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兴处,腰背都挺直了,走上前侃侃而谈:“江湖上好些门派,规矩多如牛毛,没有门路,弟子进去只配做些无用的杂活,求学多年,也不见能学到什么真本事。若每月只需交点银子,不用卑躬屈膝地求人,我看不愁学生的。“
马英长掰着手指头算给宋回涯听:“就算每月收他们个五两好了,一年到头少说有个千百上万。没钱的弟子就去山上做工抵债。不留山也实在缺些人手,这些弟子多少算得上半个自己人,有需要时,方便差遣。”
“你说的是有道理。”宋回涯好笑道,“可不留山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马英长脱口而出:“对面不还有座茂衡山吗?山上屋舍虽被废置多年,但修一修,就能住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宋回涯一听他说话的态度,就知道他早打上这主意了。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主动给他倒了杯水。
马英长一口闷下,条理分明地分析道:“银子的事也不费心。总不是养着弟子什么都不做的。茂衡山与不留山上,都有不少药田,叫弟子们好生照料,能抵上日常花销。从前经营不下来,是因总有人来抢我们的,还会借着各种名目来山上搜刮,如今宋门主回来,这些都不用再愁。”
他说起这些事时,眸光烁烁发亮,绽放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神采。
“再就是,不留山如今车水马龙,有几分繁华的人气,就算过不久宾客散去了,往后仰仗门主声威,打此经过的行客也不会见少。索性就在山下开家客栈,叫南来北往的行商路过时能安心歇个脚。若是出够银子,帮他们护送一程也不算什么。一年到头下来,又是笔不小的进账。”
看来先前说他是败家子,着实是冤枉他了。能在水深火热中将不留山维系多年,分明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宋回涯认真听着他讲,等他说累了停下喘气时,才笑着道:“你既然已考虑周详,列个账目给我,我拨银子交由你去做。”
马英长重重点头,兴奋道:“好!我这就去!”
他摩拳擦掌,顾不上与宋回涯告辞,嘴里念念叨叨,仓促往外跑了。
宋回涯怕又有人来找,烦得头大,放下手中东西,也出门去散心。
风中飘着些鱼鳞似的薄云,投下淡淡的影子,而天空蓝得透彻。高处浓淡不一的山峰,好似笔描出的水墨。
仰头认真看着,发现今天的云游得特别得快,叫天幕都显得近了,仿佛触手可及。
密林深处吹来清凉的风,还有悦耳的虫鸣与空灵的水声。
宋回涯信步走动,听到熟悉的声音,低下头去看,发现付有言正陪着宋知怯在玩。
二人趴在厚重的草地上,似乎是在抓蟋蟀。
宋知怯是个老手,网兜里已抓了好几个,还逮了两只蝴蝶。
她毫无保留地
向付有言传授自己的心得,后者惧怕飞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怎么都学不会,将她气得牙疼,干脆不聊这些。
她摘了根细草,去逗弄那几只蟋蟀,关照地说:“最近不怎么想吃鱼,等过几天,我带你去湖里摸鱼。那些鱼都被养呆了,一捞就上来了。”
付有言在采一些细碎的野花,黄白地间杂,很是好看,他整理着花束,说:“可是我过两日就要走了。不能陪你去摸鱼。”
宋知怯对这个师父点名给她的玩伴有些舍不得,闻言坐了起来,遗憾说:“啊?这么快啊?”
付有言说:“山庄离不开人的。我若不在,他们会害怕。”
宋知怯失落道:“好吧。”
她甩着手里的草叶,将它卷成一团打了个结,过了会儿抬起头说:“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能跟她玩到一块儿去,偶尔被她戏耍了也不生气,这样的人可不多。大多数人,要么拿她当个普通孩子随意糊弄,要么就是忙得脚跟打转分身乏术。
付有言用草将花扎成一束,拿手肘推了推她,说:“别不开心了,你喜欢什么东西,下回我带来送你。”
宋知怯不假思索道:“我喜欢钱啊。”
“我有钱啊。”付有言笑说,“难怪你喜欢我。”
“世上有钱的人多了去,我又不是谁都要喜欢。”宋知怯晃着脑袋,说得头头是道,“可他们再有钱,愿意捧着钱来找我,也全是为了我师父,不过是场交易。交朋友就不一样了,你合我的眼缘,没钱我也乐意和你玩儿。”
付有言对她说什么都应和,点头称是。
宋知怯拍拍屁股站起来,像是做出了极大牺牲,小手一扬,说:“那我今天就带你去摸鱼吧。”
付有言开心道:“好啊!其实木寅山庄也有湖,只是我娘从不准我下水。”
宋知怯颇为仗义地道:“怕什么?我去叫上赌鬼,他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捞起来。你随意玩。”
付有言听着感觉有些奇怪。不是捞鱼吗?怎么成捞他了?
宋知怯已麻溜地跑远了,见他还愣在原地,高声招呼道:“快来啊!”
宋回涯站在阴影处看得正乐,忽然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
虽然她略有分神,可这么的距离之下,却没叫她听见任何脚步声,也就那么一个。
宋回涯头皮发麻地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对上郑九那张略显阴沉的俊脸。
宋回涯揉了揉额侧,眉宇间挂上一抹痛苦之色,卖惨道:“我早上一觉醒来,感觉像有一千只鸟在我耳边聒噪地喊,‘宋门主!’,‘宋门主!’。鬼使神差地就出门了。”
郑九不为所动,嘲谑道:“一千只鸟把你叫进林里来了?”
“哦?”宋回涯就坡下驴的本领日益高涨,如今没坡也能自己往下蹦,面上毫无愧色,一脸恍然大悟地道,“难怪我说,怎么跟魂游一样,一睁眼就在林子里了。原是听着它们的叫声自己出来的。不留山果然是钟灵毓秀,鸟都比别处的有灵性。”
郑九被她这恬不知耻的借口堵得回不出话。
宋回涯见他脖颈上的青筋开始暴跳,又讪皮讪脸地笑道:“还是因为有九哥在,我才能躲个清闲。”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给对方谴责的机会:“昨日闹事的那帮人,九哥还记得他们身份吗?”
郑九说:“我还以为宋门主不会在意。”
日头东升,绿荫缩短,叶隙间的日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宋回涯换了个位置,挪步到树下,抬手压低一截树枝,替自己挡着,脸上笑容在半明半暗的光色下,显得真诚明净,没那么可恶了,说:“你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我这人就是心胸狭隘。他们当着我不留山列位先祖的面,指着我鼻子痛骂,事后一句赔罪也没有,以为缩起脖子我就能当事情过去了?那可不成。他们如此心虚,摆明了是有把柄等着我去抓,我岂能错过?”
郑九败下阵来,如实道:“遣人去打听了。”
宋回涯一脸心悦诚服地拱手:“不愧是九哥。”
郑九见她闷声不响地往徒弟那边走,看是还要偷闲躲静,将人叫住,说:“有人找你,半天寻不到影,在厅里等了许久。”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想磨蹭挣扎:“哪门哪派的?还劳烦到你那儿去了。”
郑九斜眼瞥她,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道:“你师弟的人。”
宋回涯立马改口:“我这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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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青年坐姿板正,低垂着头,分神地想着什么,不停端起茶来喝,等人的功夫,已喝了快有小半壶。
宋回涯一进来,他立马起身,朝宋回涯行礼。
“宋大侠。”他知道宋回涯不怎么记事,担心她又将自己忘了,补了一句,“我叫夏启,是郎君身边的仆从,跟着他已有多年。郎君脱不开身,特意遣我来给宋大侠贺喜。”
宋回涯笑道:“我认得你。坐吧。”
夏启坐下只片刻,很快又起身,两手交握着在身前,恭谨说道:“其实我带着人半个月前就到了,只是觉得不方便现身,所以一直等到今日才来拜会。”
夏启说得很是详尽:“一是不想朝廷与江湖扯上太多关系,乱了规矩。二是怕给宋大侠招来不必要的口舌,叫世人误会不留山是借了郎君的势。想来会招宋大侠不痛快。”
宋回涯眼珠转动,点了点头,有些不明就里,说:“我明白。”
夏启还是解释:“不过,郎君是大致知道有哪些宾客会来,确信宋大侠能将这位置坐稳的。”
“我知道。没有要责备他。”宋回涯玩笑问,“你们郎君真有那么多啰里八嗦的话让你带?”
夏启鞠了一躬,忙说:“我们郎君没有说这些,是我自己要说的。他总是将什么都憋在心里,怕说多了招宋大侠讨厌。可若是不说清楚,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不希望宋大侠误会。所以我自作主张,多嘴几句,希望宋大侠不要厌烦。”
宋回涯和气笑道:“不用这样紧张。”
“郎君只让我带了一句话过来。”夏启拿过茶几上的一个木盒,走近两步,在宋回涯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枝干了的杏花。
是京城那晚,宋回涯摘给他的。
“郎君说他想起来了。当年他在阿勉胸前别那朵花的时候,想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叫世间所有像阿勉那样的孩子,可以安稳留在一个地方,不必天南海北地艰难漂泊。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朝那条路上摸索,想知道这动荡世道里,如何才能摘到那朵叫人展颜的花。
“如今,他决定做一件大事,或许会叫天下人说他的不好。希望师姐不要怪罪。”
他说话时一直在观察着宋回涯,怕她听不明白。
宋回涯长久沉默,忘了时间流逝,心里一片寂静。
她将视线从杏花上收回来,望向夏启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深沉,带着某种明睿的通达,说:“你告诉他,千夫所指,万人谩骂的日子,师姐先替他尝过了,其实不怎么可怕。时与命也不非由天付。”
宋回涯说着停顿,眼皮轻微抽动了下,眸中有微末的光芒闪过,说出口时却声线平稳:“你告诉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不要害怕。有师姐在。”
夏启抬起袖口,挡住眼睛,一时间竟闷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道:“郎君这些年,总是身不由己。人人都不想他活,他留在京城,看似过得光鲜,可没一日敢松心,每句话都要小心,每个字都要斟酌。可恨还是辜负了太多人。尤其是觉得愧对师姐。可我就说,宋大侠怎么会讨厌他?宋大侠该是最懂他心中志向的,只是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他努力将情绪压下,用力抹了把脸,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如今看着宋大侠什么都好起来,郎君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知道宋大侠要接任不留山时,他整晚没睡,坐在窗边失神。他是很想亲自来的。”
宋回涯半阖着眼,轻声道:“我明白。”
夏启将木盒宝贝地收了起来,说:“郎君只是叫您看一眼。他要带回去的。”
宋回涯:“……”
夏启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帮郎君讨份礼物。”
宋回涯摸摸耳朵,思忖良久,发愁道:“我向来身无长物,没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他,你这问题可真是难倒我了。”
“写封书信什么也是好的。”夏启说着忐忑补充了句,“别……别太伤人。”
宋回涯将怀中的两枚玉佩取出来,在手心看了会儿,随后把完好的那一块递了过去。
“我也只是给他瞧一眼,下次我去见他的时候让他还我。这是师伯留下的,希望能庇他所求得成。”
夏启看着又要哭出来,眼泪还没流出,又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两手将东西接过,小心收进怀里,用手按住,说:“那我这就走了,去给郎君回话。”
他抱起木盒,朝宋回涯行礼,快步朝外走去。
宋回涯独自坐了会儿,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草木带着温润的绿意,风吹了过来,叶片朝着青色的石砖压低。不远处,扬着一片深色的衣角。
“郎君。”
身后人轻轻叫了一声。
魏凌生偏过头,就见平整的青石路上,高观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二人两看相厌地对视一眼。高观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来到前方大殿门前,被两名持刀的禁卫拦住去路。
高观启回头,不耐甩了下袖子。
魏凌生抬手轻挥,示意放行,高观启从鼻间哼出一气,愤慨甩袖进门。
年轻的君王两眼无神地躺在地上,面容憔悴,身旁尽是被他砸毁的器具。
听着大门开合,仰起头来,见来人是高观启,陡然泪崩,哭喊着朝他扑来:“二郎!”
第111章 南风吹归心
高观启将人扶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屋中充斥着一股臭味,他佯装不觉,满眼只有心疼,拍着对方肩膀问:“陛下,怎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青年长发凌乱,下巴上长着青涩的胡茬,多日辗转难眠,双目变得有些浑浊,用力扼住高观启手腕,宛若抓着救命的浮木,诉苦道:“他关着我,二郎,宫中禁卫如今大多都被他策反,他将我幽禁,他是想弑君!你说得对,他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往常种种皆是做戏,谗言佞语诓我真心,枉我真拿他当大哥,他却要杀我啊!”
高观启用力握了下他手,陪他一同坐下,安抚道:“我知道,陛下,你先冷静,我能与你见面的时间不多。”
青年豁然起身,急切追问:“朝中大臣不曾问起我吗?他们难道就不管我了?卢尚书呢?你不说他是忠君之臣吗?还有那些个从前在我面前恨不能剖心坼肝的臣子,如今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