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里的东家?”
“嗯,前几年帮老东家解决了一件事,他便将有璟阁转给了我。”
“那得是多大多大的一件事!”薛满感慨:“少爷,你真是藏而不露的高手,难怪肯将库房钥匙给我,原来在外头还有更挣钱的路子。”
“想要这里的管事权吗?”
“那怎么好意思,管家管家,管家便好,我不贪你外面的好处。”
两人坐到桌前,薛满想亲自动手烤肉,奈何袖子宽大,稍有不慎便会沾上油污。
这可是少爷给她做的新衣裳!
正苦恼间,许清桉坐到她右边,拿起筷子,细致地翻起肉片。
薛满叮嘱:“我喜欢吃嫩些的炙肉,少爷,你千万别烤老了。”
许清桉看她一眼,半个多月未见,她依旧明眸善睐,神采奕奕,眼底只有炙肉,不见半分愁绪。
好极,饱受相思之苦的人里没有她。
他眸底翻涌着莫名情绪,道:“我要喝酒,替我倒上一杯。”
薛满听话照做,刚要为自己倒一杯茶时,许清桉道:“你不喝酒?”
薛满道:“算了,我问过七公主,原来我酒量极差,三杯便能倒。”
“炙肉配酒,滋味天下难有。”许清桉语带诱惑,“你真不来两杯?”
薛满心痒难耐,两杯吗?好像也不是不行?
许清桉道:“这是我特意寻来的陈年葡萄酒,由波斯酒匠酿制而成,在地底足足埋了十年,寻常人连闻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必须尝一尝。”薛满迅速改变意志,“错过便可惜了。”
她替自己倒上半杯酒,轻抿了一口,先是品到清甜果香,再是浓郁醇厚的酒气,滋味丰富,妙不可言。
“好酒!”她道。
许清桉替她夹了一片炙肉,她道了声谢,美滋滋地吃起肉,喝口酒,眨眼便喝完半杯。
她续上半杯,催促道:“少爷,你也尝尝,味道好极了。”
许清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不错,但比起那晚的琼秋酒,还是差了一些。”
她虚心求教,“差在哪里?”
许清桉道:“人。”
薛满不明其意,他却不肯再多说,陪着她又饮半杯。
这是薛满喝下的第一杯。
她脸颊微红,口齿清晰,“少爷,阿大和阿理都冬眠了,阿寺、阿少和阿卿呢,它们怎么样?”
许清桉道:“也都睡了,要等来年春日,天气暖和了才会醒。”
“离来年春日还有好几个月,也不知那时我回没回瑞清院。”
“你在薛府生活后,仍旧想回瑞清院?”
“想啊,薛府虽然好,但是不能随意出门,明荟说世家贵女们都不能随意出门,否则会惹人闲话。而且姑母经常召我进宫,宫里的规矩真多,我必须谨言慎行,以免丢姑母的脸面。”她大大地叹了口气,“累,真累啊!”
“皇后娘娘对你好吗?”
“姑母、祖父、小宁对我都很好,便连端……”
“便连端王也对你很好。”许清桉接过话,“你改变主意,愿意嫁给他了?”
“有人对我好,我便要嫁给他吗?”薛满没好气地道:“那我不如嫁给俊生,俊生对我也够好!”
许清桉不满她舍近求远的行为,替她斟上酒,“嫁了人,便不能再当我府中的管家。”
“行行行,好好好,我不嫁,永远都不嫁。”她单手支额,苦恼地饮下整杯酒,“我使尽了各种办法,端王仍不肯松口,难道要我再逃一次婚,丢尽他的颜面才能如愿?”
她越说越生气,用手敲起脑袋,“祖父答应了我,恢复记忆便帮我解除婚约,但关太医帮我针灸了这么些天,药也喝了不少,偏偏一点都记不起来!”
“别打头。”许清桉道:“记不起便记不起。”
“再记不起,我便要嫁给端王了!”薛满眼里染上醉意,“或者说你有好办法帮我解除婚约?你有吗?你肯定有,我家少爷最聪明能干,连秦长河与韩夫人的阴谋都能识破!”
“要听实话吗?”
“听!”
应该是“要”,她酒意已然上头。
许清桉道:“我并无十足把握,能叫端王殿下解除婚约。”
“没有十足,那有几足?”
“具体几足,得看你我的关系到哪步。”
许清桉替她倒上最后半杯酒,薛满仰头喝尽,质问道:“回京短短两个月,你便忘记我们同甘共苦的情分了?许清桉,你才该请关太医替你看看脑子!”
许清桉不恼也不怒,“恒安侯府并不缺下人。”
“……”薛满眼中跃起两簇火焰。
“我已经与欧阳管家说好,会送俊生给他管教。”
“你,你要让俊生当欧阳管家的接班人?”
“是有此意。”
“许清桉,你欺人太甚!”薛满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又是不缺下人,又是叫俊生跟欧阳管家学习,你分明是喜新厌旧,不想我再回到瑞清院!”
“你身为薛家小姐,成日只想着做个婢女,做个管家,志向未免短浅。”
“我乐意,谁也管不着!”
“你要去瑞清院,我便管得着。”
“你!”薛满从未觉得眼前的人这般讨嫌,“你忘恩负义,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你形容得不准确。”许清桉道:“这些均是形容负心人的词。”
“你比负心人没好到哪里去!”
许清桉慢条斯理地……翻肉,由她居高临下地怒视自己。
“祖父正在为我相看亲事,送来了诸多京中贵女的画像,其中有一人甚合我意。”
薛满茫然一瞬,什么叫有人甚合他意?他打算遵从老侯爷的想法娶妻?是谁家姑娘进了他挑剔的眼?
“你看中了哪家小姐?”
“你见过她,不妨猜一猜。”
“是凌峰的妹妹,那位有名的才女吗?”
“凌姑娘吗?她的确不错,又对我一往情深,可惜并不投缘。”
“那是谁,荣国公府的刘五小姐?”
“刘五小姐中意端王殿下的侧妃之位,更何况她父亲落难,她早已被剔除贵女行列。”
薛满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认识的贵女,优秀到能进许清桉的眼……“你,你喜欢的人是小宁?”
“七公主?”许清桉挑眉,“她也不错,但我此生无意驸马之位。”
这不是,那不是,全都不是!
薛满松了口气,随即异常烦闷,他到底看中了哪家小姐!
相比于她,许清桉显得轻描淡写,“你不是总盼着我娶妻生子?也好,往后便能了却一桩心事。”
是,她从前盼着他娶妻生子,她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在侯府,辅佐一代又一代的世子,成为威风凛凛的大管家!
但他现在决意培养俊生,侯府哪还有她的位置?!
薛满委屈不已,拎上酒壶要再来一杯,许清桉利落地夺走,道:“三杯醉的酒量,便绝不能叫你喝到三杯。”
“你小肚鸡肠,无理取闹,连杯酒都吝啬给我喝!”
“我这叫前车之鉴。”
“你就是小气,纯小气!”
炉上的肉烤得过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焦味。薛满双颊通红,怒意比酒更叫她头昏脑涨。
“我以为、我以为你约我来有璟阁,是不习惯我离开这么久,想要与我见见面,说说话,交流交流彼此的近况。岂料你翻脸不认人,因为有了中意的小姐,便要割断我们之间的关联!”
“那你呢?你应约前来是为何?”
“我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许清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一头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的猎豹。
她忽然慌乱且胆怯,为那险些出口的答案,也为许清桉咄咄逼人的眼神。
“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干卿何事?你恒安侯府不要我,自有要我的地方!”
这话语耳熟能详,一如当初在衡州衙门里他们为竹叶青起了争执,她与孟超在墙后的对话。
她从来无惧,无惧与他争吵,无惧与他分离,更可恶的是,无惧他呼之欲出的浓烈情感。
他拉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离开的身形,“阿满,你实在自私。”
“我没有!”薛满挣扎,“你松手,我不想和你说话!”
他溢出一声轻笑,“是,不与我说话,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排队等着你。”
“许清桉,看在你喝了酒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
温热的唇迎上,堵住她未出口的怒言气语,他维持坐的姿势,仰起修长的脖颈,吻住瞋目切齿的少女。
一个清醒却沉醉,无法再被擅自遗忘的吻。
第78章
薛满堕进了一团云,一团柔软到令人意识昏沉的云。
她被托举在淡淡的酒香中,感受到春风拂面,夏雨消暑,秋高气爽,冬雪融化……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陡然回神,一把推开失智的某人,他在做什么,疯了吗!
“我没有疯。”许清桉不问自答:“从今往后,你我无须再打机锋,恒安侯府不缺婢女,不缺管家,缺的只有一位世子夫人。”
“你,你分明说看中了一名贵女!”
“你如今再猜,便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她姓甚名谁。”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瞳孔倒映出她的手足无措,那是一种急于否认的慌张。
她扯过架子上的披风,口不择言地道:“你马上要满二十,正是娶妻的好年纪,我祝你能寻觅到合心合意的妻子,届时定为你们送上一份厚礼。”
听听,多没心没肺的一番话,将她摘得一干二净。
他不再阻挡她的离去,只道:“阿满,你不能总想着避风,却不收容港湾。”
……
有璟阁的隔音很好,好到明荟、云飞听不到雅间里的争执。他们见薛满慌张跑出,一言不发地往楼下跑,便匆忙向苏合、俊生道别,齐齐跟着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明荟听见薛满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不可能”“开玩笑”“他昏了头”等等,显然与恒安候世子有了分歧。
是怎样的分歧,能叫小姐眼波氤氲,浑是春心荡漾的姿态?
明荟暗自心惊,殊不知薛满心底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想,少爷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冒犯之举,等他恢复清醒,他们便能回到坚固如铁的主仆关系,又能相互扶持地走完一生!
可她脑中响起另一道声音:要说坚固如铁,夫妻不是比主仆更坚固如铁?
薛满立即反驳:男女之情是这世上最薄弱的关系!今日是一双有情人,改日又翻脸不认人,随便出去瞧瞧,哪家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不养姬妾?便说老恒安侯,他足足养了四个妾室!
那声音道:那关许清桉何事,他父亲此生只娶了他母亲一人。
薛满道:那是因为他死得早,但凡他活久一些,活老一些,指不定要纳几个妾室。
那声音道:所以你不讨厌许清桉,之所以逃走,是怕他将来会辜负你。
薛满揪紧帕子,慌乱的心徐徐变冷,沉向未知的深渊。
少爷那样那样的好,好到光想到他,都能叫她神采飞扬。
他会喝她炖的猪肺汤,难喝也不打紧;吃她剥的卢橘,生虫也不责怪;戴她绣的荷包,丑模丑样也不嫌弃。
他会气她做冒险的事,替她清理伤口,愿意用自己换取她的安全。
他从不否定她的情绪,共享她的快乐,安慰她的难过,纵容她的奇思妙想。
她也曾梦到与他亲密接触,短暂的脸红心跳后,便会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他说得没错,她视他为避风的港湾,并且贪心地希望,避风的期限能是永久。
谈情说爱是毁灭一段感情最简单的方式,而她不想失去少爷,也不能失去少爷。
她以为他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可他今晚用尖锐的言辞、柔软的亲吻捅破窗户纸,揭开她的一厢情愿。
他不满足于主仆关系,想要建立更亲密无间的契约,譬如……与她成为夫妻。
一股久违的痛心震荡胸怀,薛满随着马车颠簸,闪现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
那是名缩在马车角落,无声落泪的少女。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咬唇隐忍,泪珠顺着面颊滚滚滑落。
要是不贪图嫁给三哥便好了,与他做一辈子的兄妹,也好过反复见证他爱上别人的狼狈。
无论哪种情感,都比男女之情要持久牢固,不会叫人痛彻心扉,不会叫人难以自拔。
她不要再喜欢上任何人,渴望任何一份感情,期盼与谁长相厮守。
一个人很好,守护好自己的心便很好。
……
又下雪了。
瑞清院中悄寂无声,书房的窗沿堆着雪,薄薄的窗纸透着些许亮光,不一会便暗了下去。
许清桉靠着椅背,长眸阖紧,与黑暗融为一体。
冬夜漫长且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的堆积,风的躁动,怒意的悄然扩散,又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