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应约杀高。万险。若是顺道,回不留山。”
“师父的玉该是已经修好,十年不曾祭拜,望她不会怪罪。”
“……”
她当初该是写写停停,几行字用了彻夜的时间,每段话的末尾都沾着几滴意义不明的墨渍。将此后的事情都给安排了妥当。
要杀谁,去何处,见何人。只是写得不够清楚。叫如今的宋回涯难以信服。
宋知怯见钱老神色凝重,知是要事,不再闹了,站在一旁轻轻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问道:“上面写的什么啊?爷爷?”
钱老往后翻了一页,后面便不算正事了,基本是宋回涯用以消遣的胡话。
“今日周老怪居然骂我,说我怕是长着四条腿,跑得太快,连他都险些要追不上。还说我太怂,白瞎了一身阎王在世似的凶名,为何见人要跑。合该杀穿回去。
“难怪他收不着徒弟,还得靠我,连这浅显道理都不懂。
“他们追不上,气急败坏的是他们,我随处可逃,天地广阔自由逍遥,他们只能追在我屁股后面,沿途听闻着我的英勇事迹,气得捶足顿胸,这还不够威风?
“我偶然路过,留给断雁山的三封信贴,够叫叶文茂父子坐卧难安。否则无名涯一役,他们怎会龟缩在家,舍得不来?”
“今日听见句蠢话。杀得xxx出城时,街旁有百姓夹道相送。谢老贼义正辞严地指责我,说我到底也不过是为虚名奔碌,现下是不是正在沾沾自喜。
“开心?哈,称颂我的人有多少,骂我的人就有多少。且所谓敬仰转念既忘,讨厌我的却俱是恨不能将我剥皮拆骨的世仇,我要那些虚名做什么?顶不上二两馒头用。
“不过我就喜欢看那帮老东西恨得牙痒痒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说不定每日夜里睡着了都要气醒过来骂我两句。这样一想,哪怕饿肚子我也确实觉得开心。”
“想我宋回涯,闯荡江湖十多年,日日三省吾身,总以为已平心静气道行精深,可一遇着这帮蠢货才发现,确实还是有些狂妄。本性难移啊。”
“当是我稀得见他们?若是有朝一日,给我机会,穿漂亮衣服,吃美味佳肴,出一身汗,再洗干净了躺在床上。半开着窗子,听外面的三两小曲儿,亦或者鼎沸人声,雨打芭蕉。困倦时想想清风明月,瓦上清霜。一日一夜无所事事,观天下无聊颜色。我也能过得开心得很。”
“我也懒得杀人。但我和颜悦色说的话,他们非不信。那我只能杀净这世道,给他们看看。”
·
众人瞩目下,宋回涯抬起了剑,风轻云淡道:“所以呢?”
她忽然有点读懂失忆前写下的那些话了。本是看不惯到处充斥的“杀”、“死”二字,看不惯过去的那个宋回涯太过放纵。可而今对着眼前这群衣冠禽兽,莫名有了别样的明悟与感触。
无论是逆行风雪,万里流荡的宋回涯,还是潇洒无碍,今朝可醉的宋回涯,到底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样说来,看着那帮汲汲营营,表里不一的小人真相毕露,在背后跳脚怨恨,确实是桩有趣的事。
第020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的剑尖直至男人面门,离着仅有一寸之距,锦衣男子不退不避,神色中既无恐惧,也无谦卑。
两侧数百弟子,身后雄伟山门,俱是他的底气。
宋回涯的剑尖悬得越久,他内心的傲慢之情便越重。即便迎面吹来的朔风里带着铁剑的凛冽与血腥,他依旧有洞若观火的自负,仿佛如今命牵一线的人不是他。
男人一句话不说,只看着宋回涯。
漏壶声声滴落,日色一点点沉了下去。不过眨眼之间,残阳已如尘土湮灭。
二人的脸都被隐在了夜晚的阴影中。
宋回涯的冷酷、锦衣男子的镇定,俱是在光影绘描的轮廓下变得更为明晰。
两侧有弟子悄然点起灯火,山道上盏盏黄灯,映得风月人影,和融凄迷。
这种诡谲的、深沉的死寂,叫空气中既弥漫着某种箭在弦上的凶险,又有种风停雨歇的平静。
变化不过在瞬息之间。
二娘上前握住宋回涯的手腕,嘴里说不出“算了”二字,只轻轻摇头,五指收拢,要将她持剑的手按下。
她几不可闻地自语道:“我本就不该上来。”
被人踩在脚底的灰,飘到贵人眼前,本就是一种过错。
她感觉自己裂成了许多块,耳边嗡嗡作响,魂已经不在了。仅靠着最后一份愧疚撑在这里,故作顽强,惨淡笑道:“何苦再连累了姑娘。”
宋回涯瞥她一眼,后退半步,终是顺从她意,将剑缓缓收入鞘中。
四下稀稀落落地响起一些嘘声,听着像是败兴时的嘲讽,其中亦有些不敢道明的遗憾。
虽也算意料之中,可这出戏唱得盛大,对比得落幕实在狼藉。
宋回涯沉声静气地说:“我最后再问一遍。你这百般推脱、胡言乱语,是真不认为你家少门主有错?”
锦衣男人见她退却,胸口正鼓荡着种忘乎所以的亢奋,再不记得收敛自身的骄横跋扈,索性明目张胆道:“贱种就是贱种!那小杂种敢碰我们姑娘,合该挨打,哪里需要理由?一巴掌就打死了,说明是他天生短命,我还嫌给我们家姑娘的平白惹了晦气!”
二娘形销骨立,定定站着,听他辱骂。
男人指着二娘,颐指气使道:“她这样的人,一辈子生来,本该是见我等一面都不可的。但她家那条疯狗,借了山门的银钱,不说感恩戴德,居然还敢当面羞辱门主,难道不是该死?阁下这样的人中龙凤,何必与这贱妇为伍,自甘堕落。”
宋回涯按着二娘手臂,让她转身。
锦衣男子笑着道:“阁下慢——”
“走”字尚且含在嘴里,宋回涯倏然发难,手中剑鞘如雷霆横劈而去,重重击在男人胸口。
锦衣男子竟毫无反抗之力,直接倒飞出去丈远,又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将将停下。短暂晕厥后又苏醒,感觉四肢百骸皆是剧痛,嘴里呕血,连手也无法抬动。
“放肆——”
边上二人目眦欲裂,挥舞着拳脚冲上前来。
宋回涯不屑正眼相看,脚步不停,只朝着锦衣男子走去。
护卫旋踵蓄劲魁梧身形拔地而起,一拳揍到她身前时,她只微微侧身闪避。
光色太过昏暗,众人皆未看清她的动作,宋回涯已转至护卫身后,右手扼住男人的后脖颈,四两拨千斤似地朝地上砸去。
——平坦的青石板砖被内力直接震碎,裂出道道蛛纹,众人听着那一声爆破般的巨响,俱是心惊胆寒。更有甚者尖叫出声,不敢直视。
紧随其后的护卫见此情景,心中战意熄了个十成十,虎拳往里一勾,收回胸口,忙不迭地朝后撤退。
仅此两招,打得众人噤若寒蝉。唯能听见寒风中牙关打颤的声响。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先前她是真有留情,否则现场早已是横尸一片。
“你看我算不算是山上人?”宋回涯站在锦衣男子面前,居高临下,笑意温和道,“你在我面前,算不算是无名卒呢?照你的道理,我若是要杀你,你该不该立刻自刎谢罪,以免平白给我沾了晦气?”
宋回涯抬起剑,剑尖轻抵在男子胸口。
本已只剩半口气的男人,顿时感觉有座万丈高山压在自己胸膛,浑身血肉都要被碾成肉泥,偏又死不过去。
他大张着嘴,喉咙中滚着血泡,竭力才发出一声气音:“你……”
宋回涯无动于衷:“我不杀你,一是不想脏了我的剑。你这样的人还配不上我出剑。二嘛,是确实没找到足够杀你的理由。比起打狗,我这人更喜欢打狗主子。不过……”
宋回涯抬起长剑,只在他命门位置不轻不重地一敲。
男人眸光顿时黯淡,大睁着眼睛,抬手想去抓她的黑剑。
宋回涯目露悲悯,无波无澜的语气里有种格外高不可攀的残忍:“你这样的疯狗不配长牙,我看不惯。今日废去你武功,往后记得,低下头做人。”
好似真的是山巅处的神人,在慈悲垂眸,俯视山脚下的蝼蚁。
锦衣男子看着她斗笠下的脸,第一次有种在无底深渊徘徊的错觉。像是认出她了,可事已太晚,出不了声。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恐呼出一句:“这把黑剑,如此的作风,宋……宋回涯?!”
众人心中虽然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名字,可真听人道破,下意识便是反驳。
“怎么可能!宋回涯不是已经死了吗?”
“宋回涯不是说七尺身长、面貌丑陋,体型壮硕,活似母夜叉吗?”
“宋回涯的画像你也能信?江湖上传出二十张便有二十张脸,多是打不过她的人,刻意画来泄愤。”
“宋回涯杀人做事,何曾避讳过?这剑客戴着斗笠来,又不自报家门,遮遮掩掩断不可能是她。”
宋回涯转过身。
方在议论的弟子们纷纷闭嘴,仓皇四顾,哪怕隔着夜幕,也不敢与她对视。
宋回涯抬首眺望高处,奇怪道:“这也不出来?”
有弟子壮着胆子回答:“少、少门主不住在山顶,他在城中有自己的居所。门中掌事,刑堂长老……”
年轻弟子点点下巴,示意人正在她脚边躺着。
宋回涯嘀咕:“这不早说?”
她走向门口,众人一致如潮水退避。
“断雁门……”宋回涯看向山石上雕刻着的两字,唏嘘道,“听闻你们断雁门的老祖在此开宗立派,是看不惯江湖上趋炎附势的小人朋比为奸,自喻离群孤雁,想寻天下武林同道。可惜如今,枯骨成黄土,所谓同道,也全成了蝇蚁之辈。从上至下暴戾顽贪,肆无忌惮,再配不上当年这份气概。”
她再次抽剑,在“断雁”二字之间,斩出了一道裂痕。
在场弟子无不色变。
这同师门招牌被人踩在脚底有何区别?
“你——”有人面红耳赤,不堪受辱。发出一字,藏在人群中,极小声地补上一句,“欺人太甚!”
“你们少门主的命,我姑且先留着。”宋回涯思量着,朝妇人招手,“二娘,过来。”
妇人快步朝她奔来。
宋回涯转身离开,高声宣告:“三日之后,叶文茂父子若是未能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到二娘门前为她家人入棺落葬,我便亲自来取你们少门主的右手!再过三日,他若还是不来,我再来取他的左手!”
夜幕深处忽现寒芒闪烁,数道暗器从隐蔽死角同时射出,直山门前那人要害。
宋回涯摘下斗笠,回身掷去,看着数枚银针自眼前飞过。
“各赌本事!我任尔等准备!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是山上人,什么又是山下人!”
血光飞溅,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紧跟着是重物落地。
艳红血液落进陶碗。
“啊啊啊!”
宋知怯看着碗中鸡血,扯着嗓子一阵乱吼。
虽然每日都叫嚷着要把那只鸡杀了吃,可真见老头儿手起刀落,宰鸡放血,宋知怯倒成了最难受的那个。
她扒拉着门框,一只手捂着眼睛,忧心忡忡道:“老头儿,你不想过日子啦?把鸡杀了,那么能耐?明日后悔了你可别来我床前哭啊,就算我吃了你的鸡我也不会赔的!”
钱老烧好了热水,放完血后坐在地上拔毛。
宋知怯还在喋喋不休地问:“你为什么要杀鸡?你不会是要死了吧?这顿断头饭你会分我一口吗?”
钱老很是疑惑。
宋回涯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才能摊上这么一个徒弟。
他拿起手边的刀,冲她做了个威胁闭嘴的手势。
宋知怯退了半步,耳朵微动,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两眼发亮,飞速奔去,大喊道:“师父!我师父回来了!”
宋回涯一手按住她的额头,将她定在原地,无情地从一旁经过,把剑放回房间。
宋知怯嘴上不停,紧随在她身后,一股脑将今日傍晚发生的事都掀出来与她告状,回头冲跟来的钱老使了个得意的眼神。
钱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回涯,未在她身上见到血渍,低头瞧一眼手上光秃的鸡,气结说:“你就真的只是,去讲了个道理?”
“是啊。”宋回涯在桌边坐下,笑说,“我从来是个明事理的人。能不动手,便不动手。”
钱老问:“那你讲通道理了?”
宋回涯善良地道:“还没。秋后的蚂蚱也得容他们蹦两蹦,我哪能如此不人道?”
钱老提着鸡,迟疑走向后厨,临了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宋回涯那番玩世不恭的态度只是表象,今日举止,不是为耍他取乐。
他眯着眼睛凌厉望向某处,察觉到那边骤然停止的脚步,若无其事地将鸡装入锅中,放上灶台。
回到院中,听宋回涯言简意赅说完山上事,浅浅说了一句:“这般巧。是那狗贼。”
又不觉得太过奇怪。断雁城中大小祸事,归根究底,都该算到叶氏父子身上去。
他不大赞同地说:“招摇。打草惊蛇。多此一举。”
“我杀他容易,可世人不会听我的声音,到最后也不过是段恩怨私仇。”宋回涯指了指风下的伏草,轻笑道,“我想试试,这天底下,容不容得下蝼蚁的声音。”
钱老沉默片刻,问:“你不怕无名涯的事重演一次?”
宋回涯反问:“您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