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润裹着香甜滑进口腔,他未睁眼,用舌尖轻轻抿着,那股甜便化成水,一路淌进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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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别院乃韩夫人的私产,坐落在北峰麓。前傍潺潺溪水,鸟语花香,背倚黛色青山,松涛起伏。
别院内风景宜人,楼阁雅致,一轮弯月般的碧池连着水廊,十尺外可见一座古香古韵,雕梁画栋的双层凉殿。
刚过辰时,日头未烈,宾客们已由随从引着,陆续抵达凉殿。
韩夫人坐在殿中主座,左右跟着两位世家夫人,一同接受小辈们的见礼。
青年们彬彬有礼,恭敬作揖,“韩夫人,刘夫人,卫夫人,小侄姜怀/小侄苏阳华/小侄王义修敬请诸位安康。”
又有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们盈盈一拜,“郑家飞鸾/姜家华美/朱家婉薇代家母问诸位夫人好。”
韩夫人笑着应了,请他们入座休息。此番茗芳会并未严格分席,不过按照男左女右安排了列位,因而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双方的视线都在暗暗游移。
这群年轻男女能参加韩夫人举办的茗芳会,出身均是非富即贵,更为关键的一点:男未婚女未嫁,若有互相看对眼的,指不定便能结上一门好亲事。
席座渐满,最靠近主座的位置仍空着。趁韩夫人走开的工夫,卫夫人用帕子掩着唇,对刘夫人道:“御史大人的婢子真是非同一般,派头竟比各家的小姐还要足。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韩夫人哄得五迷三道。”
“韩夫人将她夸得跟仙子一般,想必有过人之处。”
“一个婢子,莫说侯府,便是宫中出的又如何?”卫夫人面色不虞,“婢子便是婢子,哪里够格参加今日的茗芳会,何况是坐那样显眼的位置。韩夫人真是昏了头,干这等自掉身价的事——”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韩夫人定有她的盘算。”刘夫人道:“你安心相看你的便是。”
古往今来,宴会的位列都有不成文的规矩:越靠近主座的位置越显身份。卫夫人的嫡长女今日也来了聚会,按照惯例,她的位置该在女席的最显处,不曾想被那横空出世的婢子占了,这才惹得她酸言酸语。
我族姐乃宫中贵人,我父亲亦在京中当差,平日里我捧着韩夫人也便罢了,怎地我女儿要被个贱婢压上一头……卫夫人越想越气,打定主意要给那婢子点颜色瞧瞧。
片刻后,韩夫人回到位置上,见薛满还没到,便想差人去门口看看,却见芳汀小跑着进殿。
芳汀疾步走到她们面前,垂着首,气喘吁吁地道:“夫、夫人,许大人跟着阿满姑娘一道来了!”
“什么?”韩夫人眼中掠过喜色,“许大人也来了?快,赶紧给他挪个位置。”
其余人听闻御史大人到来,自是相当配合,顷刻间便腾出了男席首座。众人皆屏气凝神,紧盯门口,不消片刻,果真见一对璧人并肩而来。
席中有几人曾跟随父亲参加韩府家宴,见识过这两位的夺人风采,可今日再见,依旧被惊了一惊。
——背着光处,清尘隐隐浮动。那二人周身镀着一层柔软的光晕,男子身形修挺,少女纤细玲珑。若眯起眼睛仔细瞧,便能看清男子丰神雅淡,贵不可言;少女则笑脸盈盈,冰肌玉骨,气韵出众。
……众人一时惊艳又一时茫然:恒安侯世子果然气度非凡,可说好的婢女呢?哪个是婢女?婢女在何处?
韩夫人早已迎上前,行礼道:“许大人,民妇不知你今日大驾光临,请恕民妇有失远迎。”
许清桉朝韩夫人拱手,“韩夫人无须多礼,今日是我不请自来,想着凑个热闹,还望您多多包涵。”
他既自称“我”,韩夫人便拿出长辈该有的姿态,和蔼道:“我本就想请你和阿满姑娘一起来,只不过我家老爷挡了一道,怕我耽误你的公务。如今你能来,我这茗芳会便是蓬荜生辉,荣幸至极。”
略略寒暄几句,韩夫人请他们入座。
薛满顶着一半惊疑的目光(另一半惊艳的在许清桉脸上),对韩夫人道:“韩夫人,不好意思,因为我家少爷临时要来,便稍微耽搁了会儿。”
“无碍。”韩夫人朝门口一点,“有人来得比你更晚。”
薛满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险些翻个大白眼。
还能是谁,韩志杰呗!
他见到许清桉和薛满时脚步一滞,随即面色如常,落座在许清桉身旁。
“许大人。”他道:“我们又见面了。”
许清桉道:“韩公子,别来无恙。”
韩志杰举杯,“我敬你一杯。”
没等许清桉回答,他便仰头一饮而尽,因喝得太急有些呛到,低咳了几声。
许清桉多看了几眼,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大好,与之前的病态判若两人,“韩公子最近气色不错。”
“是吗?”韩志杰弯起唇角,笑却未达眼底,“托我母亲的福。”
他望向主座上的韩夫人,她正与薛满说话,眉目间俱是和气。
“阿满姑娘,我来替你介绍,这位是奇峰书院的院长夫人,刘夫人。这位是卫夫人,她夫君是风虎营镇抚,十分骁勇善战。”
薛满礼貌地跟两位夫人打招呼,刘夫人平易近人,卫夫人话中却夹枪带棒。
“阿满姑娘好阔气,这一身衣裳竟是流云香纱制的,都抵得上我家老爷一季的俸禄了。”
薛满道:“哦,这衣裳是我家少爷给的,他给什么我穿什么。”
卫夫人道:“我冒昧问一句,是恒安侯府所有婢女都穿这样贵的衣裳,还是阿满姑娘独有的?”
“有区别吗?”
“自然有。”卫夫人轻抚发髻,语气轻慢,“若不是你独有的,那便是恒安侯府财大气粗,用度竟越过了皇宫里的婢女。我从前去过宫中拜访贵人,连贵人身边的宫女也未穿这般好的料子,京中人多眼杂,传入言官耳朵里可不好。”
“若是我独有的呢?”
“那我便劝你审时度势,往后低调行事,否则等主母进门,绝难容得下你。”
话音刚落,韩夫人便脸色一沉,“卫夫人慎言!”
卫夫人打着扇子,假惺惺地笑,“韩夫人,抱歉了,你知道我出身武将之家,说话的确直白了点,但我字字真心,全为了阿满姑娘好。”
拢共两段话,一段讽刺薛满的衣裳越过宫里,恐连累恒安侯府被弹劾。一段又暗讽她的身份,再威风也不过是个由主母发落的婢女。
……
薛满看着她,笑吟吟地道:“我跟卫夫人第一次见面,你却这么为我着想,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卫夫人等了等,见她没有下文,心下更为蔑视,岂料下一瞬薛满便朝对面喊道:“少爷!”
许清桉看过来。
薛满字正腔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满殿的人听清,“这位风虎营镇抚的卫夫人说我穿的衣服料子太好,抵得上她家夫君三个月的俸禄,兴许会连累老侯爷被言官弹劾。还说将来世子夫人进门后绝容不下我,让我今后低调行事,免得落个被发卖的下场。”
空气霎时凝固。
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射向卫夫人,卫夫人瞠目结舌,“我——你——许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满疑惑,“不是这个意思吗?可我只原原本本转述了你的话,没有胡编乱造啊。”
卫夫人急得出汗,“这是我和你说的话,许大人——你怎好随意转告许大人!”
“我是仆,少爷是主,仆哪里能瞒着主?”薛满一脸本分,对许清桉道:“所以少爷,你多听听卫夫人的指点,往后给我买些普通的料子就得了,免得我出门被人说三道四。”
卫夫人脸庞涨红,顾不上跟这邪门的丫头掰扯,忙朝许清桉道:“许大人明鉴,民妇只是她交心了几句,绝没有指点您的意思!”
许清桉摩挲着杯沿,慢道:“风虎营镇抚?正巧,韩大人邀我过几日去风虎营观摩练兵,届时与卫大人见了面,我定要夸赞夫人几句……譬如讷言敏行,里外兼修,不仅能管好卫府内务,更能在外为人指点迷津。”他轻笑一声,“家有贤妻,卫大人何愁不加官晋爵?”
句句赞誉,句句亦是反讽,即便他漫不经心,周遭却似降了簌簌霜雪,冻得人齿尖发颤。
卫夫人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她试图狡辩,奈何威压之下,喉间溢不出半点声响。
眼见气氛跌至谷底,韩夫人正要打个圆场,忽听薛满的左侧有人怯生生地道:“阿满姑娘,家母失言,我替家母向你道个歉,请你原谅我们,好吗?”
薛满侧首,见那姑娘穿着跟她同色系的雪青衫裙,年龄也与她相仿,相貌精致可人,偏气质唯唯诺诺,像极一只受惊的兔子。
再胆小,她也替母亲挺身而出了。
可怜见的,有个多嘴多舌的母亲——薛满觉得无趣,便顺着梯子下了,“你的衣裳不错,在哪里买的?”
“城里的岚裳轩买的,是上个月新出的图样,正时兴呢,你若是喜欢,我改日送你一件……”
少女们的喁喁私语揭过了闹剧,韩夫人高悬的心总算落下。她绷着脸看向卫夫人,见卫夫人呼吸急促,眼神惶恐不安。
“韩夫人。”她一把攥向韩夫人的手,小声哀求:“请您一定要帮帮我,若是让我家老爷知道我得罪了许大人,我今后怕是再出不得门了……”
韩夫人偏身一躲,她便落了个空。
“恕我力不从心。”韩夫人惯来好脾气,此刻却冷冰冰地回视,“卫夫人敢做蠢事,我却不敢效仿,只望你将来吃一堑长一智,莫再置旁人于不义之地。”
不论卫夫人如何哀求,韩夫人都无动于衷。她暗中朝韩志杰使了眼色,韩志杰明白,她想让他趁机与许清桉套近乎。
韩志杰盯着面前的酒杯,杯里斟满了酒,清晰倒映出他无神的瞳孔。
“值得吗?”他问。
许清桉反问:“你指的是?”
“她是个婢女。”韩志杰道:“为一个婢女出头,值得吗?”
许清桉淡瞥了他一眼,“她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我要护着她,不许旁人随意欺侮她。”许清桉轻描淡写,却又掷地有声,“于我而言,这最重要。”
……
“不,我家少爷没有你这般无能,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
……
此时此刻,许清桉与薛满说过的话重合,一如他们的心意,在悄无声息间正逐渐相通。
第41章
茗芳会,顾名思义,先品茗,交流茶道心得;再赏花采撷,以花之芳名行诗令,各显文学素养。
——但殿内气氛低迷,众人皆小心翼翼,品茶一事便敷衍地揭过。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赏花,众人三三两两地结伴出门,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时,他们脸上才露出笑容。待到了别院花林,入眼是一大片的花团锦簇,鼻息间芳香弥漫。
卫夫人不知去向,韩夫人与刘夫人在亭子里乘凉,命仆从们招呼各家小姐、公子们去阴凉处摘花。
薛满同其他小姐们一样,腕上挎了个竹篮,一脸意兴阑珊:她是为打探令牌消息来的,浪费了一上午也便罢了,这会儿才不想摘什么花!
她想找个机会偷偷溜走,可那卫小白兔黏在她身边,走三步便要说一句话。
“阿满姑娘,你还在生气吗?”
“气你母亲吗?”
“是。”卫小姐不安地绞着手指,“我父亲常年不在家,府中一切都是母亲在管,是以她性格强势,常不自觉地得罪他人。可你信我,她心地善良,每个月都会去城郊布施,还会给寺庙捐赠修缮。”
“当真?”
“不信你可以去查!”卫小姐忙道:“她便是常人口中说的‘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口无遮拦,实际上最是心软。”
“那又如何?”薛满慢吞吞地瞥她,“你再如何说你母亲好,也抹不去她今日对我莫名其妙的恶意。”
“我明白。”卫小姐红了眼眶,“我这样替她说话,无非此事因我而起。”
“什么意思?”
“其实。”卫小姐迟疑地道:“今日你坐的的位置,本该是属于我的,再者你我撞了同色的衣裳……”
薛满停住脚步,感到匪夷所思,“因这两件小事,你母亲便记恨上我了?”
卫小姐惭愧地低头,声音带上哭腔,“阿满小姐,我母亲已知错了,求你大人有大量,请许大人开恩,千万别叫我父亲知晓此事。”
薛满没正面回答:“你母亲是头回干这样的事吗?”
卫小姐面露难堪:这自然不是头回。
薛满又问:“这是你头回为你母亲私下道歉吗?”
卫小姐在心底摇头:也不是,这许是第四……又或者第五次?
薛满笑了,“卫小姐,你只要我宽宏大量,却不去追究罪魁祸首的责任。同样是韩夫人邀请的客人,你母亲有何立场对我发难?还是说你也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参加这茗芳会?”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无论你是什么意思,我只问你,你打算一辈子替她收拾残局吗?”
卫小姐心中惶然,无措地咬着嘴唇。
“我的建议是,你与其浪费时间来说服我,倒不如劝你母亲谨言慎行,免得往后惹出大祸,才知道什么叫悔之晚矣。”说完这句话,薛满不再理会卫小姐,顾自进了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