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桉愣住。
裴长旭笑道:“是,你去年生辰时,我陪你在银月湖上垂钓,确实一个下午劳而无功。”
这下轮到薛满愣住,脑中清晰可见一幅画面:她趴在栏杆上钓鱼,而裴长旭坐在一旁泡茶,两人的相处宁静美好。
不等她回神,许清桉已手执鱼竿,转身坐好,面对湖面一言不发。
裴长旭无声轻笑,同样坐到不远的一旁。
薛满看着他们修挺的背影,浑身汗毛直立:造孽啊,她到底为何要跟来兰塬,将自己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但,来都来了……
她泡好一壶茶,端到许清桉面前,讨好地道:“二少爷,喝茶吗?这是兰塬特产的银峰茶,味道很不错呢。”
许清桉淡道:“我不渴。”
薛满道:“那你饿不饿?我给你端些点心来?”
许清桉道:“我也不饿。”
薛满不由失落,裴长旭适时道:“阿满,我饿了也渴了,他不要的,你便给我吧。”
你起什么哄!
薛满蹙眉瞪他,要不是他,少爷才不会生气!
裴长旭见状,内心愈加舒坦。一切如他所料,许清桉与阿满之间或许经得住患难,却不一定经得住日夜相处时的矛盾。
薛满悻悻然地端着茶水往回走,正琢磨着怎么能让许清桉消气时,船身猛地震荡。她跌倒在地,茶盏叮当落地,茶水尽数泼飞——
“阿满/阿满!”
裴长旭、许清桉飞奔到她身前,一人扶她站起,一人检查她有无受伤。
“疼不疼?有没有烫伤?”
“罗夙,快去取烫伤膏药来!”
“我没事,只是衣裳湿了些。”薛满挣开两人的搀扶,“罗夙,去问问船夫出了何事?”
罗夙很快回来禀告:“大少爷,二少爷,是有人游船,不小心撞上了咱们的画舫。”
薛满用帕子擦拭衣裳,“这么大个湖,他哪里不好走,非要往我们的方向来?”
罗夙道:“说来有意思,来人自称姓樊,是城中盛丰米铺家的公子。”
盛丰米铺,姓樊?
三人均是一愣,裴长旭道:“他还说了什么?”
罗夙道:“樊公子说他的小船破损进水,想要上我们的画舫避一避,如果我们肯帮忙,他可付五十两银子答谢。”
这叫什么,我不往山去,山自往我来?
虽不清楚樊公子是有心或者无意,但天降良机,他们何乐而不为?
裴长旭道:“去,请樊公子上来。”
不多时,罗夙领着一名青年前来。他年约十七八,穿着不俗,五官清隽,气质端方。
他朝裴长旭等人作揖道:“在下樊数铭,多谢两位兄长搭救之恩。”
裴长旭笑道:“相逢即缘分,樊公子请坐。”
樊数铭坐到他们的对面,“方才真是抱歉,我们的船漏水,本想朝你们求助,岂料船夫失误,竟撞了你们一下。若有任何损失,两位兄台尽管向我开口,我定当全权负责。”
他态度诚恳,落落大方,三言两语便消除因撞船而产生的些许芥蒂。
许清桉道:“我们还想在湖上赏会风光,樊公子等得住吗?”
“等不住也得等,谁叫我今日出师不利,竟选了条破船游湖。”樊数铭露齿一笑,“两位兄长瞧着面生,是外地来的吧?”
“这你都知道?”薛满惊讶,“你是算命师吗?”
樊数铭得意道:“我从小在此长大,不能说认识所有人,却也认得十之八九。像二位这样出众的公子,我但凡见过,便不能够忘记。”
薛满一脸好奇,“那你再猜猜,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樊数铭敏思苦想,“听闻蜀州专出俊男美女,莫非几位是蜀州人士?”
“猜错了。”薛满道:“我们离蜀州甚远,乃是江州人士。”
“江州?那可是个好地方,水路四通八达,南北的东西应有尽有。”樊数铭道:“我家是做的粮米生意,偶尔也走江州过。”
如此这般,双方打开话题,边喝茶边聊起闲话。时间久了,薛满站得腿酸,干脆坐到裴长旭的身边。
樊数铭一脸揶揄,“何兄真是艳福不浅。”
裴长旭笑道:“樊兄有所不知,我这婢女从小养在身边,日子久了,便如妹妹一般娇惯,少有人能使唤得动她。”
薛满突然冒出一句,“二少爷可以。”
樊数铭看向何家二少爷,他可以怎么?
薛满道:“二少爷能使唤得动我。”
许清桉道:“我与阿满亦是自小相识。”
樊数铭的视线在两兄弟间徘徊,再看看貌美的何家婢女,顿时肃然起敬: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可比他会玩得多!
这番萍水相逢后,裴长旭等与樊数铭顺利相识,省去不少暗里工夫。
樊数铭有恩必报,隔日便送来谢银与谢礼,更邀他们四处游玩,结交的心思昭然若揭。
是单纯的热情好客,或是他心怀不轨,迫切地需要接近他们?
答案很快便显露端倪。
在一同游玩五天后,樊数铭已与裴长旭、许清桉称兄道弟,相识恨晚。
随后,他有意无意地道:“何大哥,何二哥,这兰塬城的风景寻常,与江州大差不离,唯有一处地方别具风味。”
“哦?”许清桉问:“是哪处地方?铭弟不妨跟我们介绍介绍。”
樊数铭道:“你们可听闻过求香畔?”
裴长旭摇头,“不曾听闻。”
薛满道:“我出门买菜时听人说起过,那是城里的一座青楼。大少爷,二少爷,出门时老爷吩咐过,叫我看紧你们,不许再流连烟花之地,否则新妻子也讨不进门。”
樊数铭问:“新妻子?两位兄长还有旧妻子不成?”
薛满便将两兄弟的糟糕婚事如实道来,樊数铭一听,更是喜上眉梢。
“那兄长们更该去求香畔走一趟,里面娇娘无数,兴许能找到你们的心头所好。”
薛满道:“我家老爷才不许青楼女子进门呢。”
樊数铭眼神复杂,顿道:“非也,她们虽身处青楼,却有不少是为生活所迫。若能寻得良人赎身,亦是美事一桩。”
薛满仍旧不同意,“但是……”
“阿满。”裴长旭打断她的话,“我们此行出门,本是为开拓眼界,求香畔既大名鼎鼎,我们又怎能错过?”
“正是。”许清桉也搭腔,“父亲远在江州,只要你不说漏嘴,此事便天衣无缝,谁都不会受罚。”
薛满便道:“那说好了,我也要跟着去,以防你们陶醉在温柔乡,忘记回家的路!”
主仆三人一唱一和,就此约定,明晚随樊数铭前往求香畔大开眼界。
樊数铭按捺住欢喜,与他们分别后,火速乘着马车赶到一处小院。
他叩响门上的铜环,不一会儿,里头谨慎地打开一条门缝,看清来人的面容后,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轻喊:“铭弟。”
樊数铭挤进门,一把搂住对方,“姐姐,我替你找来了三位客人,他们能帮你渡过本月的难关!”
被樊数铭搂住的女子年约二十,肤白貌美,舒雅清逸。
她拍拍樊数铭的背,如抚慰孩童一般,“想必又花费了你许多心思……铭弟,辛苦你了。”
樊数铭眼眶通红,“不,这是我与母亲欠你的,我不过是在赎罪而已。姐姐,若不是母亲,你不会沦落青楼,更不会面临……面临这般难堪的境地。”
“此事与你无关。”绿飘道:“我命如此,怨天尤人也无法转圜。”
她拉着樊数铭来到厅里坐下,为他倒上一杯热茶,“你的手好凉,快喝些茶水暖和暖和。”
樊数铭喝了半盏茶,调整好情绪,将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姐姐,你知晓的,我跟城中的几家客栈打过招呼,若遇见外地到此游玩的富家公子哥,便要及时通知我。”
“嗯。”绿飘道:“你之前带来的几位公子,便是以这种方式结交,再带来楼中替我捧场。”
“这次结交的两位却有不同之处。”樊数铭道:“他们除去富足,还英俊年轻,最重要的是家中没有妻室,说不定能够为你赎身!”
“赎身?”绿飘摇头叹息,“你知晓楼里的规矩,替花魁赎身,需准备一万两黄金,更得每年往楼里注资万两白银。以我这般年纪和出身,怎敢奢想有人肯割肉喂鹰。”
樊数铭握紧拳头,口中隐尝到腥味,“父亲未必凑不出这笔银钱,可他却……等我接手家中的一切,必当散尽家产,救你逃离魔窟!”
莫说父亲正值壮年,离卸任还有许多年,便真等到那日,绿飘早已跌落泥潭,又哪里值得他倾尽所有。
她强颜欢笑,“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有些事不能强求,顺其自然便是。”
“姐姐莫要悲观。”樊数铭道:“你听我继续说,这何家两兄弟家庭富裕,乃江州何家的嫡出一脉。何家世代经营船业,实力相当雄厚,他们的父亲正是现任族长,有朝一日,何大哥兴许能接棒何家。”
绿飘能感觉到,樊数铭对何家两兄弟的印象很好,但若真是好人,又怎会流连烟花之地?
世人皆道妓女低贱,可嫖客又高贵得了多少。
却是不好扫兴,笑着道:“如此,明日我在楼里等你们前来。”
一晃眼便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樊数铭到客栈来接何家兄弟,抬眼一看,见两位青年衣冠楚楚,品貌非凡,身边婢女亦是明眸皓齿,娇美不俗。
他下意识地道:“几位当真是人中龙凤也!”
裴长旭落落大方,“多谢铭弟夸奖。”
众人同乘马车往求香畔而去,昨日樊数铭已简单说过楼规,请他们务必准备好三千两的押金。何家兄弟没有异议,薛满却嘟嘟囔囔。
“怎样高档的青楼,连进门都要押上千两银子?”
“几位有所不知。”樊数铭道:“求香畔里的姑娘绝非庸脂俗粉,皆容颜绝丽,拥有一技之长。譬如我们今日要见的这位绿飘姑娘,歌喉婉转,宛如黄莺出谷,又擅江南小曲儿,足不出户便能感受江南妙曼。”
“是吗?”裴长旭饶有兴致,“巧了,我家二弟最喜欢听江南曲儿,绿飘姑娘正合他的心意。”
薛满:“……”
许清桉:“……”
樊数铭兴奋道:“那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不算秘密的秘密。”
裴长旭问:“铭弟请说。”
樊数铭道:“绿飘姑娘只卖艺,从未跟随客人出楼。”
“好一个卖艺不卖身。”裴长旭大赞:“我二弟最中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薛满:“……”
许清桉:“……”
樊数铭愈加起劲,开始说起绿飘姑娘的种种优点,裴长旭皆从容应对——从容地将所有矛头甩给许清桉。
薛满默不作声,暗中掐向许清桉的后腰,警告味十足。后者面不改色,捉住她的手,慢而紧地一握。
安心,他岂是会为美色动摇之辈。
马车熟门熟路地去往求香畔,但不凑巧,今日要道整修,车夫只得改往小道去,比往常多花了两刻钟。
夜幕降临,月华如水。
传说中的求香畔矗立在一片繁华灯影中,四周房舍鳞次栉比,唯它干霄凌云,仿若阆苑琼楼。
樊数铭跳下马车,问楼外的门侍道:“几时了?”
门侍认得这位绿飘姑娘的老熟客,便道:“樊公子,如今已是酉时中,离绿飘姑娘开馆还有一刻钟。”
樊数铭袖子一甩,介绍起后头的几位,“这是我今日带来的新客,全是为绿飘姑娘而来,你抓紧收银子登记,莫要耽误我们进楼。”
这厢,楼外的樊数铭火急火燎,那厢,楼里的绿飘水深火热。
离开馆本还有一刻多钟,她正准备去往前馆,但雅间内却闯进一名中年男子,他穿金戴银,满面横肉,眼目浑浊,乃是绿飘曾经的一位老客。
绿飘冷脸道:“傅老爷,这是我休息的地方,还请您去前面等候开馆。”
傅老爷虎视眈眈地看着绿飘,一脸志在必得,“绿飘姑娘,我已与楚娘子说好了,今晚包你过夜,免得你再费力唱上一宿。”
绿飘攥紧帕子,“您知晓我的规矩,我从不跟客人过夜。”
“今非昔比啊绿美人儿。”傅老爷道:“以前你年轻貌美,挑三拣四仍有恩客不断。你再看如今,你已有二十岁,比不得其他几位姑娘娇嫩,又不肯放下身段接客,来捧你场子的人寥寥无几。再过不了多久,你便会被贬到低等的场馆里去,做个任人玩弄的流莺。”
“不劳傅老爷操心。”绿飘绷着脸道:“我待会还有客人要来听曲儿,麻烦您让一让路。”
她试图硬闯出门,却被傅老爷肥硕的身躯拦住去路,粗暴地掐起脸,“哪位客人?那位米铺的毛头小子吗?绿飘,你从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不清楚少年虽嫩,远不如我这等雄伟男子孔武有力,我马上叫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