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人未觉出端倪,只观到她神态中的疏离跟埋怨,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此便好。我等就说,那小杂种就算再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动于兄的一根汗毛,是嫂嫂跟贤侄心慌意乱了。”
“等于兄出来,我等没了顾忌,找个机会好好教训那狗官一顿,叫他低头给于兄和嫂嫂赔个不是。吞进去多少,成倍地吐出来。”
于夫人敷衍应付,脚下未停,上了马车,命车夫快行。
侍卫转身回到牢狱,幽微的烛火在地面投下一个臃肿的身影,他抬起头,于老已因恐惧,撕下衣服的布条,挂在窗口自缢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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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晚间,于夫人命亲信悄然将城中不及变卖的田产、地契,一并送去县衙,当作酬谢。
于小郎君闻听,心尖疼得滴血,已是不及阻止。
于氏经营多年,虽也算家财丰巨,可多数进项并不留在自己手中,都用于上下打点。这一送,数十年的劳苦有半数都算付之东流了。
所幸县衙真的遣人来接,由魏凌生的贴身侍卫领头,趁着夜色昏暗,将两辆马车的人财带出盘平。
出城门后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山道上。
于夫人双眼紧闭,再是强撑,亦是骇得要晕厥过去。
侍卫下马敲了敲车门,让他们出来。
众人方寸大乱,从缄默无言到鸡飞狗跳,顷刻吵做一团。
于小郎君掀开门帘,冒出头问:“怎么了?”
侍卫两手抱剑,言简意赅地道:“你们该走了,东西留下。”
一群人疑神疑鬼了整晚,此刻发了疯似地吼叫出来:“岂有此理,你们言而无信!”
“山中劫匪都不及你们无耻!我于家孝敬了你们多少钱?竟连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留?”
“你们答应过我父亲什么?莫非也不作数了吗?”
侍卫短短两日得了大笔钱财,看着这帮财神爷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任由他们骂,笑若春风道:“我若是你们,就赶紧逃命,舍下一切潜入到这山野林莽里去,带着这些东西,反倒死得更快。”
于小郎君以为他是恫吓,问:“你们什么意思?”
侍卫说:“我家主子心善,不做赶尽杀绝的事。你们的主子可就不一定了。同是高家的几条狗,也未必愿意放过你们。护送这一路,到此已算仁至义尽,往后自求多福吧。”
于小郎君茫无一策,回头去找母亲,扯了扯于夫人的衣袖。
“对了。”
侍卫抬手一招,身后数人立马扛来一个重物。
众人这才注意到,护卫们来时还带着个东西,一直放在马背上。
几人将那横长物体摆在地面,掀开包裹的白布,露出于公那张略险狰狞的面孔。
于小郎君与那张不能瞑目的脸直直对上了视线,错愣了好一阵,继而是胆裂魂飞地尖叫,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咆哮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直蹿,引起身后一帮家眷跟着惨叫,紧紧抱在一起。
“带着你父亲一起逃吧,也算是一家团圆了。”侍卫举起长剑,笑容淡去,“再不下来,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一众护卫将于家老小留在路边,带着其余车马返回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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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逃离盘平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出一日,城中百姓们便从各路人马口中得知,于公一家老小都没了踪迹,随即各种揣测甚嚣尘上,讨论得沸沸扬扬。
便是宋回涯不怎么出家门,也能觉出城中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原本只等着县衙后院再起第二次火,彻底埋了朝廷的野心勃勃。岂料数日过去,县令安然无事,横行霸道的大掌柜,倒是狐奔鼠蹿,避其威仪了。
早已习惯了世道昏沉的众人,骤然得见天光大明,如何能不震动?
宋回涯坐在院中,教徒弟识字念书。
宋知怯换上了新衣服,高高挽起衣袖,用石子儿在地上抄写。
挎着菜篮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远远便兴冲冲地喊:“女侠!我知道了!”
宋回涯抬起头,见她脸色绯红,拍拍徒弟,让其去倒杯水来。
小姑娘将菜篮随意往桌上一扔,张口欲言,又突然没了头绪,眉头皱了皱,转动着眼珠,将今日听来的消息复盘一遍,发现说法错乱得要把自己给绕晕了。
她挠了挠头,索性只挑自己喜欢的话,亢奋地转述道:“女侠,你不知道!城里的百姓说,这次来的县令好生威风!身长七尺,还长得怎么怎么好看,带着上百个精兵猛将,特意来这里平叛逆贼。来的当晚就率人直奔于府,在门口险些与那群满身横肉的护院打将起来!僵持到夜深,还是被于公毕恭毕敬地请进家门。”
宋回涯笑道:“哦?”
若不是当晚她也在,听了几耳朵,怕是真要信了。
小姑娘继续眉飞色舞地道:“那县令不仅搜查了于家后宅,还以牙还牙地放了把火,第二日早上当众将于公给拿了,游街示众,一路拖行至衙门。”
怕宋回涯不信,她扬声强调道:“这是真的,沿途百姓都看着呢!于公嘴里骂得脏秽,三里地外的人都听见了!押送他的那个好汉还气不过踹了他一脚,踢得他跟肥猪似地哇哇乱叫,大伙儿可是痛快!”
宋知怯听得半信半疑。那瞧起来咳嗽一声都要少去三年命的公子哥竟能那么厉害?那跑来她师父面前,摆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做什么?
小姑娘语速放缓下去,多出了些小心翼翼:“几位族老亲自去衙门求着放人,被衙役挡在了外面,一步没能进去。这也不是我胡传,是边上百姓亲眼所见。加上昨晚,于公还没被放出来,他家中老小便卷上细软逃跑,连那些田地都顾不上,定是怕惨了这新来的县令,是不是?”
她求证似地望着宋回涯,满脸紧张,想得她一句肯定。
宋回涯说:“是吧。”
小姑娘长舒口气,再次雀跃起来,只还有一丝迟疑,说:“可是我问了在于府洒扫的小叔,他说不是这样。他说那县令谄媚阿谀得很,当晚巴着于公尽说好话。另外几大掌柜也是因此才没发难,断不是因为怕他。”
小姑娘百思不解道:“真是奇怪,好人坏人,都觉得他是自己人。”
近日在学论语。宋知怯立马张开嘴,想卖弄自己刚学来的知识,说这叫“好好先生”,陡然思及对方是宋回涯的师弟,口风一改,熟极而流地道:“他读过那么多圣贤书,当然有不凡之处!”
小姑娘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
她收了宋回涯的银子,做事极为热情,未探听出全貌,心中惭愧,火速烧好了饭菜,没吃上两口,又跑出去打听。
宋回涯紧随其后,跟着出了门。
衙门虽收拾过一通,可还不能住人。魏凌生夜里还是睡在先前租来的那间小院。
宋回涯翻墙进去,见主厅门窗紧闭,四面围了一圈护卫,巷口处还停着几辆马车,知晓他在待客,便未靠近,坐在屋顶月色下等人出来。
厅室内,热茶刚上,只有魏凌生端起来喝了一口,其余人都不怎么赏脸。
魏凌生淡然自若地放下茶杯,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翻来覆去地指尖翻动。清隽温文的面容被身后的烛光照出了某种隐含深沉的晦涩,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显得不那么和善了。
魏凌生将那纸张压在桌面,不疾不徐地道:“于公在狱里患了疯症,胡言乱语,求我护他周全,送他家眷出城。为此不惜随口攀污,拿了一堆东西出来。但我是不信的。”
一众士绅还在责怨他擅自送人离去,闻言不禁变了脸色。
侍卫从后方搬来一摞书信、账簿,一股脑丢在地上。
有些信函已被拆开,随他倒落,轻飘飘地飞到几人脚边。
一老者弯腰拾起,扫了两眼,知道魏凌生所言不虚。
诸人纷纷起身,面容怒不可遏。
有几人想上前去抢要账簿,刚伸出手,侍卫剑光出鞘,已抵在了书册之上。
王老白须颤抖,面上露出几分凶相,暴怒道:“愚蠢小儿,你想做什么?拿着这些东西胁迫我等?鱼死网破,凭你也配?!”
众人这才正视起那个与他们一见如故,生涩单纯的年轻郎。与前两日相比,如今的座上人分明养出了野兽见着血肉时的贪婪跟锋锐。
魏凌生半阖着眼不吭声,叫人看不出态度深浅。侍卫用脚将散开的信纸归拢,从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子,吹出火光后,朝纸堆中间扔了下去。
火势将纸张点燃,熊熊燃烧起来。殷红的火光照亮诸人神色各异的脸。
众人吃了一惊。
火焰跃动间,诸人心中思绪连番地变化。
无人出声,只慢慢向后坐了回去。
直到火光殆尽,灰屑飞扬。宽敞大厅内全是呛人的白烟。
魏凌生命侍卫打开窗户。
夜风灌入,将众人发热的身体跟脑子都吹得冷静下来。
魏凌生诚恳笑道:“我动身之前,便听说过盘平穷苦。苍凉寒荒,不蔽风日。来此之后,发现形势更为迫人。既要修缮府衙,又要应对朝廷征敛。我还想在城外农田修建几条水渠,以备来年春耕。可惜实在囊中羞涩,捉襟见肘,还想仰仗几位贤才渡此难关,哪里会听信于公的挑拨,冤枉了诸位的赤忱之心?”
几大掌柜生硬扯起笑容,纷纷表示愿意相助。
互相使着眼色,各自报出几个数目,还有说可以出人帮忙修建沟渠的。
魏凌生笑着起身,深受感动道:“诸位先生的大义慷慨,盘平百姓定会铭感在心。我在这里先替他们谢过先生。”
一众族老匆忙回礼,说了几句义不容辞,听凭差遣的客套话。
等人尽数离去,侍卫才嗤笑道,“不过才三万两,如此舍不得银钱,还想买自己的命?于家人可是大方多了。”
魏凌生坐在宽椅上,按着隐痛的额角,疲惫道:“不识好歹。再扒两层皮,就该知道怕了。”
侍卫想起近日账上的收获,扬眉吐气道:“加上姓于那老匹夫家里的银钱,盘平百姓们过冬的衣物和粮食该是足够了。戍边的将士们也能过一段好日子。”
他唇角扯了扯,那点愉悦之情转瞬即逝,又愤懑不平道:“若是有钱,陆将军何畏那帮胡贼?大梁战事早该歇了!罢兵息戍,也不必如此多的百姓,还在号寒啼饥。”
魏凌生思绪飘到远处,目光游离,神色怅然,讽刺地念了一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侍卫知他心思深重,暗恼不该多话添他烦忧。闭上嘴过去关窗,随意一瞥,发现小院青石砖块的地上垂着道古怪的影子,那圆柱旁多出了块与装横不符的形状。心脏直跳,倏然吼出一句:“当心——!”
魏凌生立即按着扶手起身躲避,两箭并连,已刺破窗格射来。
侍卫的剑慢了一步,斩下一支飞箭,眼睁睁看着另外一箭从自己身前擦过,仓皇下用手去抓箭尾,又是摸了个空,双眼大睁,惊恐万状。
魏凌生随着风声转头,迎来的却不是夺命的一箭。只看见一双极为熟悉的手,先一步从他侧脸绕过,两指掐着箭头,在离他眼睛半寸的地方将箭矢往下一压,别过方向甩了出去。
魏凌生定在原地,眼皮被她动作卷起的细风拂了一下,抽搐着跳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失神一瞬,叫道:“师姐。”
宋回涯没有看他,左手抽剑,从窗口飞身而出。
对面的人发现她在,竟无意恋战,放下长弓,跳下围墙,叹息一声,说道:“宋回涯,你果然没死!”
宋回涯眉梢微动,剑势不改。两个起落,人已近身。
护卫们也齐涌过来。
对面刺客又大喝:“且慢!”
素来真停手的都是傻子,早在棺材板里埋着了。这招她也曾小用过两次。
宋回涯没理他的废话。那刺客居然真不躲,站在原地,只等着剑锋来时稍稍侧身,任由利剑生生削去他一条手臂。
宋回涯被喷涌而出血液溅了半身,这才停了,一脸看疯子一般地看着那黑衣人。
刺客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后退,气息虚弱道:“这萧条乱世,皆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我今日以一断臂向诸位赔罪,但请宋门主不要赶尽杀绝。”
“好气魄。”
宋回涯没有放虎归山的习惯,低悬着剑身,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笑。
“师姐。”
宋回涯回头。
她身上是尚且温热的血污,而魏凌生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
听着他喊师姐的时候,宋回涯有那么片刻难言的动容。好像有过许多次相似的情景,下意识便要叫一声“师弟”。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了出来,剑身上的血滴滴滑落。
那刺客借此翻墙逃脱,护卫们追了上去。
宋回涯收回视线,跟着追去。
第045章 鱼目亦笑我
刺客一路冲向护城河,捂着伤口,跃入水中。
河面上结了层薄冰,接连响起一串清脆的碎玉声。
护卫们举着火把去照,只能看见一片浑浊的深绿色,连血渍都浮不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般的伤势,若还能叫他活着逃脱,合是他命不该绝。
护卫们不敢深追,怕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留下两人沿着河道搜寻,其余人准备回去。
一青年迟疑着叫了声:“宋姑娘?”
“嗯。”宋回涯收起长剑,在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那人见她没有同行的意愿,便领着兄弟们先走。
宋回涯将剑横放在膝上,望着碎裂的冰块在月色中透出净莹的白光,依稀中仿佛看见了不留山上那条蜿蜒缥碧的河水。
她低垂着视线,透过模糊的河面,回味着那先前从岁月深处重新翻上来的老旧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