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不在贵重,而在心意。
她抱着墨盒,匆匆往衙门赶,因着秦淮明耽搁,此时天已近傍晚,回去后说不定要挨顿批。
想到这,她干脆小跑向前,眼睛时刻注意着四周。
大街上人不算多,有少许收摊回家的小贩,几个孩童在附近玩耍,有人骑着马从远处跑近。
那马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本沿着路中间安稳跑动。岂料街旁玩耍的孩子忽然身形一掠,擦着薛满的身子而过,直直冲往马下。
马陡然受惊,嘶声仰起前躯,铁蹄踏孩童的脸面而去。那孩童已然吓傻,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马上的青年顿时惊醒,迅速将缰绳在手中缠绕数圈,竭力往右侧一勒,却是收效甚微——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绿影扑向孩童,抱着他往外滚了好几圈,成功避开踢踏。
一场危机惊险地解除,那孩童开始嚎啕大哭,青年立刻跳下马,上前关心地询问:“你们还好吗?”
薛满忍痛看向青年,见对方面容硬朗,高鼻深眼,布满血丝的双眸写满焦急。
咦,竟是韩志杰身边姓戈的那名护卫!
第44章 (加更)
薛满成功救下那名男童,男童安然无恙,倒是她滚得浑身疼,掌心也被沙砾磨出了血。
戈宏朗扶起她,愧疚万分地道:“阿满姑娘,实在抱歉,我马上送你去医馆包扎。”
“小伤,不碍事。”薛满边掸着衣上沾染的灰尘,边低下头,朝那男童凶巴巴地恐吓:“这次算你好运气,姐姐我见义勇为救下了你,但若有下次,我保证你的脑袋被马蹄子踩得稀巴烂!”
那孩童哭得更加大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的双亲闻声赶来,得知经过后向薛满千恩万谢。
戈宏朗何尝不是躲过一劫?他坚持要带薛满去医馆,薛满道:“真的不用,我还赶着回衙门。”
她拾起滚落在一旁的墨盒,打开一瞧,墨都断成了两截,好在没碎,凑合凑合也能用。
戈宏朗忙道:“我再买一盒还给姑娘。”
“你买的是你买的,我买的是我买的,得是我买的才有意义。”薛满道:“好了,戈护卫,再会。”
糟糕,又耽搁了时辰,回去准得挨批。
到衙门时,伙房已经开始放饭。薛满本想清理干净,换身衣裳再去找许清桉,转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狡黠一笑。
她不顾一路上旁人的侧目,慢悠悠走向许清桉的书房,期间还要扯扯辫子,攥攥袖口——随后人往书案前一站,“少爷,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许清桉看她一眼,闭了闭眼,再看她一眼:不是幻觉。
她手里抱着个木匣子,发辫松垮,绿衣沾土,脸庞脏兮兮的,杏眸却清澈明亮。像伙房的那只白猫,调皮捣蛋却不自知。
“你去哪了?”他问。
薛满送出怀里的木匣子,“我去给你买墨了。”
先不管她为何突然要买墨,许清桉只问:“你亲自去墨厂制墨了?”
她理直气壮——她向来理直气壮,“我去学子街买的墨,但是一波三折,遇上好多事情。”
她将“偶遇纨绔秦淮明,略施巧计脱身”“突逢孩童惊马,英勇无畏施救”两件事娓娓道来,末了挺起胸膛问:“少爷,你说我是不是个聪明勇猛的好婢女?”
许清桉紧抿薄唇,深眸难辨喜怒。他想批她冒失莽广,不计后果,可对上她沾沾自喜的脸,话便咽回喉中。
他走到她身前,“伸手。”
薛满乖乖照做,只见掌心擦伤半边,零星血迹混着沙砾,说不上严重,却也疼人。
许清桉探向她受伤的位置,蓦地用力一握。
“啊!”薛满痛呼着缩手,用力瞪他,“你做什么!”
“疼吗?”
“你明知故问!”
“既然疼,便要学会别再多管闲事。”
“你的意思是,我该眼睁睁看那孩子被马踢死?”
“你与他非亲非故。”
“再非亲非故也是条人命。”薛满轻哼,“不成,我做不到。”
她扭开脸,态度拒绝又倔强,一如他们为竹叶青吵架的那次。
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再僵持下去,恐怕又是一场冷战。
许清桉转身离开,薛满肩膀一塌,刚要骂他几句,他便已返回书房。
两人的视线交汇,她双瞳剪水,怒光熠熠。他静默淡持,手中拎着一只药箱。
她仍是生气的模样,却给了台阶,“少爷,我手疼。”
许清桉便替她清理伤口,动作轻缓至极。
薛满的怒意烟消云散,软下声,“我知道你担心我,不希望我以身犯险。可当时他离我很近,我完全可以救他一命。”
“你不过仗着运气好。”
“是啊,竹叶青没咬到我,马也没撞飞我,我次次逢凶化吉,还有主子亲自给上药,可不就是运气好?”
“事不过三,再有下回,你今年都别再想领月银。”
薛满哀嚎:“不成,我兜里干干净净,没银子花了!”
“你的银子呢?”
“给你买墨了啊,三两银子一盒,可惜都断了,你就凑合着用吧。”
“为何要给我买墨?”
“因为……因为……俊生说你的生辰快到了。”薛满吞吞吐吐,又补了一句,“而且,我夹的菜你没碰。”
无需说太清楚,许清桉已心领神会,微微叹息后,替她仔细上好药,“我知晓了。”
“所以你千万不能扣我的月钱。”
他不置可否,“今后出门带上路成舟,他能保你安全。”
“他堂堂银枭队校尉,哪有保护一个婢女的道理?”
“我会和他说。”
“成吧。”薛满弯起嘴角,她家少爷真厉害,连七品校尉都请得动。
莫名地,她想起衙门失火被韦霄刁难那晚,她脱口喊出的一串名字:云斛、云飞、云齐……往后她不需要瞎编乱造,真正有人随行保护了!
*
两天后,薛满与许清桉查完诊藉,排除了不少人,最终确定三名症状与柯友文相同的病患,时间跨度长达两年。
无独有偶,路成舟也有新发现,“昨日夜间,有名男子私下拜访了闻铁匠,童和尾随着他,一路到了韩府别院。”
许清桉问:“查到他的身份了吗?”
路成舟点头,“他姓戈,名叫戈宏朗,是韩府的一名护卫。”
薛满突然问:“他是不是大约二十五六岁,高鼻深眼,有些异域人的模样?”
路成舟道:“是,阿满姑娘认识他?”
“他是韩志杰的护卫,早前在破庙里见过一回,后来在茗芳会我也碰见过,前几日更从他的马下救了一个孩子。”薛满很是诧异,“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路成舟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阿满姑娘,你太单纯了。”
薛满又回忆起一处细节,“裘大夫说他用驱蛇粉撒伤了黑衣人的眼,我上次见戈宏朗的时候,确实见他眼睛通红。”
“那便不会错。”许清桉道:“他仅是个护卫,身后应当有人指使。”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韩志杰。
薛满本就对韩志杰印象差,闻言道:“他是韩志杰的护卫,此事肯定和韩志杰有关。”
许清桉沉吟一瞬,“路校尉,你派人盯住他们,看他们有什么动作。”
他将整理出的病患名单交给路成舟,“你去调查这三人和柯友文,查清他们得过什么病,行踪轨迹是否有重合。”
银枭队不愧是京畿营精锐,不出三日便复命:“许大人,我调查到这几人近年都得过一场重病,后来家中重金求得神药,他们的病情迅速好转,可一旦断药便性情大变,时常会出手伤人。”
“其他三人目前情况如何?”
“一人在神志不清时跌落水塘溺死,一人被家中禁锢,免得他伤人伤己,还有一人……”路成舟道:“与柯友文一样,在杀了人后自戕身亡。”
“这案子可禀到衙门?”
“没,他杀的是自家小妾,他妻子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便将人草草埋了。”
“他们没有继续用所谓的神药?”
“那药得十两白银一粒,每月少则两粒,多时十几粒也有,富户吃得起,普通人却难以为继。”
薛满咋舌,“四个人中死了三个,疯了一个,那药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还有件事。”路成舟道:“那几户人说,何姑娘前段时间也找过她们,恰好是在她遇难的前几日。”
“何姑娘问了什么?”
“何姑娘向她们打听了神药的来处。”
一切都对上了,何湘从柯友文的死联想到另外三人,再顺藤摸瓜查到神药,继而陷入险境。
这神药究竟有何古怪,与韩志杰又有何关联?
薛满忽然道:“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韩志杰像病了许久,形容十分憔悴,茗芳会时却好转许多,会不会他也在用药?”
许清桉回忆与韩志杰仅有的几次会面,他因身体孱弱,言语间总是寥志灰心,的确有服药动机。
“极有可能。”许清桉道:“但他既派人灭何姑娘的口,势必牵涉更深。”
那便不能只从韩志杰处突破,还得追查那神药。
“她们的药从何处购得?”
“说是城外云清山的若兰寺,必须有熟人引荐作保才能购药。”
许清桉道:“你安排人去一趟。”
“许大人,那是座女寺。”路成舟道:“那药非女者不卖。”
这?
薛满傻眼,“还有这种规定?”
“是,而且我提前踩过点,那女寺看似普通,实则防护严密,日夜安排三班女尼守卫,好几个身轻如燕,分明是练家子。”
害人的神药,严苛的条件,诡异的女寺。他们已接近真相的边缘,勇往直前便能解开一切谜题。
薛满的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兴奋或害怕,“我有个想法。”
话音刚落,许清桉便开口:“不行。”
“我还没说,你怎么就说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为何不行?”
“因为我是主子,你是婢女,你得听我的。”
路成舟见气氛不妙,识趣地带门离开。
薛满双手撑在案上,直视着许清桉,“银枭队全是男子,你和俊生也是,只有我能进女寺。”
许清桉言简意赅,“你不行。”
“哪里不行?”薛满追问:“我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勇敢?”
恰恰相反,正是她够聪明,够勇敢,他才不许她独闯虎穴。说好的事不过三,他便不会给她第三次冒险的机会。
无论薛满怎么软磨硬泡,许清桉都不肯松口。
薛满恨不得敲开他的木鱼脑袋,“我不去,你打算派谁去?”
“我会请其
他府调女卫来帮忙。”
“那路上又要多耽搁好几日!”
“女寺不会跑。”
“女寺不会跑,线索却会。”薛满直呼他的大名,“许清桉,你身为监察御史,自然明白事不宜迟的道理。我们好不容易查到线索,若因此耽搁了时机,你不觉得可惜吗?”
“……”
“此案事关数条人命,涉及知州之子,或许韩越也难逃干系,一旦告破定会惊动四方。”
“……”
“你怀壮志凌云心,我也有梦寐以求事,我早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你重整旗鼓,再不受旁人欺侮。”她道:“这是我们难得的机会。”
她字字珠玑,直指许清桉的内心深渊:他比谁都渴望出头,而眼下便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但这时机要用阿满的涉险来换。
他拢着眉心,良久后吐字,“你可以去。”
“少爷,你终总算想通了!你放心,我保证圆满完成任——”
“我与你一起去。”
“诶?”薛满道:“可那是女寺,只许女子进出。”
隔着书案,许清桉倾过身子,轻托起她的下颏,咫尺的距离间,温热的呼吸已难分你我。
他嫣然一笑,天地瞬时为之失色,“阿满,我美吗?”
“少爷若是女子,必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薛满晕晕乎乎,陶醉在他刻意释放的魅力中,随后回过神,张口结舌:“难道你要——你要——”
*
没错,许清桉决定男扮女装。
他身量颀长,却非虎背熊腰之流,又因五官俊秾,桃花嵌眸,认真改过妆后便惊为天人。
此刻他云鬓雾鬟,青丝如墨。一袭缕金挑线纱裙,腰束兰色如意丝绦,更显他修肩蜂腰,身姿曼妙。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薛满绕着他走走停停,惊艳过后便觉惋惜,“少爷,你做男子太可惜了,要是投成女子之身,估计全天下的男子都得为你倾倒。”
许清桉淡道:“我要他们的倾慕何用?”
“也是,又不能当饭吃。”薛满讪讪一笑,“少爷,你现在的样貌有十足十——不,是十二分像女子,但这嗓子过低,一说话准得露馅,还有你这喉结得遮住才好。”
她找了块面纱,示意他低下头,“戴上试试。”
许清桉配合地俯身,由她戴好面纱。织花皓纱半遮容颜,桃花眸欲说还羞,愈加引人遐想。当然,如果眼里少点疏淡,多些似水柔情就更好了。
“少爷,你的眼神不能这么犀利,得温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