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还小,枝叶仍不茂盛,但薛满顾不上那么多,先尝过叶子确认无毒,再摘了许多嫩叶兜在裙摆中。
三哥有救了,三哥不会有事!
她跑得飞快,半湿的长发随风而动,循着来时做的记号,急不可耐地往回赶。但跑着跑着,周遭的虫鸣鸟叫逐渐收声,视线的尽头出现一群人影。
是谁?
薛满陡然站停,下意识想找地方躲避,奈何对方已发现她的踪影,不消片刻便涌围向她。
为首那人年近五十,穿一件黑缎圆领劲装,黑发短须,英姿飒爽。他身侧那人比他稍小一些,亦是威武高大,浓眉怒眼。
此时,黑缎袍男子正用鹰隼般锐利
的眼神检视薛满,低沉开口:“薛家阿满?”
薛满警惕地回视,脑中蹦出一个人,“广阑王?”
闵钊闻言一笑,对身边的傅迎呈道:“倒不是个蠢的。”
傅迎呈语气阴森,“能与端王一起金蝉脱壳,秘密潜进兰塬,将求香畔戏耍一通的女子,当然不会是蠢人。”
闵钊摇头道:“你我都老了,竟会被这群小儿蒙蔽欺耍。”
“全是属下的错!”傅迎呈忙道:“怪属下掉以轻心,未能发现这几人的把戏,才会害得十八皇子下落不明!”
闵钊道:“事已至此,说这些毫无用处。”
傅迎呈咬牙,“对,当务之急是找回十八皇子。”否则南垗那边没法交代!
傅迎呈看向被众人围住的少女,她面色惨白,狼狈不堪,一双杏眸写满恐慌,脊背却挺得笔直,颇有其父当年的风范。
“薛满。”傅迎呈缓慢喊出她的名字,威胁地低语:“只要你告诉我们裴长旭和十八皇子的下落,我们便放你一条生路。”
哈,当她是傻子吗!
薛满内心不屑:三岁孩童尚知晓鸟尽弓藏的道理,她又岂会相信他的哄骗?
傅迎呈看出她的不配合,冷冷地勾唇,“任你姑母再厉害,端王的本事再大,此刻也没法救你性命。我劝你识时务些,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薛满一声不吭。顶嘴吗?手无缚鸡之力,她有什么资本跟对方顶嘴。那么顺从?更不可能,她岂会出卖三哥苟且偷生。
傅迎呈抽出腰间长鞭,威慑地甩了两下,“你确定你这身板,能撑得住我三下鞭子?”
眼看薛满依旧装聋作哑,傅迎呈正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忽听闵钊道:“你摘了那么多的艾叶草,想来是端王受了重伤,正等待你回去治疗。”
薛满惊异于他的敏锐,将艾叶草抱得更紧。
闵钊又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薛家阿满,你与端王尚未成亲,又何须为他豁出性命?横竖他自身难保,你顺水推舟向我做个人情,我承诺将你安全送回江南。”
薛满瞪着他,忍不住道:“听你所言,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但天地间除去自私自利,更有无法割舍的亲情道义。”
“性命当先,亲情道义又算得上老几?”闵钊抚须淡笑,“更何况,你那么确定端王值得你以死相护吗?”
“……”
“九年前,你父亲已为端王赔上一条性命,如今又轮到了你。”
“我阿爹是为救我而死,跟三哥没有关系!”
“哦?那你可知,当年落难的人本该另有其人,而非你与端王?”闵钊面带讽意,“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父亲与你的苦难,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薛满惊愕一瞬,随即摇头保持清醒,“你别想挑拨离间,我才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闵钊大笑,“你相不相信,都没法改变事实。”
“事实是你危言耸听,想迷惑我出卖三哥。”薛满面无表情,“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死都不会如你的意。”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傅迎呈恶狠狠地道:“王爷许你敬酒你不肯吃,偏要尝尝我这杯罚酒。也罢,我先抓了你,再将整个林子搜一遍,照样抓得住端王。”
三哥本就有伤在身,若落入他们手中,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薛满道:“你们杀了他,便永远不会知晓十八皇子的下落。”
闵钊却道:“能用端王的性命来祭奠十八皇子,对南垗来说,亦是笔划算的买卖。”
薛满的身子有轻微战栗,环顾一圈,见到的那一张张脸,都充满恶意和冷厉。
袖筒已无箭,看来她今日走不出这里了。
危难当头,她感到迷茫且怅惘,迷茫刚恢复记忆便无处可逃,怅惘还未与许清桉重逢,他们的故事便被迫书写结尾。
……某年某月某日,薛满死于意外,许清桉会另娶他人,抑或者难忘旧情,孤独终老?
还是后者吧。
薛满自私地希望,他与箛城听到的那场戏里的男主般,一辈子都记得她,惦念她,心悦她。
她仍是不死心,哆嗦着取出绿飘送的竹哨,放到唇边,响亮地吹了一声。
“不会有人来救你。”傅迎呈看笑话似的看着她,“薛满,我再问你一遍,知不知道十八皇子的下落?”
“你的话太密,声音太大。”薛满捂着耳朵,“我不喜欢听。”
傅迎呈重重哼出一声,“来人,将她绑起来挂到树上,我倒要看看她的嘴有多硬!”
广阑王的亲兵立刻蜂拥上前,正要将薛满五花大绑时,隐蔽的林间却飞射出无数羽箭,将他们扎成刺猬一般。
闵钊与傅迎呈立即提剑御敌,奈何羽箭越来越多,林间更显现道道人影,将他们彻底地围困在中央。
不等他们反应,薛满已趁乱逃出混乱的漩涡,提着裙摆逃之夭夭。没跑多远,她便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云斛、罗夙、罗成……还有那正拉满长弓,对准广阑王的风流青年。
他全神贯注地射出一箭,准确无误地击中广阑王后,朝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随后丢开长弓,大步向她走来。
“阿满。”他在喊她,脚步越来越急。
薛满想跑,腿却僵在原地,直到他走到跟前,马上拥她入怀时,才慌张地往后退。
她脸上挂着苍白的笑,朝他疏离且客套地道:“许少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许少卿?
许清桉脚步一顿,依旧向她走去,“阿满,我回来了。”
薛满忍着飞奔的冲动,胡乱转过身,“嗯,回来了就好。多亏有你及时赶到,你看,云斛他们抓住了广阑王和其他人。”
许清桉没兴趣看,只想拥日思夜想的少女入怀,但她一步接一步地退,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
他停住脚步,她便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拒绝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忽然问:“阿满,我是谁?”
薛满轻喊:“你是许少卿。”
没有雀跃亲昵的呼喊,她平静地唤他许少卿,在他们中间划出天壑般的阻隔。
许清桉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坚毅,美丽,隐约的慌张无措,以及不敢与他对视的一双明眸。
他道:“端王殿下……”
“三哥受了伤,正在山洞里休息。”薛满飞快地接道:“许少卿,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说罢,她无视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疾步朝罗夙走,“罗夙,你派几个人跟我去找三哥。”
三哥,许少卿?
许清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
不多时,薛满便带着罗夙等人前往山洞,找到昏迷不醒的裴长旭。
她将采好的艾叶草交给罗夙,“这是艾叶草,有散寒止血的功效,你讲它们碾碎了敷在三哥的伤口上,再用布条重新包扎。”
罗夙抱拳:“属下手重,怕照顾不好殿下,还请您为殿下包扎吧。”
薛满摇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折腾了一天一夜,她真的累了。
她缓慢地走出洞穴,外头天光大亮,刺得她头晕目眩,险些踉跄摔倒。
身侧伸来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扶住她,又替她披上温热的披风。
薛满头也不抬,低声道:“多谢许少卿,改日我洗干净披风再还给你。”
许清桉道:“你用袖箭射穿了黑熊的眼睛?”
薛满道:“是,运气好,没有射歪。”
许清桉道:“并非是你运气好,而是你功夫扎实,百发百中。”
薛满弯起唇,想告诉他以往自己和小宁比试投壶时的壮举……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多谢许少卿的认可。”
他声音含笑,“定制它时,我便知晓,你定能发挥出它的最大用处。”
薛满攥紧披风一角,柔软,温暖,令人依依不舍。
“多亏有许少卿未雨绸缪,否则三哥今日凶多吉少。”她似感激涕零。
许清桉抬手,替她摘去挂在鬓间的一片艾叶,不出所料地见她慌张躲开。
他不动声色,“我奉殿下的命令去接近柳昊坤的外甥,虽耗费一些时候,却成功打探出柳昊坤及官府勾结背后的内情。”
“哦?”薛满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强征土地,赶走原住村民的原因是什么?”
许清桉道:“村庄建在博来山脚,博来山位置特殊,北接大周,南靠南垗,是连通两国的重要山脉。”
薛满道:“他们想经由此山来走私货物?”
许清桉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打算在山里挖凿密道,方便以后运输兵械人马。”
薛满倒吸一口凉气,“广阑王竟真有造反的意图!”
许清桉道:“诸侯雄霸一方,岂会甘愿为人鱼肉?广阑王并非第一位想造反的异姓王,也绝非最后一位。”
“但他的外甥是当今天子,他这么做只会连累太子,连累整个闵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广阑王尚且自身难保,又怎会考虑到千里外的太子。”许清桉顿道:“况且,你又岂知太子没有参与其中?”
薛满问:“你找到证据,证明太子和广阑王有来往了吗?”
“暂未。”许清桉道:“待殿下清醒后审问广阑王,想必便能水落石出。”
薛满的心里像吊了一桶水,忍不住地七上八下。温厚谦虚,与世无争的太子哥哥,身为东宫太子,怎会糊涂到勾结广阑王背刺姑父?
她脑中回荡起广阑王的那番话:你可知,当年落难的人本该另有其人,而非你与端王……
薛满闭上眼,“我希望,一切都只是误会。”
旁边人轻轻拥住她,“查清博来山的内情后,我便即刻返回兰塬城,才得知你与殿下已坐船离开。我本想留在原地等待接应,但暗处的探子来报,称广阑王与傅迎呈不知从哪获悉殿下的真实身份,连夜动身去追捕你们。我不敢大张旗鼓,只能一边派人跟踪广阑王,一边赶到昭州寻求帮助。好不容易锁定你们的位置,赶到时却只有广阑王的一些下属。从他们口中知晓,你们弃船跳江,广阑王则穷追不舍。”
薛满的心口漾起酸楚,“是吗?”
“我先找到了上岸的罗夙和十八皇子等人,将他们转移到隐蔽的地点。又领着人沿江搜索你们的位置,途中遇到了云斛他们,却迟迟不见你和裴长旭的踪迹。我从不信神佛,那时却向老天祈求,只要让我找回平安无事的你,往后定会修身养性,长斋奉佛。”
薛满哽咽,“你,大可不必这样。”
许清桉道:“老天定是收到我的祈求,在最后的时刻,我听见你的竹哨声,赶在傅迎呈动手前救下了你。”
他紧紧地拥着她,“阿满,我不能失去你。”
冰凉的泪顺着脸颊淌落,薛满失去推开他的力气,同时也没有回抱他的勇气。
……
众人成功获救,经过泰酉的妙手医治,裴长旭很快便脱离危险。
三日一晃而逝,罗夙等端王府的护卫们惊奇地发现:薛小姐待殿下关怀有加,更能清楚喊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竟恢复记忆了!
卷柏、空青则发现:恢复记忆后的薛小姐性情大变,对世子疏离客套,陌生的好似从未有过交集。
不是吧?不能把?不会吧?
两人私底下找到云斛打探:“薛小姐莫非忘记了世子?”
云斛摇头:“据我观察,小姐记得世子与你们,也记得去年逃婚的事情。”
空青大为不解,“那她为何对世子这样冷淡?”
云斛道:“我怎么知道,小姐做事总归有她的道理。”
卷柏猜测:“该不会是薛小姐恢复记忆后,觉得端王殿下比世子更重要,于是便——”
“我呸!”空青连忙打断他的乌鸦嘴,“你能不能说些好话!薛小姐喜欢的人是世子,只能是世子!”
云斛慢吞吞地道:“说起来,我家小姐从前很喜欢端王殿下,为他流了数不清的眼泪。”
空青呆滞,“你的意思是?”薛小姐真要舍弃世子,与端王重修和好了?
“我没有任何意思。”云斛也叹气,“身为小姐的下属,我希望小姐能幸福快乐,却不能替她做出选择。”
是啊,这是薛满的人生,唯一能做抉择的只有她自己。
如今,她选择与裴长旭恢复正常关系,刻意躲避着恒安侯世子许清桉。
身为事件中的主人公之一,裴长旭明显察觉出这种差异化的对待,不由欣喜在心。
他早就知道,等阿满恢复记忆,所有都会回到正轨。
趁着薛满替他送药的时候,裴长旭靠在迎枕上,温柔地凝视她,“阿满。”
“嗯?”
“等回到京城,陪我去趟雁昙山吧。”裴长旭道:“我想重新许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