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帆的手指在桌面轻打节奏,眼神隐有闪烁,“我记得小娥和小翠今年有八岁了。”
“是,上个月正满八岁。”提起一双贴心的女儿,柯友文未免感到愧疚。妻子倾家荡产为他治病,连累着一双女儿跟着吃苦,她们从前衣食无忧,如今却连生辰都只吃得上一碗清水面。但即便如此,她们仍没有半句怨言,坚信他有痊愈的那一天。
思及此,他鼓足勇气道:“大表兄,我今日约你来是有个事想和你说。”
“你说。”
“能、能否请你再借些银子给我?”
“你要借多少?”
“五十两行吗?”
“买药?”
“对。”他重重点头,“前头已花了不少钱治腿,总不好白白浪费,表兄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我借了你五十两,后续估计还得再借你五十两。”葛帆挑着眉道:“毕竟你这腿一时半会治不好,除了我便没人肯借你这么多银子。”
柯友文窘迫又哑口无言,皆因他说得丁点没错。
葛帆忽地笑开,“友文呐,我可以一步到位,直接给你一百两银子。”
柯友文惊喜万分,“大表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后你有任何事情,我都会听你差遣,没有半句怨言!”
“先别急着谢我。”葛帆道:“我不白给你这些钱,是需要你拿等价的东西来交换。”
柯友文一脸茫然,他已将良田宅邸售尽,哪还有值钱的东西交换?
葛帆抚着嘴角,意有所指,“你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双胞胎闺女,实在是叫人羡慕呐。”
柯友文一怔,“大表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葛帆道:“你们家现在这个境况,每月的生计都成问题,何况还拖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倒不如给她们找个新去处,你们好,她们也会好。”
柯友文瞪大眼睛,似乎还是不能理解。
葛帆直接摊牌,“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把小翠和小娥给我,我会帮她们安排好去处。”
柯友文总算回过神,难以置信地道:“那不就是卖孩子吗?”
“诶,怎么能叫卖呢,我好歹是她们的伯父,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亏待她们。”
柯友文的眼皮开始疯狂跳动,他想到以前听到的那些传言,说葛帆跟当地最大的青楼有勾结,经常会帮着买卖妙龄少女,靠此才收敛了不菲的家产。原来传闻没有夸张,葛帆真是个人贩子,难怪他会主动借钱给自己看病,想必是早早盯上了小娥和小翠,想尽办法接近他们一家,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没安好心!
“葛帆,你别做梦了!”柯友文怒目瞪着他,“小娥和小翠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卖掉她们!”
“哦?那你不打算治腿了吗?打算永远当个废人,靠人救济过日子?”葛帆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推到柯友文的面前,“我已是看在亲戚的分上给了你天价,旁的孩子最多值个十几两,你该知足了。”
柯友文死死盯着银票,脑袋再度泛起狰狞的疼痛。
葛帆表情凉薄,继续火上浇油,“真不答应吗?友文,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候她们还能管你的死活?”
一句句话犹如锋利的毫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柯友文的脑袋,使得他头痛欲裂,几乎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绝望地捧住头,内心竟有一丝动摇。他不想后半生都活在别人的鄙夷里,如果卖掉小娥和小翠,用那一百两银子治腿,等伤好了他便能继续考取功名,等当上官了再去想办法赎回她们……
可等到那时候,小娥和小翠会原谅他吗?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眼俱是坚决,“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葛帆被他的不识好歹激怒,干脆撕破脸,“行,你不肯卖女儿,那就把之前欠的五百两银子立刻还我,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
柯友文锁死眉头,“我只借过你五十两银子!”
“你说五十就五十?”葛帆得意地挑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竖着向他展示,“我有借据为证,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字,写着向我借款五百两。”
柯友文努力辨认借据,脸色大变,“这不是我写的那张欠条!”
“开什么玩笑,白纸黑字,就是你的字迹。”葛帆老神在在,“你不服气,大可叫人来比照。”
柯友文气得浑身哆嗦,葛帆竟叫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弄了张假欠条出来!从第一次借银开始,他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他想夺过欠条撕毁,葛帆却动作更快,将东西收好后起身冷笑,“柯友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喝敬酒,那便好好品我这杯罚酒。明日午时前你要是拿不出五百两,我就立刻去衙门告你,到时候你不仅要卖女儿,恐怕连妻子也保不住!”
他扔下威胁便走,未料刚走出几步,颈部便传来一阵彻骨剧痛。侧首看去,是柯友文手持一柄银簪,脸上飞溅着鲜血,凶神恶煞活像地狱里的厉鬼出笼。
柯友文神色癫狂,拔出银簪又捅进深处,嘴里跟着手上的动作不断重复,“王八蛋,我只欠你五十两银子,是五十两银子,只有五十两银子……”
第29章
事发突然,二楼的宾客们被吓得四处逃窜。薛满正好低头夹菜,待想抬头探个究竟时,一双手掌已遮住她的眼。
“别看。”许清桉动作敏捷,隔开人群护着她往楼下走,边沉声吩咐:“俊生,快去报官。”
“是,我这就去!”俊生忍不住回头,见那人还在对躺在血泊中的男子行凶,连忙加快了步伐。
衙门离得近,不多时便有六名带刀衙役赶到。他们箭步冲上二楼,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厉喝声后,两名衙役架着行凶的瘦弱男子下楼,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有不少好事的宾客没有离开,见状不禁齐齐退步。薛满躲在许清桉背后,稍探出脑袋,恰好瞧见那男子的全貌。
他浑身是血,眼神涣散,耷拉着四肢似是精疲力竭,偏手中死死握着一支银簪。鲜红的血迹顺着银簪滴落,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渗人痕迹。
好、好可怕。
薛满的心口直跳,下意识捉上许清桉的长袖。许清桉低头看了一眼,便也任由她去了。
按照规矩,衙役要向目击者们盘问事情经过,许清桉几人因离事发桌近,需跟他们回趟衙门做详细笔录。
衙役本以为需花些时间劝服这几位,未料他们十分配合,尤其是那位年轻貌美的少女。
她凑上前问:“去,马上去。衙门在哪个方向?出门往左还是往右?”
衙役道:“往右,你们跟着我走就行。”
他扶着腰间佩刀,领几人往外走。薛满刻意留出一段距离,朝许清桉眨了眨眼。
她双眸晶晶亮,“少爷,这还是我第一次去衙门呢。”
许清桉问:“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以后可是要跟着你——”她掩住唇,转为小小小声道:“走南闯北,阅遍各府各州衙门!”
此等想法属实是异想天开,她总要回家去,怎会跟着许清桉走南闯北?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出言反驳,只叮嘱:“衙门重地,切记谨言慎行。”
*
一行人刚到衙门口,便撞见两名年轻衙役押着名锦衣公子从对面走来。那锦衣公子显然是犯了什么事,偏高扬着头,态度嚣张至极。
“我可告诉你们,我爹是衡州鼎鼎有名的人物,你们要敢对我不客气,小心他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名衙役不为所动,手上愈加用劲,“我管你爹是谁,你给我放老实点。”
“哎哟,哎哟喂!”锦衣公子吃痛出声,干脆自报家门,“你们是新来的吧?可知道我爹是同善堂的大东家秦长河。他跟你们韩大人和上官师爷相识多年,只要他打声招呼,你们便得乖乖放我回去,还得上门赔礼道歉!”
两名衙役虽是新来的,却也听过秦长河的鼎鼎大名。他们对看一眼,心里犯起嘀咕:若他真是秦长河的儿子,那事情便不好办了。秦长河是衡州出名的大善人,任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他们客气了些,“你既是秦大善人的儿子,更该明事理,知晓我们是依法办事。”
秦公子嘁道:“听你们这话说得,好像我杀人放火了一样,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干,你们何至于这么粗鲁地对待我?”
衙役皱眉:“你强抢民女还叫什么都没干?”
“是怜惜!”秦公子狡辩:“本公子心肠好,怜惜她小小年纪就要跟父母出来摆摊做生意,想给她锦衣玉食的未来而已。”
“你罔顾小姑娘的意愿,硬要抢她回去当小妾,说破天了也是强抢民女。”衙役不再多话,“请吧秦公子。”
秦公子一脸不服气,但当他看见不远处的妙龄少女后,瞬时将愤怒抛之脑后。
好、好貌美的少女!
他直勾勾地盯着少女,满脸垂涎欲滴,若非行动不便,早就冲上去调戏——哦不,是跟少女搭话去咯!
如此这般的,两拨人前后脚进入衙门,秦公子先被带往供招房,临别前不舍地望着貌美少女,期盼她能给点回应。后者却熟视无睹,新奇地打量起衙门内部。
府衙敞亮,门房整洁,来往的衙役们均精神抖擞。
她朝许清桉使个眼神,大意是:少爷,我帮你看过了,这里还不错。
俊生亦是忙着打量,没注意前边的门槛,差点摔个大跟头,幸亏薛满扶了他一把。
她认真叮咛:“俊生,衙门重地,切记谨言慎行。”
*
衙役依次带三人进侯问房做笔录,从他们大差不离的叙述中初步得出结论:这应当是一起由欠债引发的命案。
结束笔录后,衙役亲自送他们出门,“后续若有细节需要确认,还得劳烦几位来趟衙门,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没问题,届时你到东来顺客栈找我们就行。”薛满笑着应声,横竖他们以后要来衙门办公,先混个脸熟总没错。
衙役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回了衙门,岂料又撞见那名嚣张的秦公子。短短半个时辰内,他便恢复了自由身,正大摇大摆地阔步前行。
他身后多出一名长脸留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眼泛精光,一看便不是善茬。
衙役认识他,此人姓洪名锡,心思狡诈,巧舌如簧,是衡州有名的讼棍一枚。只要给足钱财,什么样的烫手案子他都肯接。
秦家有钱有势,能请他来也不足为奇。
衙役本想绕开他们,秦公子却伸手将他拦下,“喂,我问你,刚才那小娘子去哪了?”
衙役反问:“哪个小娘子?”
秦公子比画着手道:“就是你刚才领着进门的,那个穿翠绿色裙子,皮肤赛雪,相貌一等一水灵的小娘子。”
衙役道:“哦,他们回去了。”
秦公子问:“回去哪儿了?”
衙役道:“这就不清楚了。”
任秦公子好说歹说,衙役仍守口如瓶,他只好朝洪锡使了个眼神,后者便笑眯眯地接话,“诶,孟衙役无须紧张,秦公子对那小娘子并无恶意,不过是想认识认识她。”
孟衙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是吗?秦公子每日挺忙啊,不是心疼这个小娘子,就是想认识另个小娘子的。”
秦公子大言不惭,“花开堪折直须折,怜香惜玉哪是错?孟衙役,你若肯帮我这个忙,今后去同善堂看病买药什么的都能优先安排。”
孟衙役深感他的不要脸,知晓与他掰扯不清,挥挥手道:“请恕我无可奉告,大门在前头,你们赶紧走吧。”
秦公子气呼呼地出了衙门,站在大街上左顾右盼,内心犹如被烈火焚烧。
他活到二十四岁,头回见到此等花容月貌的极品小娘子,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她,与她探讨探讨人生!
他大喊一声:“洪锡!”
洪锡拱手,“秦公子,您说。”
秦公子道:“我给你一百两银子,限你今日内帮我找到那名绿衣小娘子,事成之后另有奖赏!”
洪锡抚着八字胡,轻巧巧地笑开,“小事一桩,秦公子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
再说薛满等人回到东来顺客栈,俊生站定在门口,神色犹豫不决,“公子,阿满姐姐,呃……我有个提议……”
薛满问:“什么提议?”
俊生道:“要不咱们换个住处?毕竟隔壁刚发生血案,总觉得不大吉利。”
薛满笑他,“俊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还不如我一个姑娘家。”
俊生颇有些难为情,“阿满姐姐,我下个月才满十二,还小呢。”
“也是,毕竟我比你年长……”薛满蹙眉,她今年几岁来着?十五?十六?或是十七?
俊生又期盼地望向许清桉,后者言简意赅,“不换。”
“……”俊生再看阿满,她不知陷入何等沉思,还蹙眉望天没回过神。
更深夜静,俊生一闭眼便回想起白日里可怕的画面,久久无法入睡。反观隔壁的薛满,倒头便进入梦乡,但随着夜幕的无边蔓延,她的梦境开始染上大片大片的血色。
阴沉的天空下,暴雨如银河倒泻,无数鬼魅穿梭在参天密林间。他们磔磔狞笑,追赶着前头的两抹瘦小身影,正当要吞其入腹时,有人手持利刃,从天而降。他奋力挥剑批斩鬼魅,奈何寡不敌众,身体被划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鲜血随着雨水四处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