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关心由头来探听风声的人很多,各方都盯着,路梨矜的跌撞入场几乎坐实了楚淮晏出事的传闻。
多年前风月旧闻主角,斯人已逝成定局,不必再作揣测。
路梨矜失魂落魄的来到戏台,老爷子走的第二年,楚家无人听戏,戏阁繁华不复。
观音像下方的抽阁里,残香受潮,再难点燃,就好像是在冥冥之中说做不到,拜我也无用,路梨矜不服,打电话找人送了盒过来,愣是燃好。
她登台,素衣无妆,提着一口气放声唱完,才开始落泪恸哭。
没人有空来戏台安抚路梨矜,事出突然,试图蚕食和瓜分一勺汤的人已然露出齿牙。
雨季的帝都,说下就下,雷声乍起、暴雨如注。
东北风斜着雨,扫了路梨矜半身,她懒得动弹,任大雨浇打。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路梨矜分不清是梦中的还是现实里的,她转向声源方,一只裹着纱布的脚与金属拐杖入目,视线一寸寸的上挪,梦中人的脸浮现在眼前。
半边扫雨的身体被倾来的伞挡住,大雨悉数砸到对方身上。
“哭什么呢?你男人死了啊?”楚淮晏勾唇,玩世不恭地戏谑。
路梨矜屏住气息,不敢眨眼,生怕对方消失。
楚淮晏将握着伞那只手往上挪,把湿发捋到脑后,额角的纱布浸了水,又渗出些红,人消瘦了许多,深邃眼眸里血丝遍布,左肩的伤口因为上戏台的大幅度动作而崩开,血色顺着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都一样的疯,楚淮晏活着回来第一件事,不是顾全大局,而是凭着了解找到她。
视线逢迎的那个瞬间,路梨矜反手撑着自己起身,打掉楚淮晏的伞,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香火被风扯灭,已不再需要谁来庇佑。
随便吧,只要能吻到你,其余的都是杂事一桩。
往来反覆多少年,忘不掉,放不开,我还是爱你,那就这样,和我纠缠。
“说你爱我。”舌尖被咬破,路梨矜红着眼圈,嘶声要求。
“我爱你。”楚淮晏单手扣住纤细的腰身,重复道,“我永远爱你。”
他说了许多许多次,不再亲吻路梨矜,就在她换气的间隙讲,说到体力不支,再难保持站姿。
路梨矜被他带着摔倒在地,抹了满手的血,喃喃抱怨,“现在我男人可以死了。”
“我不。”楚淮晏搂紧她,“车祸那会儿我真以为自己快死了,但我不信,因为我坚信,我死那天,你会在我身边。”
路梨矜认真承诺,“我会在的。”
就像2012年的最后一天,你抚慰婴儿般拍着我的肩头讲“末世来临时,我也会在你身边”一样。
――正文完,2024年8月24日,巧克力流心团――
第61章
雨水混着血水流逝,路梨矜艰难地扒开楚淮晏箍紧自己的手,摸到手机给曲楚打电话。
曲楚赶来时携风带雨,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被应长乐扯着才忍着没踹晕倒的楚淮晏一脚,“不是哥,你有病吧?”
他是真的出了事,就跟路梨矜他们收到的消息一样。
楚淮晏的车在环山公路上与重型卡车相撞坠崖。
少年时代玩赛车,楚淮晏对车的要求很高,喜欢改装,关键时刻车的性能救了他一命。
楚沁生在战争年代,少女时代赶上了改革开放,在经济发展最好的时期创业,一生风风雨雨,谋局千万。她给楚淮晏留下了偌大的家业,同时也留下了自己最信任的副手与团队。
没人能知道楚淮晏的事是谁动手,所以在他获救的第一时间,连曲楚都被隐瞒。
“抱歉曲少,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危机时刻为小楚总排除所有危险因素,而您并没有被列入信任名单内。”柯叔不卑不亢地解释道,他跟了楚沁四十年,知她所知所想,忠心耿耿。
讲话时曲楚、路梨矜、应长乐与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处在昏迷状态的楚淮晏共处一室。
语毕后病房里霎时间安静的针落可闻。
楚淮晏并非楚沁亲生,曲楚才是,但她在争夺权力这个项目时,将曲楚的位次排在了楚淮晏之后。
无怪乎楚淮晏对楚沁胜似亲生母亲,也好在曲楚没有半点儿争权夺利的心。
柯叔出于情份为楚沁辩白,“你也别怪你母亲,她姐姐还在时,就把小楚总托付给了她……”
楚沁未曾在曲楚和楚淮晏的成长过程中表现出厚此薄彼的意思,所以两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
“查到了是谁动手了吗?”曲楚直接跳过了这个无谓的话题,蹙眉问。
柯叔点头,“上午刚刚查到,幸好路小姐回来了,我必须向你道歉。”
看路梨矜搞不明白这句话的因果关系,精神紧绷数日的柯叔也难得浮出丝和蔼的笑容,“我们救到他的时候,他生命垂危,腹部贯穿伤,血已经快流干了,再偏两厘米就伤到肺,在icu里抢救了五个钟头,医生说熬不到明天就回天乏术。”
“我也没办法,看他实在活不起,为了激起他的求生欲。只好在他耳畔反反复复的念叨,说他死以后,路小姐会遇人不淑,被人背叛、独自残疾有自闭症的孩子,每日以泪洗面,伤心至极,最后带着孩子投海自尽,留下遗书说如果当时没有离开楚淮晏就好了……反正就是把我这辈子听到的家长里**血剧情都凑上了。”
路梨矜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表情很少的应长乐都忍不住眉心拧紧。
“然后呢?”路梨矜追问。
曲楚从床头的果盘里摸出只桔子,去皮一分为二,抛了半只给路梨矜,“然后就是医学奇迹呗,他奇迹般的苏醒了,不光醒了,还能真的在听说你回国后垂死病中惊坐起,硬撑着去戏台找你,来这死出来了。”
他垂眼,剥着手里的另半只桔子,慢条斯理地扯干净白色丝洛,才又分好瓣塞进应长乐的嘴里。大小姐被他养得很好,这几天又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之前心思都在楚淮晏上,现在才有空关注应长乐,心疼的打紧儿。
“给你开间病房,睡会儿吧。”曲楚揉她的脑袋,温和哄。
路梨矜跟主治医师打听楚淮晏的病况。
他受了很多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而能在第三天拄拐不顾一切的出院淋雨,更是离奇。
“我其实不肯让他出院,但拦不住他,就好像许多新闻报道里,孩子生命受到危及时,母亲徒手抬起汽车救子一样,被称为歇斯底里力*,指在极端情绪状态下,人类展示出的超乎寻常的力量。我从医十数载,许多解释不了的东西,我愿意称之为奇迹。”
奇迹本人目前正昏迷不醒,吊针顺着静脉缓慢地流淌进躯体。
暴雨未歇,水流顺窗蜿蜒而下,模糊景致。
在得知楚淮晏“死讯”时,路梨矜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万物流离失所。
她握着楚淮晏没打针的那只手,感受尚温热的体温,一点点的抹干净身体里残存的恐惧。
兀自走出十万八千里,才在每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意识到,你在就好了。
楚淮晏睁眼时就看到伏在床边沉眠的路梨矜,长睫打下小片的阴影弧度,眼尾那颗红色的泪痣生动,他的第一反应是阖眸,再睁开,确认自己不是在梦境中。
上次看到路梨矜的睡颜,要追溯到许多年前了。
他就那么安静的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到急雨方歇,云破日出。
卸下了心头郁结,路梨矜这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沉进深潭般的狭长黑眸,勾唇粲然调侃,“我大小也算个明星,看我得付费。”
“我付的。”楚淮晏喑哑应,“回头给你本签好的支票。”
路梨矜直起身体,握拳假作要打他,被裹着纱布的手包住拳头,放在唇部,很轻的啄了下。
“你不会是被柯叔的话气醒的吧?”她笑问。
“你就当我是吧。”楚淮晏认下来。
他们都有陪伴照顾病人的经验,轻车熟路,路梨矜用吸管给楚淮晏喂水,听他面无波澜的平静讲道,“那会儿我觉得自己要看到走马灯了,熟悉的声音在向我复述,我走以后你的糟糕镜况。”
帝都的夏日,艳阳在短暂的时间里烤干水汽,蒸腾出闷热气息,聒噪蝉鸣又起。
路梨矜撑腮伏卧在楚淮晏的病床边,听他说下去。
“我不可以把我心爱的女孩子,让给不爱她的人,你过得好还则罢了,我放手也没什么。”
“那要是过得不好呢?”路梨矜追问。
离开楚淮晏的第二年,参加师妹婚礼时,她真的隐约动过以后跟他人结婚的念头,只是幻想里那位他从未有过完整的画像与喜好,每每琢磨起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结局都会似有还无的指向楚淮晏这款。
舒悦窈这样评价:你其实就是偏好能为你人生抗旗的爹系男友,楚淮晏在这个赛道上确实一骑绝尘。
有个认真读文学的朋友,好处是选书不用自己操心。
某日路梨矜翻阅起舒悦窈留下的书,在《香蕉的低语》中给自己的恋情找到了最为贴切的注释。
“当我们在一个人身上可以看到通往另一种人生的大门时,我们会爱上这个人。”
楚淮晏顿了半晌,才把心底的阴暗面竹筒倒豆般讲出来,“如果你跟别人在一起过的不好,那我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你抢回来,强留在我身边。”
路梨矜眨眼,眸光流转,“这样啊。”
强行转圜的大前提是自己遇人不淑。
而最初相遇时,就是因为自己想要逃离跟渣男陈扬订婚这件事。
12年初到19年夏,七年整,意外的完成了一个闭环。
梦里想见的人,九死一生后拄拐狼狈不堪也要相见。
“所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给我母亲捐献过骨髓的事情?”楚淮晏倏然发问。
路梨矜怔了怔,坦白讲,“因为那会儿我跟你分手了,而且查过甄乐的家世,也不知道她其实喜欢女孩子,你们没有实质性的订婚情侣关系,我没想过后来我们会和好,也并不想以此作为筹码相挟。”
利用你的权势、拿你些什么,我都坦坦荡荡,情爱跟婚姻不该被用来交易,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疼吗?”楚淮晏静默片刻,薄唇开合问道,他有系统的了解过捐献流程,穿刺针那样长,要反复取样许多次,明明她是个不太会忍受痛楚的人,平时弄得狠了都会泪眼汪汪。
路梨矜摇头又点头,她选择诚实的面对,“我不记得了。”
太久了,当时的感知已经远去。
“就跟你其实为我做过许多事,但也并没有桩桩件件的列明,要我回报一样。”
开始带祝君好进圈后,才发觉原来要料理打点的那样多,过程中有时慢了半拍,隐约能察觉到是有人先替祝君好铺了路,不是楚淮晏,还能是谁?
分手以后给旧情人的新徒弟牵线搭桥,做好事不留名,称冤种也不为过。
情之一字,都是应该的。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捐献过骨髓的?”路梨矜心念电转,浅笑着反问,“我出车祸短暂失明那会儿,其实你是在的对吧?”
这件事瞒了许多年,胡彦与顾意没理由突然对楚淮晏讲,那就只剩下尹悦华这个漏洞。
楚淮晏颔首认下,“我在,怕你不许,骗了你,很抱歉。”
她耸肩,无所谓地回,“感觉到了一点儿,不确定,毕竟没瞎过,在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相信我朋友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不过也不算是输。”
在度过一切后,路梨矜终于能同楚淮晏敞开心扉,无所顾忌的对谈。
“沁姨临终前反复拉着你的手要你承诺,不许娶我,你从不应声,我都听到了。”她拾了只圆滚滚的石榴,从左手倒至右手,“我知道你难做、也尽力了,沁姨走后,我帮忙收拾东西,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你撕碎的遗愿,最后那刻,她说不出话,还在要你保证不能娶我这件事,所以我也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
也曾以为名份不重要,有你爱我就好,可得到的越多,就越想要更多,达不到平衡,干脆选择一刀两断,认为彼此都能轻松。
楚淮晏微怔,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应答。
“我给你唱首歌?”路梨矜软音讲,自顾自地唱起来,“没甚么可给你,但求凭这阙歌,谢谢你风雨内,都不退愿陪着我。”
“路梨矜。”楚淮晏打断她,换了粤语,字正腔圆地说,“张国荣的《共同渡过》,所以你跟住准备畀我唱,活在你心内,分开都好似同渡过,系嘛?”
原以为加密的语种被识破,路梨矜宛若晴天霹雳。
“你跟舒悦窈顾意他们那么熟络,没人告诉过你,我听懂的绝大部分粤语词汇,曾经在港中文交换过一年这回事吗?”楚淮晏曲指骨,轻轻刮她的鼻尖,漫不经心地问。
“……”路梨矜哑然,总算明白过来,之前唱粤语歌流露出准备离开的意思,楚淮晏为什么会有应激反应。
他们之前的交流不算少,但都是情侣间耳热缠绵,因为谈及未来伤情,所以都避之不及,多得是彼此不知道的事。
实际上哪有人好过了?
“不是这样的。”路梨矜给自己开脱,“我准备唱串烧,下边串张国荣的另一首《有心人》,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楚淮晏乐了,“行,我就当你是真的,那要不要考虑下,以后都留在我身边?”
“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了吗?”路梨矜反唇相讥,“答应你,你死那天我会在你身边的啊。”
楚淮晏敛气笑容,肃然讲,“我说名正言顺,作为我妻子那种。”
第62章
路梨矜别开头,不去看楚淮晏的眼睛,目光游离在医院的白墙间,随性问,“我不答应你会怎么样?”
“那现在我就死给你看。”楚淮晏混不吝地接腔。
“你去死呗。”路梨矜粉拳轻捶他胸。口,娇嗔道。
但有的事总要直面,无可回避,同楚淮晏闹了会儿,路梨矜轻伏在他胸口,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等下回君倾帮我收拾点东西过来?”楚淮晏轻声讲,“顺手帮我把书桌上的日记本也拿过来吧。”
路梨矜悠悠吐槽,“正经人谁写日记啊,而且你这样还能握住笔吗?”
楚淮晏从善如流回,“那就不能我口述,小梨矜替我写吗?这样久不见,就是替我写满本的我爱你,又怎样?”
不怎样,我曾以为冗长一生,再不会与你共度。
到如今,一生其实也很短暂,花开花谢数十秋。
时隔数年,路梨矜又一次重新以主人的身份踏足楚淮晏在君倾顶层的总统套房。
格局如似昔年,酒柜旁的偌大浴缸里,“无由”的后代正摆尾恣意游动。
她从卧室开始拿东西,这些年里楚淮晏的习惯没有改变,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想要的东西,却在拉开衣柜柜门的时刻,发了很久很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