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退戈【完结】
时间:2024-12-01 14:38:30

  宋知怯也观出些端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大娘你没事儿吧?你撞到头了?”
  妇人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痴呆地说:“没有。不疼。”
  宋知怯闭嘴了,觉得有些郁闷,才发现自己跟着个疯子晃荡了一个上午。
  只是早晨的时候,这妇人分明还没犯这疯症,是能把话说清楚的。怎么一个人在山上待了一会儿,脑子就不正常了?
  路上妇人一直在糊里糊涂地说着浑话。临到家门口时,人又奇妙地清醒过来。一脚迈过门槛,一手按着竹门,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回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我儿前段时日被人抽了一巴掌,之后就病了。他们以为我儿欺负人,我儿才那么小,平时胆子小跟老鼠似的,怎么会欺负人?他只是见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觉得可怜,才过去扶了一把。那是个我们平日见不到的大人物。我上山,本是想找他问一句,为什么要打我儿?这世上,总该讲点道理吧?”
  说完这句,她又开始变得逻辑不清、颠三倒四。
  “他才跟这女娃儿差不多大……夜里拽着我的衣服哭,说自己没有犯错,又说对不起我。是我错才对,我不该带他去庙会。”
  宋知怯抽了抽鼻子,小心窥觑了眼师父的表情,觉得自己稍稍能够感同身受。
  宋回涯推着她进屋,小心将竹筐放下。妇人随着她走,眼神四散游离,声音越来越轻:“他说耳朵疼,耳朵流了好多血,可我们第二日才找人借到钱。喝了药吐了……不,喝了药就好起来了。对,喝完药马上就好了。”
  妇人拍了下手,一脸恍然道:“我要去做饭了,二位留下一道吃顿饭吧。”
  宋回涯好声推拒道:“不必了。家中还有人。”
  说罢牵起徒弟的手,快速出了院门。
  走出一丈远,宋知怯按捺不住地回头,发现妇人还倚在门边看着她们,并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
  宋知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种说不清的寒意。
  待拐进自己家门,宋知怯第一时间将门合上,眯着只眼,透过门缝朝女人家张望。
  宋回涯走到桌边,表情晦涩,端起昨夜烧的茶水,沉默地喝了两杯。
  “师父……”
  宋知怯见她这态度不由发怵,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背着手局促站在墙边,视线转了一圈,过去拿起扫帚,两手平举着走过来问:“你要打我不?”
  老汉在一旁“呵”地笑了声,说着风凉话:“你师父在这家里没被饿死,都算是你这做徒弟的孝顺。”
  宋回涯放下杯子,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宋知怯两手举得发酸,反省不出问题,支吾着答道:“因为我……欺负人了?”
  宋回涯笑了,冷声问:“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
  小孩由衷地生出股恐惧之意,用力摇头。
  宋回涯掏出方帕,放在桌上,声音发寒,气得微微颤抖:“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事当与你没有关系,既不是你的初心,也无关你的善恶,不必让你背一份生死的孽债。可是我早提醒过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似乎不曾当真。”
  小孩张着嘴,战战兢兢地听。
  宋回涯问:“离开苍石城前,我让你对着一个地方磕了三个响头,你以为是为什么?”
  宋知怯吓得脸色煞白。老者也觉出不对,收拾了刀,默默进屋,避开战火。
  “绑走你的那名江湖客,找到村外的客栈,跟里头的伙计打听你的消息。那伙计以为你闯下大祸,有意为你隐瞒,结果引来武师的杀心。归根究底,他的死,你我都有一份。”
  宋回涯见她强忍着哭声,悲伤落泪,情绪稍稍平和,放缓了语速,只是措词依旧严厉。
  “宋知怯,江湖就是这样,风急浪恶,不是人人都愿意与你讲道理。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就只能是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一只蚂蚁。他们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你。你以为可以靠着这些小手段,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心里痛快了?可若是今日那个青年,心肠狠绝一些,或是同你一样记仇,非要找个人宣泄。你或许命大,跟在我身边,出不了事。对面那个妇人,就要平白替你遭罪。今日是这样,明日可能是另外的人。你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我奉劝你,趁早离我远一点!我不想每日跟在你屁股后面,替你帮别人收尸!”
  宋知怯跪下抱住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我错了!我改!我一定改!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那么多!”
  老者拿着刀走出来,看不过眼,幽幽说了一句:“心情不好,冲一个孩子发什么火?你这本事,比她还不如。”
  宋知怯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道:“我师父教育我呢,你别、别管我!”
  老者讨了个没趣,气笑道:“没心肝的鬼丫头。”
  宋回涯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见她是诚心悔过,也是被她哭得心疼,叹道:“起来吧。”
  宋知怯还跪着,不肯撒手。宋回涯抬脚挣开,她才慢吞吞地起身。
第018章 万事且浮休
  老者瞅着小孩那黏糊糊的劲儿,不知她二人还要折腾多久。拎起米袋,拉着一脸“眼不见为净”的倒霉相转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来时,院子里一阵烟熏火燎,滚滚的浓烟从角落的位置翻腾着往上冒,宋知怯洗过了脸,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呛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里扔着树叶。
  老汉额头青筋根根暴突,直觉自己沉淀了几十年的耐性濒临破功,将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摆,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烧了我这屋?”
  宋知怯回过头,怀里抱着一沓刚捡来的落叶,五官狰狞,忍泪吞声,抽噎地道:“我在给我恩人烧点纸钱哩。”
  老汉也是服了这对师徒,指着她道:“你那是纸钱?!”
  宋知怯可怜巴巴地道:“我又没有真纸钱。本就是心意,何必讲究那么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惨模样,将怀中叶片都抛了进去,紧贴着地,高扯起嗓子哭丧:“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诶,这辈子对不住,下辈子小雀儿一定报答您……”
  宋回涯踩灭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赶她先去吃饭。
  宋知怯额头磕得一片青红,两眼更是酸涩水肿,看着桌上的饭菜第一次觉得没什么食欲,扒拉了两口,恹恹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时间找不出几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轻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养着脖子上的脑袋,等着有朝一日摘下来,送给英雄扬名。”
  宋知怯还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声道:“口气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将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地道:“见过几个沽名钓誉的人,就觉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没有这江湖,大梁在动荡的几十年里早亡了。哪里还由你在这里轻嘴薄舌。”
  宋知怯觉得他话说得太难听,拍下筷子就要应声。宋回涯抬手将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么请问前辈,您见过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老者气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么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处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后,朝廷上下皆成软脚虾。胡人的兵马打到城里去,刀枪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将士连气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们,被牵连更多人。说一句万民涂炭,绝不为过!
  “是江湖大小门派,不胜其数的青年才俊,学成下山、隐姓埋名,前赴后继地刺杀、剿匪、诛贼,才为这天下闯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年对宋知怯来说太过久远了,而老者的叙述,与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听得陌生,只觉得是个离奇古怪的话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时的任意场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问:“你以为不留山,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张开嘴,本想说不知道,临了忽然回忆起她那本书册扉页上写着的一句话,低声诵念:“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迹与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谁人留笔。
  “不错,你不留山的名号,便是这样杀出来的。大厦将倾,凡弟子学成入世,绝不挽留。从百年底蕴的名门大派,生生杀到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小猫三两只。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就带着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满山遍地皆是无名坟冢!”
  老者闷声发笑,笑声又诡谲似哭。肩背颤动,尽是苦涩。
  “武林历代传承,如此多的功法绝学、英才后辈,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黄不接?都在那些年里死绝了。那里头也有你宋回涯的师父、师祖!”
  他提及今朝,脸上便浮现出浓勃的悲愤,手指掐在石桌边缘,字字句句深恶痛疾道:“乱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还乡,死无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现在这一帮跳梁小丑算得上什么东西?潜身缩首,乖谬不正。说是豺狼,都配不上野兽的血性。放在当年,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他想问,宋回涯,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宋回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着手中的碗,饭已经快凉了,她看着左右两个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还该不该吃这口饭。
  宋回涯神色黯然,痴痴地坐着,仿佛纠缠于无尽的遐思,原先的那点傲慢与轻视已荡然无存,咬着些欲说还休的离恨别绪,最后简单只说了句:“是吗?”
  那为何如今,没人愿意出来,说一声道义了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后主动收拾了碗筷,远远绕开二人,跑去后院安静练字。
  宋回涯坐在窗前,拿出那本遭她弃置的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遍。掀开眼皮,对着山头来去浮沉的云雾凝望沉思。
  光影游转,风流云散。她也移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递去一把黑色铁剑。
  “前辈,能否帮我磨一下剑。”
  老者抬起头,与她澄明的双目对视片晌,方如梦初醒,眉梢动了动,擦干净手,肃穆接过长剑。
  他抽出剑身,铁刃泛着冷光,锋芒慑人,只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锈。
  “锵”
  石块与剑刃交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细小水花飞溅而出,带着如血的锈渍。
  老者手指按着铁刃,压低了上身,忽而开口道:“我给自己起名叫钱二两,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过这两个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欢。”
  “北屠刀?听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啊。”宋回涯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悠然惬意地与他闲聊道,“老爷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么会又与我这样的麻烦精扯上关系?”
  “你先前问我,第三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专注地看着手中剑光,埋头道,“你出钱,买了我一条命。”
  宋回涯好奇问:“我花了多少钱?”
  钱老胸腔发力,嗓音多出种低沉的厚重感,清晰抛出两个字:“二两。”
  “还真是如此?”宋回涯吃惊了,身体前倾,怅然叹息,“一条命那么不值钱吗?”
  钱老静默稍许,浅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微末的哀怨,说:“值钱得很。只是这世道太贱了,卖不上什么价。”
  宋回涯颔首,乏味道:“也是,所见所闻,全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停下动作,左手托住铁剑,对着皓亮的日光检查着锋刃。
  宋回涯与他商量:“前辈,您平日若闲着无事,别磨刀了,帮我教教我徒弟呗。”
  钱老拿过布帕,顺着剑锋仔细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为什么要教她?”
  他归剑入鞘,扔进宋回涯的怀中,问:“你为何要收这个徒弟?”
  宋回涯看着剑上的刻字,说:“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老说:“现在知道了?”
  宋回涯灿然笑道:“是个好管闲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钱老继续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闲事,从不乐意去管,只会说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气得你师父手中棍子都捏断了几根,不许你随意下山。”
  宋回涯刚想顺势胡扯两句,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钱老黑下脸,当即拎起刀,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
  紧跟着传来宋知怯拙劣的狡辩:“爷爷,没人跟我说话,我只是想跟这只鸡谈谈心!动物是有灵性的!哎哟——”
  宋回涯无奈失笑,拄着长剑起身,拿过一旁的斗笠,踱步走向对街的院落。
  妇人已清扫过地上的残叶,院中水缸见底,桌上摆着几个空荡的餐盘。
  她人在屋里,将孩子从竹筐里抱了出来,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正用一条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四肢。
  “娘给你擦擦身子。”妇人坐在床沿,温柔地看着孩子,握住他的手,嘴里小声安抚,“我儿是个爱干净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会儿就起来吃饭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尸体上的黑斑,只能魔怔似反复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残酷地拆穿:“他已经死了。”
  妇人充耳不闻,该是视线太过迷离,看不真切,将儿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凑近眼前,连着指甲一丝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着门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这样过下去,那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可你若真想问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带你上山。”
  她话音未落,妇人已倏然转身,朝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说出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骤然崩溃,软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只摸了个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一家踏实本分,不欺善、不作恶,怎么就因为一个巴掌,落得个家破人亡?”妇人捂着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们说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只是借了几两给我儿看病的钱。我儿没活,他也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
  宋回涯蹲下身,认真听她说完了,缓声道:“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可以替你出头,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妇人激动说:“我不怕!他断雁门何时给我过活路?他是大人物,他是山岳一样的大人物,我们活在山底,甚至不配知道他是谁。可我们难道就活该被当是路边的野狗一样糟践吗?山上的人就是这样的道理吗?是吗?”
  “你若问我,我会说不是。可他们不是我。”宋回涯和颜悦色地道,“所以你想问个什么公道?你要杀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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