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
他问:“近一年内,京中可发生过女子逃婚的事件?”
“还真有一件。”空青努力回忆,“大概半年前,兵部裘尚书家的三小姐为躲避与光禄寺卿家的周二公子成婚,直接扔下逃婚书跑了。周家知晓后当场退婚,两家人都丢尽脸面,自此反目成仇。”
“裘小姐找回来了吗?”
“没听到逃婚下文,应当是没有。”
许清桉轻敛长睫,眸光定在碧绿的茶水中,“叫蜚零去查查裘三小姐的闺名和小名,再画出小像,明日便交给我。”
空青领命告退,许清桉提笔,在纸上徐徐画了一只龟。
嗯,比起养鳖咬人,还是养龟的寓意更好。
第57章
翌日,早朝刚结束不久,裴长旭便现身御书房,对龙案后的景帝娓娓道来:“据儿臣调查,迟卫入京拜访史大人后,还暗中见过一位军中旧友,此人姓杨名万里,如今正在提刑按察使司任副使一职。”
“杨万里与迟卫都曾是广阑王的亲兵,两人情同手足又多年未见,在杨府足足叙了一夜的旧,期间饮酒十坛,召两名婢女陪侍。”
“迟卫此番抱着必死的决心进京,言语间难免透露悲戚,杨万里察觉到异常后再三追问,得知了他进京的真实目的。他面上不显,转身却将此事告知妻子,巧的是他妻子身份特殊,正是张贵妃的娘家庶妹。”
“杨张氏沉寂一夜后,命贴身婢女传信给其父张远直,张远直随即命张夫人进宫拜见太后,在慈宁宫待了两个时辰。当天夜里,张、杨两家都有马车去往东郊一处别院,据两家的马夫所言,外出的正是张远直与杨万里。”
“张、杨密会后的隔日清晨,迟卫便被发现死于卧房,而太子当时恰好经过附近。儿臣问过太子,那日一早他收到了关于户部侍郎贪墨的线索,似是有人特意将他引到了迟卫的住所附近。”
“太子被卷入迟卫遇难一案后,张家马不停蹄地命人在民间放出流言,试图对太子落井下石,同时又对康王赞誉有加。儿臣还调查到杨、张两家秘密处理了一批婢女与护卫,其中有三人侥幸逃脱。”
沉默了许久的景帝终于开口:“抓回来了吗?”
“儿臣不辱使命。”裴长旭走到案前,递出一本笔供薄,恭敬道:“昨日已将涉案从犯全部捉拿归案,还望父皇审阅供词。”
景帝接过簿册浏览,参与谋害之人,参与流言之人,亲证张、杨外出会面之人……厚厚一本笔供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描述了杨、张两家的缜密谋划。先利用迟卫之死嫁祸给太子,再趁机为九皇子造势,最后放出广阑王通敌卖国的证据,给太子奉上致命一击……
他捏紧簿册,眼中蕴着浓厚的讽意,“好一个忠言奇谋的张家,竟想将朕与太子玩弄于股掌。”
“还有一事。”裴长旭道:“那日父皇半夜急召儿臣入宫,儿臣与太子离去时,曾见到一名眼熟的内侍匆匆离去,儿臣调查后发现,那人是慈宁宫的四品内侍。”
景帝在案面落下重重一掌,“太后这是不满意只在后宫翻云覆雨,还想图谋朕的前朝国事了!”
自古皇家忌讳外戚之祸,太后乃景帝生母,张贵妃乃太后侄女。若连这太子之位也给了九皇子,大周朝何不直接改姓给张家!
景帝徐徐转动扳指,声沉如钟,“太子何在?”
“皇兄听从父皇之令,一直待在东宫,教导茹楠,陪伴茹嘉,半步都不曾外出。”裴长旭直起身子,笑道:“小茹嘉刚满两个月,五官像极了皇兄,仔细看还有几分父皇的影子。”
“果真?”
“果真。”
“可惜又是个女娃。”
“父皇正值壮年,何必急着抱孙子。”
景帝似怒非怒地斥道:“朕今年四十有三,连个太孙都没抱上,说出去都叫文武百官笑话。”
“那儿臣传话给皇兄,请他再努努力,争取明年让您抱上太孙。”
“你只说太子,怎么不说你自己?”景帝润了口茶,“阿满的病情可有好转?”
裴长旭面色如常,“比前段时间好转许多,儿臣半个月前还带她出去转了转。”
“朕听人说了,你乞巧节一掷千金,包下近水楼带阿满看烟火。”景帝将笔供薄拨到旁边,随手取了本奏折看,“婚事照旧?”
“照旧。”
“那便让钦天监重新择期,礼部继续准备起来。”
“儿臣知晓了。”裴长旭神色自若,“父皇,等万寿节结束,儿臣想带阿满出去散散心。”
“准备去哪?”
“南边景色好。”他道:“阿满病了许久,出去散心有助于身心恢复。”
“等钦天监定了日子再说。”
裴长旭稳住心神,父皇没有直接拒绝便有机会,无非跟钦天监通个气的事情。熬过半年的忙碌与焦心,他终于能卸下重担,无所顾忌地去寻找阿满。
上个月初,他找到一条被遗漏的线索,阿满失踪那日,荣帆码头曾出现一名可疑的丑颜少女。她本想去往杭州,后来却买了去晏州的票,可抵达晏州后少女便失去踪迹。杜洋使人在城中打探,连专门送客的马车夫都问了一圈,仍找不到少女的身影。
是凭空消失还是出了意外?裴长旭不敢细思,更坚定亲自去寻回阿满的想法。
景帝没注意到他的出神,“来替朕研墨。”
裴长旭依言照做,听得景帝淡道:“身为皇子,一切当以皇嗣为先。”
裴长旭道:“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景帝在奏折上落字,没有避着裴长旭,“张家之事,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张家的定义太不清晰,是单纯指张远直为首的张府,抑或囊括后宫的张太后与张贵妃,乃至康王?
终究血脉相连……
裴长旭心思百转,道:“儿臣以为,皇祖母久居宫中,对前朝之事不甚清晰。倒是张远直多年连任光禄寺卿一职,见惯宫中奢丽,难免生出妄图之心。”
“这么说来,太后是被张远直一时迷惑,才会犯下错行。”
“皇祖母待父皇,便如父皇待太子、儿臣与诸位兄弟。”裴长旭道:“这世上没有比父母子女更亲近的血缘关系。”
景帝一时联想诸多,神色复杂地道:“也罢,朕会让太后去国寺静养半年,张贵妃也同去,还有小九……这段时间请人教他好好学习《史记》,务必叫他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内平外成!”
裴长旭道:“那皇兄禁足一事……”
“朕会命人去趟东宫。”
裴长旭为太子松了口气,“皇兄定是喜出望外。”
景帝忽问:“长旭,你可有找到广阑王通敌叛国的证据?”
裴长旭摇头,“儿臣审问过那几名动手的人,他们称半夜潜入迟卫的住处,在睡梦中将迟卫杀害,随后将住所翻遍也没找到广阑王的罪证。”
……如此,太子虽与迟卫之死无关,但广阑王之事依旧悬而未明。
景帝面无表情,停笔沉思。
裴长旭道:“俞大人到兰塬后有发现异样吗?”
景帝道:“余晓东称,兰塬物阜民丰,夜不闭户,广阑王受人人爱戴。”
“……”很有意思,与迟卫所言截然相反,“有人在撒谎。”
“迟卫既死,所言十有八九是真。余晓东是朕亲自指派去的御史,若他所言有虚,要么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被灭九族,要么是闵钊手段通天,将他也蒙骗其中。”
万一是后者……
御书房一片沉寂,外头有内侍传道:“圣上,许大人到了。”
景帝回神,今日是他喊的许清桉来宫中述职。他撂了笔,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眉眼肃冷,“长旭,朕命你即刻率领锦衣卫查抄张、杨二府,逮捕罪臣张远直及杨万里。一切皆按律法照办,绝不许徇私包庇!”
裴长旭朗声道:“儿臣领旨!”
离开御书房后,裴长旭一眼见到不远处的青年。他身着七品青色官袍安静伫立,在象征大周朝顶级权谋的富丽宫殿中,本该如尘埃般不值得一提。然而他长身而立,列松如翠,气度独绝到令人无法忽视。
恒安侯世子,监察御史许清桉。
对方朝他作揖,“下官见过端王殿下。”
裴长旭颔首,“许大人,别来无恙。”
内侍出来宣许清桉进殿,两人一个往外,一个往里,恰好擦肩而过。两名容资出众,不相伯仲的俊美青年
,均朝对方显露出浅淡的笑意。
不提往后的针锋相对,此刻的他们倒挺欣赏对方。
*
皇宫西面,凤仪宫内,裴唯宁正跟着吴嬷嬷在学刺绣,薛皇后在榻上捋着金线,为百寿祈福图做最后收边。
月末便是景帝生辰,薛皇后亲自缝了一幅百寿祈福图作礼,全程不假他人之手。反观裴唯宁,原先也打算绣一幅松鹤延年画,然而她心思跳脱,做不惯静心的活,被薛皇后压着苦练绣工。
裴唯宁忍不住想,要是阿满还在就好了。她们姐妹的绣工同样烂,一起挨母后的训,一起跟着吴嬷嬷练针,时不时逗两句嘴……有阿满作陪,再无聊的事情也会变得有趣。
思及此,裴唯宁的眼神瞬间黯然。若非她帮着三哥蒙蔽阿满,阿满便不会一声不吭地逃婚。她是阿满的好姐妹,本该跟阿满同仇敌忾,帮她排忧解难。骂三哥,骂江家,甚至大逆不道地帮她逃离京城……
可阿满没跟她透露半个字,想必对她失望透顶。
她好后悔啊!
裴唯宁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走到薛皇后的身边靠着,“母后,我想阿满了。”
薛皇后停下手中动作,心中叹气,难道她不想?
裴唯宁软软依偎着她,“母后,等万寿节过去,我想带人出去一趟,亲自去找找阿满……”
薛皇后道:“你们兄妹倒是一心。”
裴唯宁了然,定是三哥也提过这茬。她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三哥是大忙人,又要忙公务又要忙着照顾江家妹妹,找阿满的事情便不劳烦他了。”
薛皇后不赞同地瞥她,“小宁。”
“我说错了吗?”裴唯宁不服气,“不说江家那对狐媚子姐妹,三哥才是罪魁祸首!阿满哪里对不起他,呜呜呜,也怪我,我为何要帮三哥助纣为虐……”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好不自责愧疚。
薛皇后示意吴嬷嬷收走东西,将裴唯宁搂在怀里,“好了,本宫知晓你心里难受。”
裴唯宁哭得满脸泪水,“母后,我讨厌三哥,也讨厌我自己。阿满那样乖,我和三哥却联手欺负她,逼得她远走他乡,下落不明。要是她出事……她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
“说什么浑话!”薛皇后用帕子轻拭去她的泪水,虽是斥责,却带着母性温柔,“阿满只是误会了一些事,等她回来,你们说开了便好。”
“阿满会回来吗?她真会原谅我吗?”
“会。”薛皇后笃定道:“本宫请了护国寺的无相大师每日为阿满祈福,她定会平安无事地归来。”
无相大师吗?他是成功出使西域,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想来有真本事在身。
裴唯宁好受了些,“但我还是想出去寻阿满。”
“等万寿节过了再说。”
裴唯宁点点头,恹声道:“母后,要么您跟父皇说,解了三哥与阿满的婚约吧。”
她以为皇家婚约是儿戏?
薛皇后问:“解除婚约后呢?阿满的余生该怎么办?”
“可以让阿满跟我一道去封地,我们俩都不嫁人,下半生相依为命……”后面的话她只敢在心里说:在府里养形形色色的美男子,看厌了便换,身边永远都有新鲜的男色。
薛皇后冷下声,“你真当本宫不知道你背后干的那些事?”
裴唯宁僵住身子,眼神忐忑。
薛皇后道:“你贵为公主,自小得你父皇宠爱,赐你好几处丰饶的封地,确实有恣意人生的本钱。你不想成婚,看不上凡夫俗子,我们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挑选。但,你给本宫听好了,阿满与你不同,只有将她放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本宫才能安心。”
“可三哥……”
“你三哥已知错了。”薛皇后问:“你看不出来吗?”
裴唯宁闭紧嘴,她当然看出来了,三哥这几个月愈加阴沉,再没去过南溪别院,听说真为那江家妹妹定了亲事,下个月便要嫁出去。
她闷闷不乐地想:为何不是在阿满走之前这么做呢?非要等到阿满走了才悔不当初……话说回来,阿满善解人意,又从小喜欢三哥,肯定会原谅三哥的小小失误。到时候一切归位,她与阿满依旧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
“得亏阿满性子好。”她撇着嘴道:“换成我是阿满,绝不会轻易原谅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