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唔唔!”索图里试图大喊,却只发出一阵含糊的噪声。
蒋沐宇呢!何大公子呢!还有那蠢婢女!她受了谁的指使,竟敢给他下药!
他狼狈地乱踢腿,踹倒一旁的案几,发出哐当巨响。
外头有人走近,打开门,背着漆黑的夜景,朝他嫣然一笑,“小锁弟弟,你醒了?”
索图里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分明是同样的相貌,蠢丫头的气质却与之前截然两样,那明亮的眸狡黠生动,带笑的唇鲜红欲滴,高高在上的脸庞透着傲睨娇气。
她根本不蠢笨……或者说,她都是装出来的蠢笨!
索图里欲咬牙切齿,却只咬到塞嘴的布团,眼底的怒火烧得愈加旺盛。
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薛满轻易便读出他的想法,不甚在意地绕着耳后的一绺长发,“你这眼神像是要吃了我……气大伤身啊十八弟弟。”
话音刚落,索图里僵住身子,一脸难以置信。她喊他十八弟弟……她是何人!怎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抓了他又打算怎么处置!还有那蒋沐宇!是不是他出卖了南垗!是不是广阑王打算拿他来威胁十一哥!
无数问题挤满索图里的脑子,他目眦欲裂,有万般恶念要向薛满施展,碍于现实,又只能如困兽般无能为力。
薛满轻笑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对你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你身为南垗皇子,对我大周虎视眈眈,不仅觊觎我们广阔的国土,更用蒂棠茚来祸害大周子民,心思之歹毒,用人面兽心来形容也不为过。”
索图里奋力发出声音:“唔唔唔唔唔!”
薛满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无外乎是骂我的话。我奉劝你一句,有力气骂人,倒不如养精蓄锐,应对即将来临的严刑拷问。”
索图里的愤怒里掺上一丝伤心,枉他想替她从何家赎身,枉他不介意她岁数大,想带她回到南垗王宫,枉他不嫌弃她蠢笨,愿请人去慢慢调教她……
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薛满不痛不痒地眨眨眼,今晚的计划相当顺利,到这一步,胜负已然明了。
裴长旭出现在她身旁,往里看了一眼,“你还有话要跟他说?”
“能有什么话说。”薛满懒洋洋地道:“不过是看他总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想让他认清现实罢了。”话里话外嫌她蠢笨?呵呵,真够自信好笑。
话毕,她轻声打了个喷嚏,裴长旭见状,立刻解下披风替她裹上。
薛满不肯要,他便低声哄着,“万一生病,会耽搁我们后续的行程。”
“我可以回屋里穿。”
“来不及了,得马上运人走。”
好吧。薛满勉为其难地点头,江上的夜冷得彻骨,披风上残留的暖意很快便驱除寒意。
索图里将他们的互动纳入眼帘,悲凉地发现,她从来都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救赎。瞧何家大公子待她温柔迁就的模样,恐怕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人……
他心灰意冷地闭上眼,不多时后,被人扛麻袋似的甩到肩上,丢进一叶狭窄的扁舟里。
扁舟里已躺着另几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其中正有蒋沐宇与他的随从,除去索图里,无一意识清醒。
索图里悲愤有加,愤恨地瞪向何大公子。事已至此,他怎能不知晓是蒋沐宇先中了计谋。什么何家船业,什么船业大会,什么志同道合,相见恨晚……蒋沐宇、傅迎呈乃至广阑王,兰塬的这群蠢猪,生生带他们掉进了阴沟!
薛满忙着清点人数,一二三四五……
“这扁舟能装下几人?”
“最多八人。”
“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不,我会命罗夙带上两人,先送他们尽快上岸。至于你我,本该坐另一叶扁舟离开,但方才云斛检视出舟底破损。是以,我们得往前行一段路,等到能靠岸时再离开。”
薛满想了想,行吧,没毛病,“嗯,便按你说的办。”
载着索图里的扁舟将离开时,薛满对罗夙弯眼,笑眯眯地道:“十八皇子瞪眼瞪累了,罗夙,你将他打晕吧,替他节省点力气。”
罗夙依言照做,手刀劈向索图里的后颈,后者猝然陷入昏迷。
昏迷前的那瞬间,索图里红着眼想:若有机会逃出生天,他非得抓住她,折磨她,叫她知道欺骗他的后果有多严重!
……
小小的一叶扁舟,很快便消失在浓郁的江雾中。
薛满在甲板上站了许久,眺望着模糊不清的远方,隐约间见到一张俊美风流的脸。
此时此刻,少爷在做什么?他打探出村庄的秘密了吗?可有遇到危险?可知晓他们已成功地人赃俱获,曙光近在眼前?
思念像漫无边际的雾气,瞬间占据她空落落的心。她伸手捉向前方,只捉到似有似无的潮湿。
“在想什么?”裴长旭在身后问道。
“我在想,这一切几时能够结束。”
“不出意外,一个月后我们能返回京城。”
“返回京城不代表结束。”她侧首看向他,“你说呢?”
裴长旭沉默不语,他明白她的意思。
薛满却开门见山,“在云县时,你说过会考虑解除婚约。”
裴长旭道:“阿满,你仍旧没有恢复记忆。”
“你似乎很笃定,只要我恢复记忆,事情便会发生扭转。”
“是。”
“不瞒你说……”薛满顿了顿,道:“有时我会想起一点过去的事。”
裴长旭想,他应该转身离开,不去听那些刺耳的话语。双脚却像生出根,深深扎进地板,束缚着他寸步难移。
她平静地道:“对我来说,那些零星的回忆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兴许会有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却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裴长旭扯了扯唇,不明白她怎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那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记得每个相处的瞬间,而她不仅忘了,还选择嗤之以鼻。
他的心揪疼得厉害,想质问她为何这般无情,转念又忆起,是他先背身爱了别人。
他先犯的错,便丧失了理直气壮质问的立场。
“阿满,我后悔了。”裴长旭道:“我不该喜欢上江诗韵。”
“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过错?”薛满道:“你遇上她,喜欢上了她。而我遇上许清桉,喜欢上了许清桉。嗯,我们都不该后悔。”
裴长旭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娇小,伸手便能揽进怀里,紧紧嵌合他的胸膛。
他听她认真地道:“裴长旭,等回到京城,我们解除婚约好不好?以后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妹。”
不好。
裴长旭阴郁地低眸,正要说话时,耳畔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箭矢破风的声音!
他神色一凛,护着薛满扑倒在地,随即见数不清的箭矢飞向货船,将船舱扎成刺猬一般。
不等裴长旭发话,罗成、云斛等人已持剑上前,便挥剑斩落飞箭,边护着两人往安全的地方去。
罗成大喊:“殿下,箭从东南方而来!”
裴长旭搂紧薛满,透过缝隙看向东南方向,浓郁的雾气阻碍了视线,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有艘船愈靠愈近。
“能看清对方的船号吗?”裴长旭问。
罗成定眼一看,果然找到一处红字标记,“上头写着‘傅’字!”
薛满低喊:“莫不是傅迎呈追来了!”
箭矢仍源源不断地朝他们袭来,裴长旭带薛满躲进船舱,一瞬间已做好决定,“事情出了纰漏,傅迎呈恐怕已勘破我们的计划。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正面迎战必得吃亏。你马上随云斛离开,到安全地带后传信去乐合货铺,届时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你。”
薛满颤声问:“那你呢?”
裴长旭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留下能够拖延时间。”
薛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行,你不能留下。”
裴长旭轻拍她的头顶,“乖,我不会有事。”说罢,转身要去换云斛进来。
薛满盯着他坚决的背影,胸口涌进一股沉重冰冷的空气,冻得她牙关打战,四肢重如千钧。
她又见到了那幅画面,风雨晦暝的深林,光怪陆离的周遭,到处充满魑魅魍魉的磔磔狞笑。
那抹伟岸身影显出清晰的脸庞,是画上那名英俊的青年,他持剑而立,边抵御危险,边朝她喊:阿满,你快跑!
再眨眼,他身边多出一名狼狈少年,朝她温柔笑道:阿满,我拦住他们,你先走。
她脑海中有道剧烈的光炸裂,炸开一道无形的堤坝,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便如洪水倾泻,东冲西决。
一次又一次。
遇到危险时,他们总叫她先走。可她如何能走?如何抛下爱她且她爱的人,独自逃脱求生?
裴长旭刚碰上门把手,忽被人扯住袖子,又听她哽咽中不乏坚决地道:“三哥,我们要走一起走。”
裴长旭顿时僵在原地,狭长的凤眸染上湿意,无言的欣喜吞没所有意志——
他的阿满,这次真正地回来了吗?
*
前一刻,裴长旭还在为她的绝情而万念俱灰,下一刻,他便险些喜极而泣。
不再是端王殿下,不再是裴长旭,是一声亲密无间的三哥。
他有多久未曾听她这样喊他了?
他回身紧紧搂住她,微带哽咽,“阿满,你再唤我一声……”
少女无奈:“三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闷死了。”
裴长旭稍稍松开臂膀,也只是稍稍松开而已。低眸看向怀中少女,她红着眼眶,眸光澄澈细碎,不再充满防备。
他轻抚上她的脸颊,“阿满,我好想你。”
少女笑得浅淡,推开他的手道:“三哥,有什么话,不妨等我们脱险了再说。”
裴长旭深知情况危急,“傅迎呈有备而来,这会儿又在江中,仅剩的扁舟漏水,要逃脱只能跳江。”
阳春三月,白日虽阳光明媚,夜里的江水却寒冷刺骨,但除去此,眼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脱身。
薛满道:“好,我们一起跳江。”
裴长旭道:“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他留下便能为她争取逃脱的机会。
薛满道:“他们回回要抓你,却回回带上了我。”
裴长旭拢紧长眉,“阿满,抱歉,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三哥,我们血脉相连,又三番两次共遇危险,你从不肯丢下我,而我也绝不会苟且偷生。”薛满道:“我们要走一起走。”
她仰着小脸,面庞娇美,皓齿明眸,除去此,更多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坚决无畏。
裴长旭不由自主地点头,“好,都依你说的做。”
……
一批羽箭射尽,两船已贴得极近。傅家船上涌现无数黑衣人,手持兵器火把,气势汹汹地冲上何家货船。
他们先在甲板上扫视一圈,见方才抵御他们的那群人已消失无踪。鱼贯闯入每间舱室,所见者均面色仓皇,瑟瑟发抖。
黑衣人扯过一人的衣裳,将他提到双脚离地,“端王何在!”
那人茫然无措,结巴着道:“我,我不认识什么端王,我只是个搬运工,刚到这船上工五日。”
黑衣人见他双腿发颤,一脸孬样,便转而提起另一人,“何大公子去哪了?”
那人哭喊着道:“我不知晓,我只是后厨里烧菜的伙计,与何大公子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再问过几人,答案如出一辙:他们不认识端王,跟假的何大公子也没有来往。
其余人已检视过所有舱室,未发现端王等人的踪迹,便将货船的管事押到甲板上,用剑架在脖颈处,逼他低头跪好。
管事但见面前出现一双黑靴,一道男声威严沉冷,“说,从你们得令到兰塬运输货物,与假的何大公子会面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管事头不敢抬,哆嗦着道:“小人,小人是何家船运的一名掌运,十日前接到家主来信,称有件要事派我去做……”
时间往前推移,在傅家船只靠近前,裴长旭便与众护卫躲到船尾货舱,商量好逃脱计划:船上恰好有一批运输的木头,所有人可抱木跳江,分散逃离,待上岸后前往乐合货铺会合。
他们带的人本就不多,前面又有罗夙等先行护着扁舟离开……也不知他们能否藏好行踪,躲过傅迎呈的追捕。
考虑他们已是远了,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薛满和裴长旭的安全。
云斛提出要跟薛满抱一根木头,在裴长旭冷冷地注视下,略显瑟缩仍不改口,“属下誓死保卫小姐的安全!”
裴长旭道:“有本王在,还轮不到你个小小侍卫来表忠心。”
罗成已卸好木头,正准备往窗外扔,“殿下,事不宜迟,您和薛小姐赶紧先走!”
裴长旭拉过薛满的手腕,“我先跳,你看准了再下来,要千万仔细,可好?”
随后横眸看向一旁的侍卫,侍卫便堵在云斛面前,阻止他想上前的步伐。
薛满对他们的争闹感到头疼,但哪还有调解的工夫,先朝裴长旭点头,后对云斛道:“万事保命为先。”
夜漆黑,水雾浓重,极好地掩过江面上的动静。
一根根木头被丢入江中,一道道人影跟着跃入水里,抱紧粗壮的浮木,沉默地随波逐流。
不过片刻,他们便分散漂开,逐渐失去对方的踪影。
薛满与裴长旭共抱一根浮木,她吃力地攀在木上,浑身的衣裙湿透,几缕青丝黏在脸畔,牙关止不住地打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