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生心想:您和唐夫人笑谈自如时可不像婢女,活脱脱是女主人的风范好吗!
他转向主子,“公子,您的意思呢?”
许清桉却问:“今晚宿在何处?”
“宿、宿在东来顺!”俊生一拍脑门,哎哟喂,差点忘了,公子来衡州是奉皇命办正事的。“庞掌柜已经在东来顺打点好了,咱们过去报名字就成。”
不多时后,三人来到东来顺客栈。它坐落在城中央繁华地段,高阶阔门,古香古色,伙计笑脸相迎,殷勤至极。
“几位是吃饭还是住店?”
“住店。”
“可有事先预定?”
“有,姓庞,订了两间上房。”
“原来是庞老板的客人,我等候你们许久了,请跟我往里来。”
客栈内宽敞明亮,陈设精巧,薛满边走边问:“你们这住一晚要多少银子?”
伙计笑道:“回姑娘的话,普通厢房是五两银子一晚,您几位订得是顶好的上等房,需十三两银子一晚。”
俊生咋舌:“庞掌柜行事大气,能挑贵的绝不选便宜的。”
“这么贵,幸亏不用公子出钱。”薛满捂紧荷包,吝啬道:“换成是我,最多定十三文钱一晚的小客栈。”
俊生笑道:“出门在外,勤俭总没有错。”
待办理好入住,薛满畅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条颜色鲜亮的裙子,神清气爽地准备下楼。
客堂里,许清桉和俊生正在喝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叫唤。
“少爷,俊生!”
两人循声抬头,见一抹新绿趴在二楼栏杆上,笑吟吟地低望过来。
俊生立马起身唠叨:“阿满姐姐,您注意安全,万一栏杆不牢靠呢?”
薛满不以为然,曲指敲敲栏杆,“这可是上等实木,没那么容易断裂。”
“没那么容易不代表没可能,我的好姐姐哟,您快下来吧。”
“可我觉得居高临下的滋味不错,想再趴会呢。”
“您要登高,等改日回到京城,叫公子带您爬雁昙山就是。”俊生道:“雁昙山的风景比这客栈要好上几千几万倍。”
薛满本想继续逗他,却听许清桉道:“阿满,闹够了便下来。”
好吧。
她施施然下楼,坐到他们对面,空气中弥散开清新香气。
俊生抬手轻嗅袖子,嗯,除了皂角味还是皂角味,不好闻。
薛满没注意他的小动作,问道:“我饿了,咱们中午吃什么?”
俊生道:“我打听过了,东来顺隔壁另有同名酒楼,听说厨师的祖上在宫里伺候过,厨艺十分了得。”
想也知道,此类酒楼的花费不会便宜。薛满刚想拒绝,俊生便报起菜名,“他家的招牌菜有杏仁佛手、八宝珍鸭、绣球干贝、糖醋荷藕,以及蝴蝶虾卷、姜汁鱼片……”
薛满顿时口中生津,眼巴巴地盯着许清桉,“少爷,您想去吗?”
许清桉斟茶撇沫,不紧不慢地道:“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我俸禄微薄,当以节俭为先。”
“哦……”
见薛满耷拉下肩膀,他话锋一转道:“然偶尔随心也无妨。”
“少爷说得对。”薛满喜笑颜开,“那中午便去东来顺酒楼!”
“嗯。”
“但是吧,我明早还得去菜场买猪肺,手里的银两所剩无几。”
“……”
“待会结账得由你来。”
“……”
*
正值饭点,东来顺酒楼里宾客如云,厅中觥筹交错。
俊生要了个临窗位置,往外能看繁华街景,对内可听悠扬小曲。
薛满翻开菜谱,略看几眼便流利地点了一大桌菜。等候的功夫,她难耐兴奋地问:“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去办正事?”
许清桉有一瞬滞缓,“不急。”
他此次受皇命南下四大直隶州,主要任务是深入当地,监察官员品行,照刷文书案卷并巡视粮仓库房。但凡查出异样,便可直接向圣上汇报,权力不可小觑。
撇开晏州生出小波折,许清桉一路平安无事。换做旁人兴许会觉得幸运,他却恰恰相反。他费尽心思争取到了南巡的机会,为的是积功兴业,早日留名青霄碑。若无功而返,岂非白白浪费这小一年的时间?
七品小官,想脱颖而出何其艰难,再有祖父的赫赫军功在先,更衬得他天壤悬隔,有心无力。
他微垂长睫,掩去眸中厌色。究竟要变得何等优秀,他才能名满天下,如愿见到母亲?又或者他最终会被磨灭意志,余生被束缚在恒安侯府,成为一件传宗接代的器皿。
“少爷。”薛满的声音跃在耳畔,“你的那名书吏几时能到衡州?”
许清桉道:“他已在晏州跟路校尉会合,处理完余下事务,下月初估计能到衡州。”
薛满掐指一算,今日是六月初十,离他到还早着呢。她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冒出个主意,“唉,你腿伤未好全,又没人协助你处理事务,未免也太辛苦了。”
俊生道:“阿满姐姐,您别小看了公子,别说两个人的活,便是三个人、五个人的活公子也能游刃有余。”
薛满偷瞪了他一眼,话没说对,重来!
俊生极有眼色,语调轻扬便绕了回来,“但~是呢,公子如今还算半个病人,的确不该过于操劳。”
“没错。”薛满煞有其事地点头,“少爷,我认为你需要个帮手,一个机智聪颖,计行言听的帮手。”
她挺直身板,面带微笑,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
许清桉视而不见,甚至道:“言之有理,那明日你买完猪肺,顺道去趟唐夫人的府邸。请她帮我寻一位靠谱的帮手,最好是私塾里的先生,既识字又会算数的。”
薛满倏地起身,双手撑在桌上,“你身边便有合适的人选,何苦舍近求远?”
“有吗?”许清桉慢吞吞地左顾……右盼……再左顾……再右盼……
“许清桉!”薛满气呼呼地道:“别装了,你明明懂我的意思,我识字也会算数,是帮你办事的不二人选!”
许清桉总算拿正眼看她,“你?”
“对,我,阿满,你最忠心耿耿,言听计从的好婢女!”
“言听计从?”许清桉道:“我记得某人只做得到尽量听话。”
“特殊情况,我也可以言听计从。”
“既如此,我得先试验你听话到哪种程度。”
“你试,你马上便试。”
“好,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炖猪、肺、汤。”
“……”
好嘛,不炖便不炖,补汤的花样那么多,大不了她另找一种!
第28章
一桌满当当的菜肴上齐,堪称是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薛满提起筷子,捻了些菜到碗中,细嚼慢咽地品了品,眼中流露失望之色。
她小声道:“什么厨师的祖上在宫中待过,骗人的吧。”
俊生正坐在她身侧,闻言道:“是不好吃吗?我也来尝尝。”
他学着薛满的模样,一一尝过菜色,越吃越满足,“阿满姐姐,不至于吧,我觉得每样都很好吃啊。”
薛满轻哼,“这鸡汁豆腐讲究鸡汤醇香,豆腐鲜嫩,油而不腻。但他做得腥气四溢,显然是厨艺未到火候。再有这鱼羊鲜,菜如其名,求得只一个‘鲜’字,可它鲜中带苦,又透着股羊膻味,入口简直一言难尽。还有这蝴蝶虾卷,外皮不酥虾肉不嫩,定是搁置超过半个时辰……”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俊生满脸茫然,阿满姐姐说得头头是道,但他真是丁点没尝出不好来。
他改问第三人,“公子,您觉得好吃吗?”
薛满换上新筷替许清桉夹菜,“少爷,你来评一评。”
许清桉出身名门,用惯锦衣玉食,并不难尝出她说的问题,但近日经过某人的补汤大洗礼,他颇有看淡红尘的念头。
“尚可。”他道:“你不喜欢,下回不来了便是。”
薛满懊恼,“早知味道这般普通,我们还不如去外面随便吃点,好歹能省不少银子。”
俊生笑道:“姐姐别恼,一顿饭而已,公子承受得起。”
的确,对恒安侯世子来说,一顿饭花十几两银子是常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兴许承载着数年生计。
如今的柯友文便是其中一员。
相较于装扮精致的其他宾客,他衣着朴素,气色萎靡,趁着他人不注意时,往桌上放了瓶酒。
他局促地坐好,不时朝楼梯口张望。等得时间久了,浑身便泛起战栗,皮肤下像钻进虫子般奇痒难耐。他用力地抓了抓大腿,右手探向怀里,待摸到两样冰冷的物件方心神微定,打起精神继续等候。
许久后,楼梯口出现一抹熟悉身影,他连忙起身招手,“大表兄,这里!”
来者是一名油光满面的男子,年约三十出头,穿着一袭价值不菲的锦袍。鼓囊囊的腹部勒着根宝石腰带,浑身上下写着“财大气粗”四字。
他大摇大摆地走向柯友文,路过靠窗的位置时脚步一顿:哟呵,这一男一女长得真够标致,若是能收入囊中,肯定能卖个不菲的价钱!
他一心二用地落座,朝柯友文假笑道:“抱歉啊友文,我路上遇到个朋友耽搁了会,让你久等了。”
柯友文忙道:“不久,不久,我也刚到这里。”
他将酒杯推到对方面前,“我方才闲着无事,已先点了几个菜,大表兄要么再看看菜单?”
大表兄名叫葛帆,他对柯友文的际遇再清楚不过,故意道:“也行,那我再点几个菜。”
柯友文硬着头皮道:“好,那我喊小二来。”
葛帆便挑着贵的点了五道菜,见柯友文欲言又止,眼中掠过一丝轻蔑。
没银子也想摆阔?
他合上菜谱,相当善解人意,“友文啊,我知晓你如今日子过得紧凑,别说是东来顺酒楼,便是路边的酒馆你也难负担得起。罢了,咱们兄弟今日能省则省,你点的三道菜足矣。”
柯友文涨红着脸,眼睁睁见小二翻个白眼后离开。
“大、大表兄。”他佯装无事,问:“舅舅与舅母近段时间可好?”
“我年前给他们在乡下置办了几十亩地,又配了十几个仆人,他们平日就收收佃租,种菜养花,过得十分惬意。”
“那子阳和子骞呢,他们初入学堂,不知适不适应?”
“鸿飞书院的院长乃是我的好友,他对子阳和子骞赞不绝口,称他们天生聪慧,八面玲珑,将来必是可造之才。”
“那是,子阳和子骞与兄长一脉相承,不出十年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番客套的寒暄后,柯友文将葛帆家中的情况关心个遍,只差问候那守门的大黄狗。而葛帆看似有问必答,实则换着法子炫耀,虚荣心溢于言表。
菜已上齐,有别于邻桌的琳琅丰盛,他们只一碟油炸花生米、一份油焖茄子,外加份肉末青椒。
葛帆用筷子拨了拨菜,又用嘴沾了沾酒,朝柯友文投去怜悯的眼神。
连酒都是最便宜的二锅头,真是寒碜得可怜!
“友文呐。”葛帆往椅背一靠,心不在焉地问:“你最近腿好些了吗?”
柯友文捶了捶酸胀的右腿,苦笑着道:“用了半年药倒是有所好转,已能稳当站上半个时辰,但想完全康复,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柯友文是个读书人,从前家境殷实,生活平顺。但前年他在出游时从山间跌落,摔断了一条腿,又因庸医治疗不当,使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瘸子,彻底断送了科举之路。他自此性情大变,闭门不出,只觉余生万念俱灰。
本以为他已经废了,没想到去年妻子寻来神药,他服用后腿伤逐渐好转,甚至有希望行动自如!
然而神药虽妙,价格亦是昂贵,他们变卖了所有家当仍无以为继。幸有大表兄葛帆仗义出手,阔气地借给他们一笔银子,才令他们重新看到曙光。可不出半年,那些钱便花个精光,他已有段时间买不起药,随着身体的不适越来越强烈,这才又约出了葛帆。
今日这顿饭,其一是为表达对葛帆的感激,其二便是……
“大表兄。”柯友文双手举杯,情真意切,“以前我跟你来往少,只从街坊邻居嘴里听过你的事,一度对你怀有偏见。可当我摔断腿后,别人都用各种理由拒绝我,只有你肯借我银子治病。这半年多来,你更是处处照顾我全家,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慢。”葛帆打断他的肺腑之言,一脸似笑非笑,“友文呐,今生的事该今生了,干吗要拖到来生?”
柯友文喏喏应是,“大表兄说得对,今生事该今生了,今生事该今生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抹抹嘴,小心翼翼地开口:“等我腿伤痊愈,我便继续考取功名,若能有幸登科,定会重报表兄的恩情!”
这话葛帆不止听过一次,以往他总笑眯眯地说不打紧,今日却变了态度。
他改为斜身坐着,“说起来,你这腿养得有些时候了。”
“是,之前请不到靠谱的大夫,便一直浑浑噩噩地拖着。不过用了神药以后,我的腿有明显好转,不说今年吧,来年定能健步如飞。”
“来年?”葛帆问:“你算过账没,这样吃药每个月要花多少银子?”
“二十……不,十两。”柯友文气虚声短,“每个月大约十两。”
葛帆啧了一声,“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人一年也就挣个十几两。”
“是,对。”柯友文满脸愁容,“不瞒表兄,我也想过不治这腿,下半辈子废便废了。可家中没了顶梁柱,我妻子与一对双胞胎女儿又该怎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