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片刺到眼前,宋回涯两指夹住,内力顺着刀身一震,轻而易举地卸下对方兵器。自己也不用,任由它掉落在地。
宋回涯或拳或掌,打出来的招式杂乱无章,难以抵抗。而那些武者不知是功夫不到家,还是受了鼓点的影响,脑子跟手仿佛不是一具身体上的器官,出招总握不准时机。
香很快燃到了尽头。
宋回涯不再与众人纠缠,纵身去取桌案上的长剑。
直到最后一点香灰落下,深红的火星熄灭。
弟子们放下鼓槌,四下出现一片空荡的寂静,只剩下宋回涯长剑出鞘发出的低吟。
“锵”的一声,山间似有无尽的回音。
偏斜的日光照在剑身上,反射出一道堂皇正大的白光,从众人面上闪过。犹如神兵降世。
宋回涯一转手腕,剑尖前指。剑身上带着一道贯穿的裂纹。
所指处的武者动作凝滞,冰封在原地,再不敢上前半步。
宋回涯抬起下巴,低笑一声。
郑九心下感慨:这世间能照净江山,令众邪自息的,
也可能,是把平平无奇的断剑。
它叫回涯。
第109章 南风吹归心
一场袭杀,开始得壮阔恢弘,却结束得丑态百出。
这帮人的颜面算是毁了个彻底。
谢仲初死后,余下的一些尽是群土鸡瓦狗,惜命得很,唯有仗着声势才敢冒头,是断不敢只身领教宋回涯的剑的。
只僵持片许,见无人愿意出声,便自觉退回山道两侧。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扫过一圈,眸中讥诮之意不言而明。
被她注视者无不低头屏息,任由四面诸般探究轻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抿着唇角,强装镇定。
不留山众人顿时士气大振。一扫颓靡,与其余看客欢呼呐喊。
在那响彻凌云的欢声之中,宋回涯收剑归鞘,走到香案前,将剑平放在桌边,点香祭拜。
众人自发噤声,神色庄严肃穆,与她一同,向峰顶方向鞠躬。
宋回涯随即端起中间酒杯,先敬天地,再敬先祖,最后转身面向一众豪杰,字正腔圆道:“自宋某离开不留山,已有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间,苦于时乖命蹇,造化弄人,只能四海流荡,目视山门败落,有负师长嘱托,心中常怀惭愧。幸得际遇,蒙故友不弃,得以重掌山门。自今日起,我宋回涯,接任不留山第十三代掌门。感谢诸位同道不辞辛苦前来观礼,愿意做个朋友的,都请入山饮杯水酒。”
她两手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缓缓将杯子倾倒,朝众人示意。铿锵有力道:“开席!”
话音落毕,众人鼓掌应和。
后方弟子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涨得满脸通红,慌忙抄起鼓槌,全力擂响。
强劲蓬勃的鼓声,将气氛推至顶点。
就听山下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最先来贺喜的,是村中的百姓。
他们挑着猪、鸡,还有米面制成的各式糕点,从山脚一路抬上。
走到半途,回首见身后无人,而观者如堵,心下开始打颤,暗道不好。在为首青壮的吆喝声中,刻意放缓脚步,拖延时间。两旁乐手也加大了吹吹打打的气力,试图营造火热的声势。
然而这些虚张声势的举动,如何能瞒过在场武者的耳目。
那些卑劣庸鄙的小人,多年来招摇过市,是不知自惭形秽为何物的。先前比武落败,受人嗤笑,短暂的羞恼过后,发觉宋回涯在江湖威望上到底要逊色三分,纵使自己技不如人,此时却是占了个地利人和,当下又猖狂起来。
青年再次出列,抱拳朗声宣告:“我等今日,也在武林同道面前放句丑话,我等与宋回涯势不两立,谁人敢坐宋回涯的席面,便是与我等过不去!”
人声沸沸扬扬,本是欢天喜地的和乐气象,因他这败兴的一句,多出了几分沉重。
宋回涯屹立不动,眼神也不赏一个,面上保持着欢欣的笑容,平静说:“那我今日也要看看,谁敢对我宋回涯的客人不敬。我让他一只手,他都没命走出这不留山。”
青年不听她的威胁,抱剑站在一侧,肆意嘲笑:“宋门主说是要给江湖立规矩,怎么来的却是一群走卒贩夫?不留山是准备要开客栈,还是下地种田了?宋门主早说如此,我等就不平白跑这一趟了。”
他那“宋门主”三个字刻意拉长了音调,当个笑话在讲。
步伐轻盈上前,追到队伍的最前方,张眉努眼,惺惺作态地说:“诸位若是腿脚不便的话,要不要我来帮你们一把?这不过短短十来丈,走到头,可别要等到天黑了。”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挑着猪头的壮汉眼神锋利射去,对他兴妖作怪的嘴脸颇为厌恶,拿手肘用力一顶,将人推开。
青年又是大笑,边退边说道:“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留山下的百姓,同宋门主一样,只有脾气犟得厉害。可仅是如此,就妄想能称霸武林,未免太自命不凡了。经此一事,望宋门主能学会‘谦卑’二字。先给自己人立立规矩吧!”
宋回涯不为所动,只是被这苍蝇吵得烦了,余光不善瞥去,问:“你急什么?是怕自己短寿,今日就得归西,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青年上蹿下跳,朝她吊儿郎当地一拜,掀开眼皮,从下方阴恻恻地看她,嬉笑道:“希望宋门主能一直这般沉得住气。”
铜锣声变得稀稀拉拉,鼓声也低沉了下去。好端端的喜宴,偏惹上这么一个大煞风景的玩意。
人群中传来厉声的怒骂:“吠够了没有!哪里来的狗,方才没被打乖,还想再吃几棍子?”
青年朝说话的人勾勾手指,叫他若有胆量就亲自来,看看是谁吃这棍子。
后者自知不敌,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赌鬼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早要上前舒展拳脚,被郑九跟沈岁一左一右地拦下。
他挣脱不开,暴跳如雷道:“我若这也能忍住不打他,我搬个蒲团来,就能直接剃度当和尚了!你们两个给我放开!”
沈岁还有心挖苦:“哪家和尚庙能收你?少做梦了。”
郑九好声劝解:“这可不是逞能的时候。你一出手,世人该要骂宋门主没有肚量,恼羞成怒了。你看看知怯,莫非连个孩子都比不过?”
宋知怯绷着脸,跟炮仗似地火爆道:“干嘛?”
没人想在此时触她霉头,赌鬼面皮抽动了下,冷静下来,跟着偃旗息鼓。
后面出场的,大多是没有跟脚的游侠,或是一些声名不显的小门小派,一时兴起前来观礼,只为捧个人场。
有些只提了壶酒,有些则是路上顺手捎来的特产。不怎么撑得起这隆重的台面。
游侠们面带羞赧,朝宋回涯拱了拱手。
宋回涯认真还礼,请诸位入内。回过头,对着擂鼓的弟子问:“才是早上,就没有力气了?”
几名弟子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多有松懈,卖力地敲打起来。
自开席已有半个时辰,始终不见名门正派的身影,等着看好戏的一干人等态度越发嚣张。干脆明目张胆地叫嚷起来,引得一阵骚动:“好生冷清的宴席,全是些江湖浪客,早知如此落魄,我等就不来了。”
这话得罪了在场不少人,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今日的宴席上。
眼见失态要发展成一场闹剧,宋回涯出声接过话题,适时镇住暗中的鬼祟。
她说:“我宋回涯就做了十几年的江湖浪客。无拘无束,安闲自得,且遇到过几位称得上顶天立地的举世英豪。名门正派,不过一个名头,很重要吗?”
他们只等着宋回涯说这话,如同抓住重大错处,义正辞严地呵斥道:“自然重要!这名头是武林前辈闯出的血路,是这江湖的脊骨,立身的根本。背典忘祖之人,如何敢自称为‘侠’。”
宋回涯又问:“那谁家名头,能比得过我不留山?”
先前的青年怅叹一声,牙尖嘴利道:“可惜啊。不留山昔日的盛名就是因武林同道的仰慕推崇而垒就,但如今能为宋大侠正名的,又有几何?依我之见,宋大侠还不配做这不留山的掌门。名不正,言不顺。”
宋回涯摇头,一字一句道:“你错了,我不留山的辉煌是天下百姓口口相传垒成的,是黄沙枯骨写就的功名。是济苍生、安社稷的不世功勋。从来无关名利,更不需一些攀高结贵的小人来推崇。”
宋回涯笑意森冷,问道:“何况,在你眼里,哪些算是名门正派?他们还配吗?”
众人听得热泪盈眶,想起不留山那些悲壮的往事,感怀落泪,激动叫道:“说得好!”
他们指着那帮胡搅蛮缠的乖谬之徒,唾弃道:“滚!不留山不欢迎你们这种阴险小人!”
“休要脏了不留山的地!”
一众人愤然甩袖,就要负气离去:“我等还不稀罕留下!分明是她宋回涯广昭天下,请我们来的!你们就关起门来,自封个武林魁首吧,待出了这不留山,看看谁人会认!”
就在此时,山道上传来一道悠扬的喊声:“严家堡,贺,宋门主大喜!”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响起,起初只山脚下的百姓听见了。很快山底的武者帮着喊话,数道声浪层层叠叠地朝上方传来。
青年等人怔愕停步,反应快的侠客干脆将他们拦下了。
等了许久,喧天的锣鼓声惊飞满山的鸟雀,又过片刻,一行人影显现在蜿蜒的山道上。
赌鬼光是靠一双耳朵听,已是眉开眼笑,长舒胸口郁气,痛快大吼道:“不愧是严家堡,好大的排场!”
“宋门主——!”
为首的是一名老管事,人还未走到前来,已一抖宽袖,毕恭毕敬地朝宋回涯作揖行礼。
宋回涯抬手虚扶,老管事还是郑重将腰弯到低处,实实在在行了大礼。
他直起身,慈眉善目地笑道:“奉我家老堡主之命前来给宋门主贺喜,也多谢宋门主昔日对我家郎君,以及梁洗大侠的关照。”
他说到“梁洗大侠”四字时咬字极重,可见是被某人千叮万嘱要求过的。
二人对视之间,心照不宣地笑了出来。
老管事身子骨健朗,且有不俗的武学功底,是以声音雄浑有力,哪怕是在这嘈杂无比的环境下,十丈开外的看客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老堡主说了,宋门主的排场,是要给到的。只是信收到的太晚,挑好礼物,再将这些东西运来,耽搁了好些功夫,险些以为赶不上了。有些仓促,请宋门主莫要见怪。”
老汉说得情真意切,再次弯腰作拜:“江湖已多年没有这等盛会,本该由家主亲自来道贺的,可惜我家老堡主旧病未愈,经不起舟车劳顿,郎君又在远游,琐事绊身,赶不及回来,所以才叫老夫走这一趟。待日后抽出空,再携厚礼来叨扰宋门主。”
宋回涯两步上前,被他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面上也掩不住喜色,笑道:“老人家客气了。”
老管事身后是二十来名肌肉健硕的青壮,挑着十个大小不一的木箱。单从几人被浸湿的衣衫来看,该是一些重物。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身后那匹风采神骏的良驹。
枣红色的马匹身上绑着鲜艳的红绸,体态修长,目光灵动,且脾气颇为温顺。缰绳被交到陌生弟子手上时,只轻轻仰头喷了下鼻息。管事一拍它的脖子,便顺从地让人牵走。
不消多说,外行人也知道这是匹千金难求的宝马。
老管事见宋回涯目光一直落在那马身上,等看不见踪迹了才转过脸来,扬起眉毛,得意笑道:“那是我严家堡马场这十年里最好的一匹千里良驹,宋门主还喜欢吗?”
宋回涯何止是喜欢,正要开口,老管事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钦佩道:“只有这样的马,才配得上宋门主这样的豪侠。良禽择主,这马合该就是宋门主的,不必道谢。”
他这话说得有有意味深长,似乎是在路上听人说了方才发生的争端。
果不其然,话一说完,老管事又转身走向先前那口出狂言的青年,语气和善地问:“不知这位少侠师承何派?”
青年犹豫良久,见回避不开,还是报了家门。
管事摇头,回看众人,一脸后怕地捂着胸口道:“没听说过。还以为是什么可以跟不留山比肩的百年名门,才敢与宋门主叫嚣。吓得我好一路,都以为送完这礼,要回不了严家堡了。”
现场众人无不捧场,张扬大笑。
那青年脸色一阵青白变化,受他这般直白侮辱,被一道道无形的巴掌扇得无地自容,颤抖着抬起手,直指他的鼻头。
老管事无辜看着他,宽袖盈风,“嗯?”了一声。宋回涯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青年到底不敢与他们翻脸,强行忍下。
宋回涯懒得搭理,邀请道:“老人家,请上座。”
管事理了理衣襟,笑若春风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老者刚进山门,远处再次传来道贺的声音。
“木寅山庄,贺,宋门主大喜!”
听见来者身份,一众侠士目瞪口呆,互相对望,打听消息。
“木寅山庄?据江湖传闻,不是宋大侠擅闯木寅山庄,与庄主结恶了吗?怎么还会来送礼?”
“木寅山庄究竟是在哪儿?都听人说山庄现世了,可我还是连根毛都没瞧见。”
“木寅山庄避世多年,还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江湖上,宋门主好大的面子!”
一阵哗然的喧嚣声中,若隐若现的人影逐渐靠近。
众人伸长了脖子,争相往前挤,想瞧瞧世上最为神秘的山庄之主,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