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晏依然没穿上衣,正在岛台制作咖啡,听到脚步声慵懒问,“今天想喝什么?”
他本人是雷打不动的冰美式,那些瓶瓶罐罐的糖浆奶油炼乳都是与路梨矜同居后才添置的。
“焦糖玛奇朵吧。”路梨矜打了个哈欠,疾步走进衣帽间,给楚淮晏挑了套衣服,分工明确。
楚淮晏不出差、路梨矜又有早课的日子里,他们总是如此度过。
接下来路梨矜会被送去上课,楚淮晏去公司处理事务,她研究生阶段的课业不多,闲散的时间都归自己,看课表去陪楚淮晏吃午饭,有兴致赶上他下班早,也能撺掇出四菜一汤的可口佳肴。
梦境在路梨矜着楚淮晏的大腿睡着时陷入白雾里终结的。
最后一幕被拉得很差,有月光落满路梨矜侧脸,楚淮晏将电视静音,兀自把电影看完,又垂眸凝视枕膝而眠的恋人,半晌后唇角勾着笑,用手去遮那片月光,似是怕它惊扰到路梨矜的安睡。
她其实已经很少能梦到楚淮晏了,地狱笑话点儿说,这几次见面都在葬礼上,唯恐相逢不是梦中。
初春的帝都依然寒冷,路梨矜见到想念的师门朋友、连吃了好几天大师兄做得家常菜、撸道了喜欢的小猫、探了所有中意的新店,也再找不到理由长留帝都,她决定南下去见见正在横店拍戏的祝君好。
2018年,移动互联网飞速发展,各大视频网站转型成功,奠定了付费会员制度。
音综颓势不减,选秀节目开始大批量收割,不少一线艺人因故跌落神坛,摔得粉身碎骨。
被感叹即将落幕的唱片时代彻底走向尾声,歌手这个职业甚至已经不足以支撑起某个人飞速成名,摆在祝君好面前的路就一条,影视歌三栖。
任谁也不能斩断时间的洪流,只能随波。
初心不必改,只是遵从的过程蜿蜒曲折。
路梨矜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在国内游玩过,她经济自由后除开工作学业,半数时间都囿于楚淮晏身边,另半数时间都待在海外。
哪怕豪掷千金购置了港城半山的豪宅,入住的日子也屈指可数,在海外倒是闲来无事游荡各处,颇有几分本末倒置的意味在。
故此路梨矜没有直接前往横店,她落地绍兴,踩着青石板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悠,欣赏初春时节的江南景致,这边被修缮保护的很好。
小桥流水、乌蓬船在河道中行事,两侧是粉墙黛瓦的住宅,溪畔有背着孩子的妇人低头浣洗衣物。
时代仿佛在此处被按下过暂停,路梨矜随性走进家以布作招牌的服装店,打眼就选中了条嫩绿色的旗袍,清新更衬春日,版型得当,勾勒出婀娜多姿的线条,又在路边摊位给自己精心对比出条漂亮的粉白水晶手链,还为祝君好选了条青蓝色的。
这些年来老冰种翡翠、顶级粉钻、帕德玛蓝宝石……都拥有了个遍,铅华洗尽,仍为了小女孩随便戴的饰物驻足良久。
路梨矜捧了绍兴特色的萝卜丝饼走进鲁迅故居,人文特色中的景观,需要对人物了解甚深才好,踱步到百草园时,有穿着校服翘课出来的几个中学生,高声朗诵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来寻找对应的景物。
“我家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背到这里时,大家正在百草园门口,扬手一指就是百草园的牌匾。
“不必说碧绿的采畦。”初春时节,地上萌生的青草不算茂盛;“光滑的石井栏”,此处正好呼应上,一行人笑得前仰后合;“高大的皂荚树”因为还未到开花结果的时期,他们认不出来,争论半天;在“紫红的桑椹”处彻底卡壳,停止了跟着课文来寻找的打算,开始嘻笑打骂。
“我就说应该暑假再来、暑假再来的,你看看现在到底能看到点什么?”少年报怨着。
另个少年拍他肩膀安慰,“来都来了,暴躁什么?”
路梨矜被青春气息感染,光明正大的跟了小半段路,却不好在继续,于是垂头认真的吃起午饭。
萝卜丝饼外脆里糯,清爽的萝卜丝内馅综合了油炸外皮的腻味。
“因为我等不到暑假了。”少女甜美的声音里夹杂着哀婉,“我家里人希望我出国,五月就去了。”
路梨矜默默的摸出耳机,塞好打开音乐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话,“难过什么!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真好,路梨矜取下墨镜,眯着眼睛直视天空,年少真好,她的中学时代里没有称得上挚友的存在,由衷羡慕这种友情。
出来后乘乌篷船往沈园去,不是旅游季,路梨矜包船,独坐船头,清风温柔拂面。
这些年来在异乡也常有这样恬静的感觉,只是这刻更胜一筹。
沈园是标准的宋式园林,亭台楼榭、绿树成荫,因为有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为悲情背景,人文与自然巧妙融合在了一起。
入门处横断的石头被赋名为“断缘”石;六朝井亭中能仰望天空,承接雨露,寓意着“覆水欲收”;一路匆匆,路梨矜在钗头凤碑前长久停留,举起手机发了条朋友圈。
不是陆游耳熟能详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而是很平静的:人各成,今非昨。
路梨矜首次在公开的社交平台评价自己与楚淮晏的分手,也是最后一次。
祝君好赶完通告风尘仆仆地来绍兴陪她过夜生活,两个人坐在沿河酒吧的二楼吹风,未成年不能饮酒,祝君好喝冰红茶。
“……我非常羡慕。”路梨矜提起白日里的见闻,感叹道,“看来人还真是没法同时拥有青春与对青春的感受啊。”
“也没有。”祝君好撑着腮,没什么情绪地回,“只要离开时还在青春期就行,我暗恋的男孩子也出国了,我其实能懂她,也能懂你,纵然有朝一日相配了,也都过去了,不是当年。”
路梨矜微怔,千帆阅尽,她早到了能坦然曾爱过楚淮晏许多年的年纪,而少女的喃喃却犹把利剑,直插胸腔,兵不血刃。
“君好。”路梨矜苦笑着喊她,“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很擅长表达,可以试着给自己填词。”
祝君好抬头,眼神坚定,“你是第一个,我会试试的。”
她在拍摄的电影是池妄主演的悬疑片,祝君好演池妄的妹妹。
池妄在一四年正式出道,影视歌三栖,风头无两,这些年来未有过半点儿绯闻,被称为少有的德艺双馨爱豆,粉到就时赚到。
阅响也早已不局限于唱片事业,在池妄主演的青春片爆红后全面进入传媒行业,精准投资运营电影、电视剧、艺人经纪等领域,成绩斐然。
路梨矜曾经听舒悦窈吐槽过池妄自己下场进娱乐圈的原因,“有人和他对着呛,说不管是内娱跟港娱都全完了,不会再有拿得出手的角色,活该被韩娱跟日娱压着打,他让对方三个月后再来和他讲这话。”
倒也确实是能把《不可一世》唱出张扬劲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考不考虑演个角色?”路梨矜被导演问到时,正坐在祝君好的伞下乘凉,今天下午是她的个人戏份,“虽然有池妄在,票房有保证,但我还是觉得有你的参与,会更上一层楼,原本的剧本里男主有个隔着暧昧窗户纸的青梅,但是因故删除了该角色,如果你有意向的话,可以考虑下。”
话说的真诚,谁不希望自己的电影叫座?剧本完整度高?路梨矜也因为关注祝君好补全了电影相关信息,导演说的角色原本是由个文艺片拿奖的小花出演,官宣过角色后这位小花发表了不当恨国言论,被踢出剧组。
直到开拍都没能补上来救场的人,要么是咖位不够、要么是怕得罪人。
路梨矜恰好够格且退圈许久,更关键的是,祝君好是她徒弟,阅响她有占股。
权衡利弊后,路梨矜应下了导演的邀约。
正巧傍晚就是池妄的通告,原剧本里有一段男主偷骑父亲的摩托车,带着青梅夜奔出城的片段。
路梨矜研读过剧本,商量着今天就试试戏,拍戏不是唱歌,她未必行,要看缘分。
夜里起了薄雾,笼罩整个影视基地,池妄就这么破雾而来,身姿笔挺,轮廓凌厉,他走到路梨矜的躺椅前,微微垂眸,对她道了声,“好久不见。”
确实很久,久到池妄在路梨矜这儿的印象,定格于五年前自己低血糖昏倒前,池妄偏头倚窗,好潇洒又狂妄的一句,“我不知道后悔这两个字要怎么写。”
路梨矜粲然一笑,也寒暄道,“好久不见。”
池妄伸手,拉她从躺椅上起来,干燥的掌心交错,很轻的触碰,让池妄有须臾的晃神,路梨矜曾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挫败感来源,他亲手把有过好感的女孩子送回到楚淮晏怀里,他的本心让他选择友谊,就再没理由同她见面。
旧日里那些心思随着江水滚滚东流,再忆不起半分,于是能够坦荡没芥蒂,光风霁月地谈笑、对剧本。
路梨矜与池妄默契地没有提到前尘,非是没旧可续,他算是自己的伯乐,却也只能是伯乐而已。
裹挟着潮湿空气的晚风撩起路梨矜的亚麻白裙,她捧着只从院落花坛里摘到的狗尾巴草,笑着冲池妄招手,然后义无反顾地跨上摩托车,搂着他的脊背将脸轻贴在肩胛处。
不问去处、不问归途,重关暗度,有始无终。
只一条就过了,导演夸赞路梨矜很有表演天赋,只她自己明白,她只肖模仿从前与楚淮晏交往时某些时刻的自己,就足够了。
不是她合适角色,而是角色恰好配适于她。
这一幕被定格成为电影海报,票房创造了近年青春题材新高,这是祝君好唯一的影视作品,后来她开始系统的学习乐曲,练习作曲与填词。
路梨矜地戏份不多,四天就拍摄完毕,跟祝君好拥抱告别,登房车离开剧组时,池妄撑伞,冲她摆手告别。
小雨淅沥,擦肩而过时,路梨矜含笑,虚虚扫过来一眼,眼下泪痣生动,池妄忽然有点疲惫,浮名浮利,劳苦费神,得到哪有失去多?
暗掉的手机屏幕上,舒悦窈在逼问池妄:[哥你真不准备让梨梨知道,你喜欢她吗?]
等到送路梨矜的房车拐角消失在视线尽头,池妄才低头回复妹妹:[是喜欢过她,都过去了,不被她知道,也算不朽。]
万众瞩目也好、台下颁奖嘉宾也罢,连遇见都是自己先的,只是路梨矜的视线从未对自己停留。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大数据监测到了路梨矜近日频繁的跟池妄有接触,为她推送了池妄翻唱的歌,大概是某年跨年舞台的live,翻唱的也是beyond的《不可一世》。
“谁愿压抑心中怒愤冲动,咒骂这虚与伪与假。
从没信要屈膝面对生命,纵没有别人帮……今天的他,呼风可改雨,不可一世太嚣张。”
初见池妄时他唱得就是这首,听得出歌唱技巧更娴熟,偏偏少了些少年意气在。
终不复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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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悦华在路梨矜的朋友圈下评论:[还在国内的话,要不要见一面?]
这些年她们的联系不算多,尹悦华偏科,英语是硬伤,直到出国读研前都没能拿到满意成绩,接续了半年的预科,书念的吃力,时差让她们无法及时沟通。
人离开某个阶段后,注定要跟不同路的人分别,无法再亲密无间,上次聊天还是新年问候。
路梨矜颇具遗憾的回,“我已离京,下次见?”
尹悦华私聊回她:[我知道,但我去年毕业后留在港城工作,想问梨梨你愿不愿意来港城陪我登大帽山。]
路梨矜不假思索地回:[要。]
大帽山系港城最高的山峰,路梨矜小时候发誓会带着奶奶过上好的生活,会住进半山豪宅,本科时代为了奖金参加演讲比赛,主旨是我会翻过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受限于地域,她写了大帽山,但到如今,她都未曾真的登临过顶峰。
尹悦华跟她未婚夫来机场接的路梨矜,未婚夫不是周省,是尹悦华读博时的助教,长相清俊、为人优雅。
尹悦华花了许多年追随周省的步伐,毕业以后去美国读研,但周省毕业后没有留美,而是转道去港城读博,于是尹悦华又花了大力气追去来港城,可周省仿佛从不未自己停留,他在拿到法学博士后回到美国,而尹悦华也终于停止了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追逐,她在港城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不会再跟周省见面。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
路梨矜跟尹悦华全副武装的登山,山间云雾缭绕,坚固耐风化的火成岩与带状河谷见证着这它曾是活火山的事实。
“你知道吗梨梨。”尹悦华体力不支,一手撑着登山杖,一手把着路梨矜的手臂,“我就想起大三那会儿你崴了脚,我搀着你去上课。”
路梨矜叹了口气,“然后因为不想听课,就在我的石膏上乱涂乱画。”
走不动干脆原地休憩,以蓝天为被、绿草为席,尹悦华嬉皮笑脸地讲,“那怎么了嘛,反正你会给我划重点,总能低空飞过的。”
路梨矜掀起墨镜去瞪她,“你能看到我眼睛里的鄙夷不?”
“看不到看不到。”尹悦华摇头晃脑。
晃晃悠悠到午后才终于登顶,极目远眺,新界和港岛尽收眼底,层峦叠嶂、磅礴壮阔,流岚构成幅流动的画幕。
路梨矜双手覆杖,愣了良久,青云志早成,却没能找到幻想里那种那种今登山顶我为峰的快意。
大帽山的半山腰有停车场,她俩都懒得再步行,选择乘车下山。
一个举着棒棒糖的小女孩笑盈盈地在车道上左顾右盼,夜间起了大雾,能见度低,环山公路上忽地有辆车疾驰而来,没有半分减速的意思。
“路梨矜!”伴随着尹悦华的这声怒喝,路梨矜下意识地扑过去,将小女孩推开,剧烈的冲击力让她眩晕,随后是关节传来的痛感,眼前满目的白,被拥入温暖的怀抱时,能感知到尹悦华躯体的颤抖。
最后一丝理智催促着路梨矜讲,“卡的密码是我生日。”
被什么针扎到,疼痛感彻底消失了,明亮的光斑透过眼皮炙烤着自己,意识涣散又模糊,隐约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医疗术语,路梨矜彻底陷入昏暗。
她做了个非常漫长的梦,梦境与现实相反,圆满的让人落泪。
从第一次见到楚淮晏开始,六岁的路梨矜因为唱词糊弄挨骂跑出家门,独坐在广场边抹眼泪的小女孩,被刚刚打完篮球的少年楚淮晏递来只撕好包装的草莓味可爱多。
梦中的路梨矜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扯住了少年篮球背心的衣角,怯怯地喊,“哥哥。”
于是楚淮晏不顾同伴的招呼,弯腰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讲,“怎么了?”
黑云压城,雨突兀地撒下来,楚淮晏牵着她在屋檐下躲雨,把篮球拿给她当椅子坐。
他们从这个时候开始认识,哪怕路梨矜后来离开帝都,也有书信互通往来,不会有跟陈扬的事情,楚淮晏会阻止,也就没有机关算尽的开始,不会误解甄乐跟楚淮晏的关系,有那么漫长的痛苦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