的水平:[祝君此后长安乐。]
路梨矜回:[一定。]
“还有十分钟起飞,您不登机吗?”着制服的青年弯腰,冲坐在监控前的楚淮晏低声提示。
楚淮晏大马金刀地坐着,姿态慵懒,修长的手指来回拨弄着袖扣,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聚焦在路梨矜的身影上。
头等舱有优先登机的权利,路梨矜磨蹭了会儿,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如丝线般拉拽着自己回头,被她平和的归咎于离乡万里前的最后一点儿眷念。
“嘭”缝线断裂,袖扣被扯离袖口。
楚淮晏这一生的耐性都仿佛在路梨矜进机舱前频频回望的九分二十三秒里消磨殆尽。
万尺高空,路梨矜从耳鸣里脱出,飞机开始平稳飞行。
空姐忽然音色朗润的开始用双语播报,“祝路梨矜女士前程似锦,万事顺遂。”
这是这家航司顶级白金卡持有者才有的生日祝词,路梨矜不是这家的白金会员,更没有生日。
彼年楚淮晏对她讲得最后一句,借由他人之口,不带有任何情绪。
潇洒之极,一如既往的薄幸寡情。
那时他还没彻底意识到,自己竟然会非路梨矜不可。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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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声踯躅后根据自己内心作出的决定其实不会出错,即便有不如意的地方,也可以因为是独立选择而抹平。
路梨矜意外的喜欢洛杉矶的生活,她有足够的资本,不需要考虑工作与多余的社交,在师母家附近为自己购置了套独栋住宅,全程参与了设计装修。
师母的家人早知道路梨矜的存在,对她的到来十分欢迎,师母的妹妹更是待她视如己出。
房子装修期间路梨矜在师母家住宿,穿着满是灰尘的工装回家,洗完澡桌上就有丰盛的饭菜,她会陪着两个人老人家闲话家常,唱戏给她们听,偶尔也跟着学点儿手工,比如……织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