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感叹景帝考虑周全,此事已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本想赶许清桉离开京城,未料他也得以身入局。
“好了,此事便这么定下,你回去准备准备。”景帝不容置喙地道:“切记,不可对外透露风声,连你母后也得保密。”
裴长旭敛去苦笑,“儿臣遵命。”
按照惯例,裴长旭该去向薛皇后请安,他舍弃了步辇,选择步行前往凤仪宫。
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他见一路张灯结彩,便问:“宫中有何喜事?”
内侍道:“回殿下,明日是冬至节,宫中会举办消寒活动。”
裴长旭回忆往年的冬至消寒,凡在京的皇子们皆不会错过热闹。而今小九犯事,太子令父皇忌惮,其他人难免心思活络……皇城的天变幻莫测,有人跌落,便有人乘风而起。
裴长旭对皇位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此生做一个逍遥王爷足矣。无论兰塬之行结果怎样,他只想在成亲后带阿满离开,去封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许清桉。
裴长旭慢慢咀嚼这三个字,眉眼间覆上一层冷然。昨日江书韵的未婚夫登门求见,他打发杜洋前去见面,得知对方另有所爱,竟冒着得罪端王府的危险,也要坚持解除婚约。
想也知这是谁的手笔!许清桉借此正面向他宣战,非要一争到底。
争又如何?他与阿满间有婚约,牢不可破的家族牵绊,只要他不主动放弃,阿满便无计可施。
而他绝不可能放弃。
恍惚间,凤仪宫到了。
融融暖意隔门传来,裴长旭驻足,听见殿内欢声笑语,少女们正在追逐嬉闹。
“阿满,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再不敢说你包的饺子丑了!它们白白胖胖,像金元宝那般饱满喜气,只是过于喜气了些,将肚子都撑破了!”
“好你个裴唯宁,还敢笑我!”
“好表妹,我只是调侃你几句罢了,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同我一般见识!”
“你又压到我的饺子了,它们全扁了!”
“无碍,无碍,反正下锅煮时都得散,变成肉汤进嘴,味道大差不离。”
“姑母,您得替我做主,小宁她故意作弄我!”
“本宫帮你教训她,待会煮好饺子,罚她不许吃好的,专喝你的便是。”
“姑母,您也跟着笑话我……”
裴长旭凤眸含笑,将披风解下递给内侍,推门进入宫殿。
殿内温暖如春,明亮的烛火映照出每一张他爱的脸庞。
薛皇后坐在圆桌的主位上,旁边站着吴嬷嬷,与她一起捏着饺子;裴唯宁的眼睛笑成弯月,举着一枚饺子皮到处乱跑;薛满脸上沾着些许面粉,既嗔又恼,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
眼见着要被薛满抓个正着,裴唯宁忙向刚进门的裴长旭求救,“三哥,你快帮帮我,阿满生气要吃人啦!”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一般,冲到裴长旭面前又拐弯跑开。
裴长旭迎上薛满,“阿满。”
薛满立刻刹住脚步,若无其事地道:“表哥,你来了。”
自万寿宴后,他们便没再私下见过面,但在薛皇后面前,该装的样子必须装到位。
裴长旭笑道:“看你,都热出汗了。”
薛满道:“嗯,殿里的炭火足,动一动便热得很。”
裴长旭问:“小宁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帮你出气?”
裴唯宁喊:“不要!”
薛满道:“要!”
裴长旭便走向裴唯宁,做出要收拾她的动作。
裴唯宁躲到薛皇后身后,“好啊三哥,你重表妹轻亲妹,实在令人不齿!”
薛皇后道:“他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人,一致对外才正常。你要是觉得委屈,赶紧找个夫君来帮你。”
裴唯宁嚷道:“我才不要劳什子夫君,我有母后和父皇,受委屈了自有你们替我撑腰……”
冬至的前夜,薛皇后与子女、侄女在凤仪宫内包饺子。热腾腾的香气四溢,他们仿若寻常百姓,体验暖衣饱食,亲人围绕的幸福时光。
——窗外寒月也在见证此刻,这永远不能再重演的温馨画面。
*
用过膳,裴唯宁陪着薛皇后去休息,裴长旭与薛满一道回府。
一离开凤仪宫,薛满便拉开距离,揉了揉僵硬的嘴角。她假笑了整个晚上,有够累的好吗!
裴长旭不回头也猜到她在干吗,无非是保持距离,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表兄妹。关院使替她诊治至今,并未唤起她对往昔的任何依恋。
真是令人沮丧。
他抬起手,后边的内侍、宫女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阿满。”他停住脚步,侧首看她,“陪我一道走走?”
薛满假笑,“天冷,表哥的伤未痊愈,还是坐步辇更好。”
裴长旭道:“难为你记得我手臂有伤,我以为你全不在意。”
“我……”薛满自知理亏,讪讪道:“我明日叫人送些补品到你府上,你记得炖了吃,吃完我继续送。”
裴长旭道:“阿满以为,我想要你良心难安后的补偿?”
薛满道:“我只给得起这些。”别的你找江家人要去吧。
“不,你能给的很多,你不过是吝啬罢了。”他轻笑,“倒也是我咎由自取,从前习惯你的委曲求全,如今你收回对我的感情,我便变得一无所有。”
“端王殿下。”薛满提醒:“你是尊贵的亲王殿下,想要任何东西,都会有人拱手送上。”
“我只想要你。”
“我又不是东西。”
“嗯,你不是东西。”
“……”拐着弯骂她呢?
“你是我的表妹,我的未婚妻,我想携手余生的女子。”他道:“我对江诗韵有过情,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我对你——”
“打住。”薛满比个停的手势,“我不会改变解除婚约的主意,也不会陪你散步。抱歉害你受伤,能补偿的我会尽力补偿,没法补偿的恕我无能为力。”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片刻后,听他道:“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
“……”薛满眨眨眼,她没听错吧?
“我可以考虑解除婚约。”裴长旭重复道:“但你要给我适应的时间。”
“要多长时间?”
“不清楚,兴许是几天,又兴许是几个月。”他道:“具体得看你的表现。”
“那,要我对你再刻薄些吗?”薛满跃跃欲试,“我应该做得到。”
“傻姑娘。”裴长旭道:“男子对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而对容易得手的则会失去激情。”
薛满想了想,好像也对?
“你只需对我温柔讨好,不多时我便会失去兴致,同意解除婚约。”
“你……此话当真?”
“当真。”
“……”薛满迎着他温柔似水的眼神,后知后觉地道:“你在撒谎。”
“被你看出来了?”裴长旭叹气,“看来我还得再练练撒谎的本事。”
薛满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真是害她白高兴一场!
裴长旭跟在她身旁,“你陪我走上一段路,我便将云斛还给你。”
“你还好意思说!”薛满生气,“你早答应还我了!”
“陪我走会,今晚云斛便能回薛府。”
为了忠仆的安危,薛满勉强答应他的要求,两人并肩走在前往太清门的路上。天空忽然洒下零星白絮,没一会,白絮纷纷扬扬,为天地描绘素净的银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真可惜。薛满伸手接着雪花,遗憾地想:没能和少爷一起见证初雪。
裴长旭却想,青丝覆雪,何尝不是另一种白头?没有旁人,只属于他和阿满的共白头。
……
这场雪一下便是三日。
院里的积雪深厚,墙头树枝上亦不例外。薛满在屋里待得闷时,便领婢女、护卫们一起到院里堆雪玩。
她们将雪揉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兔子、小猫、小狗、小狐狸……其中薛满的手艺最烂,明荷的手艺最好,云斛捡来的雪最白净。
是的,裴长旭如约放了云斛,云斛虽憔悴不少,但见到自家小姐平安归来,且对端王的态度截然两样时,不禁喜出望外。
端王殿下配不上小姐!
他吃了次大亏,便只敢在心底呐喊:小姐该退婚,去找个更好、更优秀的男子,以此报复端王殿下的三心两意!
可更好的男子在哪?
云斛不知,明荟却有所察觉。这段时间,小姐一直跟恒安侯家的世子书信往来,虽说内容寻常,没有任何暧昧的字眼,但未婚的年轻男女私下书信,已是亲密无间的征兆!
恒安侯世子是怎样的人?
明荟在万寿节那晚的端王府门前匆匆看过一眼,那是名格外俊美的青年,小姐提起对方时便精神抖擞,仿若喝了一剂养血生津的汤药,全不似喜欢端王殿下时的患得患失。
她愈加好奇,恒安侯世子有什么优点,能比端王殿下更叫小姐挂念?随即又惴惴不安:他简直胆大包天,竟敢撬端王殿下的墙脚……他最好清楚小姐的身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小姐可不是任人欺侮之辈!
事实证明,某人的胆子大到无边。
晚间时,薛满如往常般收到许清桉的信件,她趴在油灯底下,反复看了又看,确定没有看错一个字后,眼里染上亮晶晶的笑意。
少爷约她明日见面!他们已经二十天没见面了!不知少爷有没有变高变瘦变矮变胖,那张脸是否一如既往的淡恹!
她将信纸叠好,吩咐明荟去找衣裳,“将我的新衣裳拿来。”
婢女们拿出御秀局新做的几件衣裳,薛满摇头道:“不是宫里做的这些,是我之前带来的那几件。”
那是许清桉请人给她做的冬装,天未变冷,她便被接回薛府,连穿它们的机会都没有。
明荟翻出那几件衣裳,虽比不得宫里的做工精巧,但也是极好的布料与花样。
薛满挑了件碧绿色的袄裙,又吩咐明荟找好配饰,备妥所有事情后,方带着满足的微笑入睡。
一夜好眠。
翌日,薛满带上婢女护卫,在约定的时间内抵达有璟阁。这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精品阁,明荟从前陪着主子来过几回,但往常去的是贵宾三楼,今日却被谭管事柜领着往五楼去。
明荟狐疑,小声道:“小姐,您从前没去过五楼。”
薛满道:“往后会经常去的。”
她笑眯眯地登上五楼,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的熟人,“苏合,俊生!”
被叫到的两人笑容满面,“阿满姐姐/阿满姑娘!”
薛满问:“少爷人呢?”
俊生道:“少爷正在房里等您,您快进去吧。”
薛满上前几步,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似乎是……似乎是炙肉?
呃,这是股不该出现在有璟阁的味道,但它偏偏出现了。
不等薛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俊生身后的门由内打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瞬间吸引明荟等人的视线。
……一个字,俊。两个字,很俊。三个字,相当俊!
这般俊美的青年,腰间却挂了个丑荷包,上面的图样不伦不类。
“哇!”薛满惊喜,“你今日戴了我绣的荷包!”
明荟立刻端正思想:小姐绣的?那便是别出心裁的设计!不愧是她家小姐,绣个荷包亦是不落俗套!
再说那恒安侯世子,年轻与端王殿下相近,端王殿下温雅贵气,这位世子则是风流跌宕,两者的气度难分伯仲。
恒安侯世子没看旁人,走近小姐,顺手替她掸去肩上的雪,“嗯,我休沐时便戴它。”
小姐问:“平时不能戴吗?”
恒安侯世子道:“我怕戴去衙署,旁人见它有趣,非要夺我所好。”
咦!夺!他!所!好!
小姐的关注点却不寻常,“为何是有趣,不能是好看?”
恒安侯世子没惯着她,“你扪心自问,它真好看吗?”
小姐哼道:“不好看你还戴?”
恒安候世子道:“千金难买我乐意,对了,你还欠我两块帕子。”
小姐道:“我很忙,等我有空了再绣。”
恒安侯世子道:“你最近在忙什么?”
小姐叹气,“都是些无聊的事情,远没有跟你出去查案来得有趣……”
两人进了房间,明荟、云斛本想跟进去,被苏合伸手拦下。
“两位且慢。”俊生面容清秀,说话和善,分外招人好感,“天气冷,世子在隔壁间准备了酒水吃食,两位不如进去歇息会儿,等主子们说好话再出来。”
明荟与云飞对看一眼,“不了,我们在这等小姐便好。”说罢往左边一站,沉默又警戒。
苏合、俊生亦是当差之人,对他们的行为表示理解,两人往右边一站,顿时化身四尊门神守在外头。
房间内,桌上架着小烤炉,摆着新鲜片好的鹿肉,鲜蔬瓜果,酒水点心。
薛满解下披风,丢到椅背上,“少爷,你竟然在有璟阁里烤肉?这里的管事没骂你吗?”
许清桉将她的披风挂到架子上,“他敢骂我,明日便不用来了。”
话里的意思,他比管事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