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点了书信,共有九封,最下面压着一枚流云纹银簪,背后刻了四个小小的字:爱妻蓉娘。
一盏烛光如豆,屋内昏昏欲坠。影影绰绰间,画面如陈旧的书页翻动,卧房成了简陋的帐篷,娇小的身躯变为男子挺拔的背影。他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案上的信一封又叠一封。
他撂了笔,从怀中取出一枚银簪,以指腹反复摩挲,依恋低语,“爱妻蓉娘。”
转瞬的工夫,他已身处敌营。天际黑云翻墨,周遭狼烟四起,战鼓声穿云裂石,入目皆是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一场激烈的厮杀后,他喘着粗气仰倒在地,盔甲被无数翎箭射穿,鲜血汩汩而流,渗入干涸皲裂的地面。他面容模糊,像聚着一团雾,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一双桃花眸明亮多情。
“爱妻蓉娘……”
*
天光大亮,薛满顶着两抹眼下淤青,幽魂般飘到书房报到。
许清桉朝她脸上看了又看,“你昨晚没睡?”
“睡了,还不如不睡。”
“失眠?”
“做梦!”薛满痛苦地抱头,“做了一夜的梦!”
“梦到什么了?”
薛满语噎,总不能说她梦到他死去的亲爹,听对方喊了一晚的“爱妻蓉娘”吧?
许清桉抬手一拨,“回去睡好再来。”
“不成。”薛满拨浪鼓似的猛摇头,“何姑娘还等着我们揪出凶手呢。”
俊生送来早膳,今日是百合粥配酱笋脯、白菜豆腐、荠菜春卷、三色松菌。
全素,清淡,难吃。
薛满吃了两口便停筷,视线落在许清桉的脸庞。他生得极俊美,说貌比潘安也不为过,尤其那一双形似桃花的长眸,眼韵似醉非醉,不笑时矜恹,笑时眸光流转,潋滟多情——便如梦中的前恒安侯世子。
“我脸上有脏东西?”许清桉抬眸。
“没有。”
“那你为何不吃菜,光看我?”
“你长得好看啊。”
她坦然自若,纯欣赏他的美好颜色,并无一丝浅薄的垂涎和神魂颠倒。
过了会,她又冒出一句,“少爷,你想你的爹娘吗?”
许清桉唇角轻扬,笑容有多柔软,眼神便有多淡漠,“阿满,谁叫你这么问的?”
“我想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了。”薛满答非所问:“唉,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等日后有空了,我得告假回去看看他们。”
“我老家在桃花乡,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弟弟,我排行老四。我爹娘是农户,他们下地干活时,我经常去给他们送饭,还会帮他们插秧,施肥,割稻谷……”
她越说越颠三倒四,许清桉越听越默然。
“你的玉呢?”
“玉?”薛满掏出脖间红绳挂住的羊脂白玉,“在呢,没丢。”
许清桉道:“此玉价值千金。”
薛满合掌一握,喜笑颜开,“那是当然,我爹娘对我视如珍宝,好东西都留给我了!”
许清桉喝完最后一口粥,已然平静无波。
*
薛满的初次试探以失败告终,很显然,“爹娘”是许清桉的逆鳞,是问都不能问的禁区。
少爷生气的那一瞬间,她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她拍拍心口压惊,从诊籍中抬头,暗觑向许清桉。后者有所察觉,投来目光,她便露齿一笑。
“哈哈,少爷,我找到三个不举者了,看来不举的男子很多啊。”
“……”
许清桉捏笔的手指一紧,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午后的书房,阳光自窗斜入,清风徐徐,墨香淡淡。
少女困乏至极,在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后,终于支撑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她呼吸轻匀,长睫纤盈,额际沁着些汗水,容颜如斯美好。
许清桉望着她。
自四岁后,他的人生便遗失美好。永远疾声厉色的祖父,笑里藏刀的姨母,怙势凌弱的表亲,爬高踩低的下人……
他不愿弯腰,便只能挺直脊背,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攀爬:要努力登上高峰,高到留名青霄,才有机会寻回娘亲。
他不容许自己惰懈,宝马香车、玉液琼浆、长娇美人均是旁人为他精心准备的毒药,一旦沾染,他便彻底丧失与娘亲团聚的希望。
……那么阿满呢,她的刻意打探是否暗藏祸心?假使有,会是谁派她来的?大姨母,二姨母,三姨父还是祖父?
许清桉阖眸,心绪沉了又沉。
薛满对他的猜忌毫无所察,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脸颊还有被手掌压出的五指印。
来送午膳的俊生见状骇然,趁主子走开时,悄声关心薛满:“阿满姐姐,公子、公子是打你了吗?”
“没有啊。”
“那你脸上的指印……”
“方才我不小心睡着了,应当是手指压的。”薛满笑眯眯地道:“少爷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打我。”
“是这样没错。”俊生道:“我从没见公子对谁这样耐——”
眼角余光瞥到许清桉进门,俊生忙应声退下。
用膳时,薛满照旧用公筷替许清桉夹菜,他没拒绝,却从头到尾都没碰。
薛满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少爷生气了怎么办?她惹的,当然是她哄啊!
该怎么哄?
她琢磨了半天,找到俊生打听:“你知道少爷平日里喜欢什么吗?我打算送份礼给他。”
俊生很惊喜,“阿满姐姐,你竟知道公子的生辰要到了?我记得没告诉过你啊。”
“公子生辰是什么时候?”
“再有半个月便是了。”
“那正好。”薛满乐了,一份礼作两份用处,简直物超所值!
“说起来,我跟着公子的时间不长,没见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不过公子在朝中为官,每日接触最多的便是文房四宝,姐姐不如送这个?”
笔墨纸砚,够雅,很适合少爷。
薛满便向许清桉告了半个时辰的假,往衡州有名的学子街而去。
学子街,顾名思义,是一条专门贩售文房四宝的商街。街两旁商铺林立,纸墨香浓郁,各家铺子的匾额上或铁画银钩,或龙飞凤舞,或风流写意,各有千秋。
薛满揣着一小兜银子,走进一家顺眼的铺面。
铺中装饰古朴,暗幽延绵,笔墨纸砚分门别类地整齐摆放。
薛满目光如炬,在笔柜前扫来扫去,这个粗糙,那个平庸……唯有一支由檀木盒子单装的毫笔稍稍顺眼。
“这支多少钱?”
铺中的伙计笑容可掬,朝她竖起大拇指,“姑娘,您的眼光真毒辣,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唯一一支红湘妃紫毫笔。您瞧这笔杆,乃竹中之皇红湘妃,再瞧这颜色,红中透紫,意欲着吉祥富贵。毫毛则是天雪山紫兔毛,必须得是刚满六月龄的紫兔,只取其背部最尖韧且长短适中的毫毛,往往五只兔子才能做齐一支毫笔。”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薛满没细听,只关心:“多少钱?”
伙计举起三个手指,“这个数。”
“三两?”巧了吗这不是,她刚好带了三两银子出门。
伙计尬笑,“呵呵,您真会开玩笑。”
“什么意思,难道它要三十两?”他怎么不直接去抢?
伙计笑容依旧,“姑娘,货有参差,这支笔是小店的镇店之宝,红湘竹笔杆,天雪山紫兔毫毛,是精品中的极品。”
“你直接说多少钱。”
“三十金。”
“夺(多)少?”薛满提高声音,一口标准的官话扭了腰,“里面包了金子不成,一支笔要三十金?”
伙计做惯了读书人的生意,有一掷千金者,自然也有囊中羞涩者,是以他素养极高,面不改色地道:“读书人用的东西,再贵都不算贵。古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说是不?”
他肚里还挺有墨水。
薛满又走到砚台柜,指着一方彩石砚台,“这个多少钱?”
伙计双手掬在身前,笑道:“五彩瓷暖砚,二十六金。”
薛满沉默,踱步到墨柜,随手指了条平平无奇的墨,“这个?”
“这个便宜,松烟墨,三两银子有两条,但若是送人……”伙计指向旁边一盒单独装的礼墨,“我建议您送这块潘云谷墨,遇湿不败,馨香久而不衰,乃文人墨客们的最爱。”
不用问,这墨的价格必然奇高,而她,买,不,起。
薛满摇摇头,正想换家店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佻的男声。
“哟,瞧瞧这是谁。”
那人锦衣玉带,气质轻浮,身后跟着四名随从——竟是那纨绔秦淮明。
秦淮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满,心中又恨又痒。这小娘们和那监察御史害他在牢里吃了不少苦,他本想报仇雪恨,如今见了面,却只觉得下腹烧得厉害。这张脸莹白剔透,这皮肤吹弹可破,这身段玲珑有致……比起被毒蛇咬死,她更该被他压在身下狠弄,那滋味想必快活极了。
他暂耐住淫思,摇着扇问:“阿满姑娘,你一个人出的门吗?”
“干你何事?”薛满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算算日子,你这是刚从牢里放出来?”
换作以前,秦淮明哪能忍这种嘲讽,定要不管不顾地将人绑回去,肆意折辱个够。但这小娘子身后有人撑腰,他须得忍气吞声,徐徐图之。
“我在牢里待了十日,脑子已清醒许多。”秦淮明朝她拱手,假模假样地道:“我向姑娘道个歉,之前的事是我失礼,还请姑娘宽宏大量,给我个赔罪的机会。”
“免了,我可受不起。”薛满不欲跟他纠缠,动身往外走。秦淮明抬手,随从们便熟练地堵住大门。
薛满俏脸微沉,“你想干吗?”
“难得偶遇,我想多与你说几句话而已。”他一改之前的跋扈,嬉皮笑脸地道:“你来买笔墨纸砚?可有看中的?随便拿,全挂在我的账上。”
薛满不为所动,“秦公子,你刚从牢里出来,又想再进去吗?”
秦淮明诡辩:“我不过与你说两句话,顺便送些东西,难道御史大人便要押我下狱?这恐怕不合律法。”
他这是要死皮赖脸到底了。
薛满道:“我出门时带了兵尉,他们在旁边办事,马上会来找我。”
“那就等他们来了再说。”秦淮明大手一挥,“伙计,这位姑娘看中了哪些东西?全部拿出来包好,记在我的账上。”
伙计不认识薛满,却认识这位财大气粗的纨绔秦公子,他将方才薛满看过的几样东西,包括那方砚台,都摆到案面,“秦公子,一共是八十八金。”
“嗯,这数字不错,够吉利。”秦淮明扫了眼,夸道:“你眼光倒是刁,选的全是好东西。”
薛满眼瞧着他做戏,内心十分不耐,面上仍半分不露。
伙计端来茶水点心,秦淮明好心情地招呼她,“阿满姑娘,来,坐下说话。”
薛满身形未动,盯着门口,思索硬闯的可能性……嗯,四个人严实地挡着,她应当冲不过去。
秦淮明优哉游哉地闲聊起来,“阿满姑娘,你一个月有多少月钱?考不考虑换个府做事?你若是来我秦府,我一个月许你十金,你觉得如何?”
“隔壁揽月楼的糖蒸酥酪和白玉霜方糕很出名,是衡州小姐们最喜欢的点心,平日得提前三天预定才得一份,但要是跟着我去,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还有那鼎丰大酒楼,是衡州最出名的席面,堪比宫中御宴,你若是喜欢……”
他像只嗡嗡嗡响的苍蝇,哪怕薛满一声不吭,他也能不厌其烦地唱着独角戏。
“秦公子。”薛满打断他,“天色不早,我要走了。”
秦淮明道:“接你的兵尉还没来,再等等也无妨。”
薛满似乎站累了,终于肯坐下喝茶,随口对那伙计道:“你这茶不错,取两包吧,明日我拿去送给知州夫人。”
伙计呆了呆,她说谁?知州夫人?
秦淮明也怔住,“你认识知州夫人?”
“何止认识。”薛满慢条斯理撇着茶沫,那模样与许清桉有几分相似,“你坐牢的时候,韩夫人邀请我和少爷去参加了茗芳会。”
秦淮明晓得茗芳会,无非是一群年轻男女眉来眼去,还得扯上花啊茶的当遮羞布,简直矫揉造作得不行。
按他说,看上眼的就抢回去,先睡了再说!
薛满好认真地问:“秦公子,你去过茗芳会吗?”
秦淮明脸皮一僵,他名声在外,韩夫人怎么可能邀请他?
“我懒得去。”秦淮明嘴硬,“没甚意思。”
“我觉得挺有意思,韩府别院很漂亮。”薛满豁然笑开,“不瞒你说,我们来衡州前与韩夫人有过一面之缘。韩夫人对我相当关照,又约我喝茶,又邀我去茗芳会,实在叫我受宠若惊。”
秦淮明若有所思,他真是小看她了,区区一个婢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上韩夫人当靠山?
他敢暗中放蛇咬许清桉,无非觉得天高皇帝远,强龙奈何不了地头蛇。但扯上韩家,有些事便不好办了。
那韩越虽与他爹有交情,但处事不通情面,如今他夫人再横插一脚……让他爹知道,他怕是讨不着什么好处。
算了,来日方长,想他家财万贯,若是穷追猛打,哪个小娘子能不动心?
如此这般,薛满总算得以脱身。临走前,伙计将打包好的东西交给她,她暗啐一口,看也不看便出了门。
谁稀罕这些又贵又糟烂的玩意儿!
确定秦淮明没跟上后,薛满转去街角,找了家不起眼的店铺,用仅有的三两银子,买了一盒普通的墨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