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温柔法。”
“你想象下,如今站在你眼前的不是我,而是你心仪的女子。”
“我没有心仪的女子。”
“那你想想能让你开心的人和事,譬如你告破此案,得到圣上称赞,赏你良田百亩,黄金万两,官职一跃三级……”
可名利并不能令他感到欢愉,反倒是她方才的那番话,那样洞悉他的内心,那样坚定不移地说:不再让他受旁人欺侮。
“对!”薛满鼓掌:“做得好,就是这个眼神!”
“……”
“少爷,你想到什么了,眼神这样温柔?”
许清桉敛眸,长睫适时掩住那一闪而逝的窘迫,“无事。”
看来少爷有秘密咯!薛满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既欣慰又兴奋,“你牢记此刻的心情就行。”
随后,她又纠正起许清桉的走路姿势,不能大步阔行,得莲步轻移,腰臀婀娜,裙摆摇曳……
许清桉是个好学生,很快便学得要领,举手投足皆优美多姿。
薛满自愧不如:比起少爷,她简直像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根本毫无韵味嘛!
一切准备就绪,出门前,薛满又将他胸前塞得鼓囊囊,眉间点缀了一朵梅花花钿,随即赞叹不已,“少爷,你真该当女人的!”
回应她的是许清桉的屈指一叩——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
离开水粉铺时,二人已然是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走出一段路后,薛满忽然止步,若有所思地道:“少爷,按我们编的身世,你是哑巴姐姐,我是嘴替妹妹,对吧?”
许清桉点点头,他如今是个哑巴,说不得话。
薛满道:“既是姐妹,你我的走法便不大对。”
许清桉用眼神问:哪里不对?
薛满指指脚下,他们大概隔着两脚距离,“太生分,容易被人识破。”
许清桉一怔:所以……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特殊时期该特殊处理,你同意吗?”
趁许清桉迟疑的功夫,薛满已钩住他的臂弯,亲热地喊:“姐姐,你生得真好看,下辈子我还要当你的妹妹!”
她美滋滋地占着便宜,浑然不觉他的身躯一滞,耳根悄然泛红。
她实在放肆。他想:下半年的月银……不,明年的月银也该扣光。
第45章
路成舟用三百两银子买通那唯一存活的男子之妻姜氏,请她为薛满与许清桉引荐女寺。姜氏欣然应允,无他,她为丈夫治病几乎倾家荡产,如今天降巨款,既能改善生计,又能继续为丈夫买药。
她是传统守旧的内宅女子,虽疑惑对方为何要找上自己,但对丈夫的爱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她从没怀疑过神药背后有蹊跷,她的丈夫被病痛折磨多年,是神药让他恢复神采,虽然如今性情迥异,但只要继续吃药……一直吃药……她坚信他会有痊愈的那天。
她满怀欣喜,望向马车对面的一对姐妹:姐姐戴着面纱,只露半张脸仍能窥见绝世风华,只可惜是个哑巴,个头也高得过分。妹妹娇憨俏丽,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拉近了彼此距离。
两姐妹一动一静,好比天上月、水中花般相映生辉。
妹妹阿九道:“姜姐姐,我与姐姐阿宁是晏州人,我姐姐的未婚夫乃日升当铺掌柜庞博涛的侄子,明年初他们便要完婚。可他三月前突染疾病,不吃不喝,竟连地都没法下了。庞叔叔为他寻遍名医仍不得法,我父母劝我姐姐跟他解除婚约,可我姐姐从小与他青梅竹马,哪里舍得呢?于是我们姐妹瞒着家人出走,到处寻访名医,看看是否有法子能救回未来姐夫。”
“我懂你姐姐的心情。”姜氏不疑有他,有感而发道:“不瞒你们说,我与夫君虽是按父母之命成的婚,但婚后他待我一心一意,即便我多年无子,房中却未纳一人。他后来生了病,也曾劝我和离改嫁,可我不愿辜负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我总要守着他。”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薛满为她感到怅然,随即咬牙切齿:那些歹人便是利用了女子的这份痴心谋财害命,真正是令人发指!
“我姐姐也同你想得一样。”薛满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与姜氏两两对望,那个叫惺惺相惜。许清桉淡扫薛满一眼,她回过神,清嗓道:“姜姐姐,待会儿你就说我们是你的远房表妹。”
两人对好口径,马车刚好抵达云清山下。姜氏提着裙摆下车,指着山间蜿蜒而上的青石阶梯,对两姐妹道:“此阶梯名为‘去病’,共有八百六十四阶,你们第一次来,须虔心诚意,每登八步叩拜一首,叩完一百零八首,方有资格进入若兰寺。”
……路成舟没说有这出啊!
薛满无语凝噎:酷夏爬山,又叩又拜,简直与受刑无异。但豪言壮语已出口,她怎好再打退堂鼓?少爷就在旁边看着呢!
“来都来了。”她笑得很勉强,“劳烦姜姐姐带路。”
姜氏在前头先给她们示范了一次:每登八级阶梯便双手合十,作揖三下,再双膝跪地拜三下……薛满依葫芦画瓢,不多时便满头大汗,浑身酸痛。但见许清桉一声不响,她便咬牙将苦咽回肚子,默默为自己加油打气:将来的恒安侯府管家,坚持到底,你一定可以!
爬完整整八百六十四阶,叩完一百零八首,薛满头晕眼花之际,终于见到了若兰寺的真容:白墙青瓦,平屋简致,它迎着山风伫立,由苍松翠柏环绕,看起来非常普通。
薛满与许清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警惕,也看到了额头上同样的红痕——那一百零八叩着实伤人不浅!
薛满用帕子揉摁着额头,见守在寺门外的长脸中年女尼微微颔首,朝她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姜檀越,好久不见。”
姜氏亦回礼,“方慧师太,好久不见。”
两人显然是旧识,略微交谈几句后,姜氏介绍起身后的两姐妹,“这是我的两位远房表妹,听闻我受贵寺妙音濡化,两位妹妹亦有所求,故而此次与我同来。”
方慧师太望向如花似玉的两姐妹,短暂的惊艳后问道:“两位檀越,此番所求何事?”
薛满便拿出先前的那套说辞,将阿宁与未婚夫可歌可泣的感情说了一遍。方慧不动声色,姜氏便朝她手中塞了一锭白银。
姜氏软声道:“我的这位大妹妹身世坎坷,虽容颜绝丽,却天生畸高,幼时还吃坏了嗓子,再无法开口说话。如今未婚夫危在旦夕,命运实在多舛,还请师太怜惜怜惜她吧。”
方慧师太捏着银子,又见两姐妹额际红肿,柔弱美丽,哪还有不松口的道理,“阿弥陀佛,佛祖定会怜惜阿宁姑娘的深情。”
方慧师太领着三人往寺里走,一进门,薛满顿觉佛香袅袅,沁人心脾,因爬梯带来的酸痛逐渐消散。
许清桉亦有所察,眸中掠过一抹疑色。
他们从山门进入,途经天王殿与大雄宝殿。方慧详细地介绍起两殿供奉的佛像,许清桉边拭目聆听,边一心两用,暗中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寺内香火鼎盛,香客却不见踪迹,唯有几个灰衣女尼在清扫落叶。她们各守一方,脚步轻盈,臂力矫健,想来便是路成舟探到的那几名守卫。
他收回视线,恰好与方慧对上眼,不慌不忙朝她一笑。
面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美人,方慧顿觉意乱神迷,赶紧念了句阿弥陀佛。
离开大雄宝殿,方慧师太领她们到偏殿休息,一名面白微胖,年纪更长,自称和慧的女尼现身。她看似和蔼可亲,如家中长辈般与她们闲话家常,实则详细探听两姐妹的来历。
好在她们准备充分,又有姜氏作陪,和慧师太并未生疑。
此时离她们进寺已过去个把时辰,一名年轻女尼进殿,朝和慧师太恭敬道:“师父,时辰已经到了。”
和慧师太笑道:“请两位小檀越随贫尼来。”
薛满和许清桉移步至药圣殿,只见外柱楹联写道:妙手回春医百病;灵丹济世乐千家。
跨过门槛往里去,殿中宝鼎燃香,弥弥烟云供奉着三尊高大佛像,均是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此乃东方三圣。”和慧师太道:“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左右胁侍为日光、月光两菩萨。三圣慈悲为怀,能除生死之病,常悯世间所有疾苦。”
薛满与许清桉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和慧师太道:“我寺住持五年前在梦中幸得三圣点化,醒后脑中竟凭空出现一份药方。住持师姐便按此药方制成药丸,屡次试验后发现,此药丸竟可治百病。”
“三圣大慈大悲!”薛满一脸深信不疑,“主持师太定是德高望重,心系苍生,才能得到三圣垂青。”
和慧师太点头,“正是如此,今日你们姐妹求药,亦需要在三圣佛前跪足半个时辰,此间倾心吐胆,以求三圣庇佑。”
和慧师太告退,只留他们二人在殿中。殿宇深幽旷静,三圣像栩栩如生,薛满毕恭毕敬地拜了三首,心中默念:三圣在上,若你们真能显灵,还请助我们一臂之力,顺利解开“神药”背后的谜团!
许清桉见状:……她看起来很是被感化的样子。
好在她悄悄投来怨念的目光:再跪半个时辰,腿都要断了!
他们不知隔墙是否有耳,以防万一,要将戏演得彻底。于是,佛前蒲团上跪着的两抹身影,姐姐口不能言,时常望向妹妹。妹妹与她心有灵犀,声情并茂地道:“三圣在上,我姐姐姓温名宁,乃晏州永城人士,我姐姐与未婚夫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姐夫突染重病,药石罔效……”
随着时间流逝,许清桉望向薛满的目光愈加深邃。
少女纤细的身子笔直跪立,显然受过良好规训;她的声音琅琅盈耳,清晰地回荡在殿中,即便口干舌燥也未停下;无论何时何地,她的眼眸总是明亮,蕴含着盎然生机,似春天的第一抹新绿,又似开在佛前的一朵花。
恍惚间,他见到了新绿的美,也闻到了花的芬芳。
*
和慧师太再度出现时,手中捧着一个签筒,“阿宁姑娘,请摇签吧。”
许清桉摇落一根竹签,和慧师太捡起竹签,念道:“‘此日人同昨日永,所求心事自丰盈’,恭喜阿宁姑娘,此乃上上签,三圣已经听到了你们的祈愿。”
“阿宁”眼泛泪光,喜极而泣。“阿九”则向三圣的佛像连连叩拜,又转向和慧,语无伦次,“多谢三圣菩萨们显灵,多谢主持师太神通广大,多谢和慧师太大发善心……”
和慧师太很是满意她们的反应,笑问:“姜檀越可有向两位说明取药的最后一步?”
“阿宁”忙从荷包里取出一百两银票,“阿九”紧跟着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只要姐夫能有好转,我姐姐愿长期供奉寺内香火,还望师太不要拒绝。”
和慧师太没有推辞,收了银票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这里一共是十颗药丸,我已将用法附在里面,你们回去立刻喂他服药,一月内必能转危为安。待用完药后,你们再来领取下个月的份例。”
薛满感恩戴德地接过,实际万般唾弃:当着三圣的面就行这等龌龊交易,这伙人未免太过猖狂!
许清桉拉过薛满的手,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薛满便问:“我姐姐问,能否一次拿两个月的份例?”
和慧师太道:“神药之所以有奇效,是因为它供奉在三圣像前。每日受佛音熏陶,佛香浸染,若离开时间久了,药效自是大打折扣。”
“原来如此。”薛满恍然大悟,“多谢和慧师太解惑。”
事毕,两姐妹总算能功成身退。薛满试图起身,可一双腿今日受了太多摧残,完全使不出力。好在旁边递来一只修长匀亭的手,薛满顺势望去,感动极了:哇,还是姐姐心疼妹妹!
她借力起身,走路一瘸一拐。许清桉并未松手,牢牢扶着她的腕,两人的身子靠得极近。姜氏见状感慨:真是一对相互扶持的好姐妹!
姜氏此时也得偿所愿,愉快地领着姐妹俩往外走,经过法堂,再穿过连廊,山门近在眼前。谁都未曾注意有抹娇影从暗处探出半身,惊愕地捂住嘴巴。
怎么会是——他们怎么会来若兰寺?!
*
与姜氏分开后,两人回到妆粉街。许清桉卸去伪装,变回清贵矜傲的许大人,只是伪装好卸,两人额上的红肿却异常显眼。
薛满想到个好主意,“少爷,我可以剪刘海遮伤,至于你嘛……”
薛满为他选了几条额带,约莫两指宽的天青色杭绸额带。正束在眉峰上边,遮去几分深晦莫测,多出些风流意气。
“姐姐。”她笑吟吟地道:“你真是可男可女,雌雄莫辨呐。”
许清桉威慑地投去一眼,她这会胆子肥得很,哪里会怕,“这若兰寺根本不危险,其实你不用陪我去的。”
“不危险?”
“是啊,依目前来看,若兰寺里就是群卖药的神棍,图谋钱财罢了。”
“自古以来,谋财必定伴着害命。”许清桉顿道:“况且,你并非毫发无伤。”
“皮外伤罢了,过几天便能痊愈。”她道:“最主要是我们成功拿到了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