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初晨时分,她早起练完剑,都会在河岸边上小坐片刻。
雨水过后,水势漫涨,河面上便会出现鱼鳞似的排排波纹。
宋回涯喜欢往河里扔石子儿,听着石头与潺潺水流激荡的声响自娱自乐。
该是早春的某一日。宋回涯如往常一样在岸边坐下。
她正拍打着衣服上的露水,偏过头,意外看见隔壁山道上,宋誓成正鬼鬼祟祟地提着两个木桶往山上跑。
宋誓成也心有灵犀地转了下头,二人在清晨幽微的光线中,隔着片蓬勃横生的杂草四目相对。
宋回涯:“……”
宋誓成:“……”
“啧啧。”宋回涯从身上掏出备好的早饭,拿出炊饼吃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师伯啊,你从没起那么早给我挑过水,还说是对我最好呢。”
宋誓成老脸本有点挂不住,听她这语气,当场被气笑道:“你这猢狲,山上那帮称王的猴子都没你能撒野,整日上蹿下跳没个安分,还要我一把老骨头去给你打水?你这丫头是半点良心都不讲了是吧?”
宋回涯低头翻出片肉干,使劲嚼了两下,吊着眼尾酸味十足地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徒弟,不替我打水也就罢了,还要费尽心思地找理由骂我。”
宋誓成放下两桶水,揉了揉肩,顺着她话锋道:“确实也是,你又不是我徒弟。”
宋回涯叫道:“那我师父也没给我打过啊!”
宋誓成说:“那你去找你师父啊!”
“唉……”宋回涯撕扯着手上肉条,表情落寞,怪腔怪调地自嘲道,“是我宋回涯,不讨人喜欢啊!”
宋誓成扛不住了,摆摆手告饶道:“好,好,大不了我也给你挑两桶!反正我们这不留山,辈分都是倒着来的。徒弟没收着,收来的全是活祖宗。”
宋回涯高声应道:“我是泼猴!哪里会缺水喝!吸风饮露就能活了。”
宋誓成说:“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宋回涯哼了一声:“我哪里敢?师伯往后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偏心师弟,我身为大师姐,怎么会跟师弟比较呢?”
宋誓成见她还来劲儿了,挽起袖子就要下来亲自教训她。
宋回涯使眼色地赶紧接了一句:“师伯,我错了。”
宋誓成简直哭笑不得,指着山上道:“你既然晓得自己是大师姐,这水你去送。”
宋回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我不要。那京城里来的士族公子,清贵得很,瞧不上我跟阿勉。我见着就忍不住想讽刺他两句。到时候又把他气得不吃饭了,你心疼起来,还不是得数落到我头上?你自己送吧。”
宋誓成嗤笑一声,从袖口摸出几两碎银,问:“这样忍不忍得住?”
宋回涯高举起手,师伯将碎银抛了过来。她收到钱,立马塞入怀中,嫣然笑道:“即是同门师弟,我怎会欺凌新来的手足?何况他未曾习武,是个听话懂事的文雅人。师伯放心,我最喜欢读书人了。”
宋誓成揣着两手,忧心忡忡道:“我若是哪天不在了,你不会找个借口打死我徒弟吧?”
宋回涯笑呵呵地说:“这担忧不无道理。我就是这般坏。”
她将东西收好,爬上山道,弯腰抬起两桶水。
宋誓成在一旁审视着她,半晌后,等宋回涯要走了,才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至深的话:“宋回涯啊,你说假话时,真得让人看不出来。你说真话时,又假得让人不敢相信。”
宋回涯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其实我骗过你许多,只是你蠢得不相信。这着实是真话。”
宋誓成朝着她后背一巴掌拍了过去,大笑道:“我分它做什么?你可是我师侄。好听的便是真话,难听的都是假话。”
宋回涯叫他掌劲拍得险些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想将手里的木桶直接抡他脸上去。
宋誓成主动靠过来,说:“你师弟饱经世变。虽确有几分傲气,可待你与阿勉冷淡倒不是因为心高。你……”
他想替魏凌生辩解两句,见宋回涯没什么心情听,又止了话题,说:“罢了。总归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帮忙看顾你师弟。不留山路陡难行,他又身体文弱,若我不在,往后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你多帮帮他。”
宋回涯立马说:“那这点钱可不够。”
宋誓成为这帮小辈的同门情谊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恼火骂道:“你穷鬼转世啊?我不留山哪时短过你吃穿?你这混丫头,你师父又不准你下山走远,你留那么钱做什么用!”
他顿了顿,想通什么,又慈眉善目地大方起来:“给!当然给,师伯先帮你存着。”
宋回涯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
与魏凌生的相处其实称得上融洽。太多细节宋回涯记不起来了。只是熟悉之后,发现他不同自己预想的那般不可一世。
国破家亡这等万箭攒心的变故,他用了一个月便收拾好心情走出来。不在人前提及,亦不再自怨自艾。
他待阿勉也很亲近。看不得宋回涯随意打发他在一旁识字,主动为他挑选书籍,为他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有时夜里睡不着,许是想起自己时乖命蹇,种种经历痛极惨怛,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便坏了脑子一般趁夜去河里打水,跌跌撞撞地往回搬。最后带回来一身湿衣,以及小半缸近底的水。
担心宋回涯早起白跑一趟,还会特意绕去她的院前,在她门前留张纸条。
虽然其实许多时候,是宋誓成帮他做的事。
魏凌生的想法有时很好懂,自以为藏得深沉,实则都写在脸上。连阿勉都能偶尔从他那里占到两分便宜。因为他对不留山的人不曾防备,念其恩情,自觉亏欠,也从来大方。
师伯总是对的,他看人其实比宋回涯更准。
可惜宋回涯太过愚钝。她笑魏凌生虚情假意分不清楚,到头来自己更胜一筹。谁人敢给她真心,她从来舍得糟践。
在不留山上学艺七年,她都没捋下反骨,同师父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好听话。
当年她从魏凌生那里换到不少值钱宝物,转手便拿去山下卖给当铺。时日一久,宋誓成也发觉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告发,只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那么过了大半年,有一回宋回涯刚从当铺里走出来,迎面便撞上了宋惜微。
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看起来即像困惑又像愠怒。
宋回涯紧张将手背到身后,抢先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乐意给我的!既然送我,我卖了的钱也是我的!”
宋惜微没有责备她私自下山,也没有要追究她哄骗同门财物的意思,只是问道:“我听说你近日缺钱,你要钱做什么?”
宋回涯这才放下心,手里抛着钱袋,无所用心地道:“没想好。等攒够了钱再说呗。听闻天下间的剑客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名剑,左右没人会送我,我可以先攒着,往后给自己买一把。”
她后面那几句是故意说来好叫师父不高兴的。
宋惜微最是心软,每每听她说些自暴自弃的话,便深自疚责,露出一丝无措的黯然神色。
宋回涯何其残忍。
彼时宋惜微是什么反应,她没有回头看。说完这句便径直走了。
宋回涯动了一下,抬起手中剑,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的“宋回涯”三字,心里想,自己确实是狼心狗肺。
稍一用力,左手旧伤处便生出一阵刺痛。那痛楚密密麻麻,激起她满背的冷汗与寒意。
护城河上的冰自破开那道口子后,夜风里碎声不断。照出千万个零碎的月亮。全是难以书写的心情。
宋回涯扼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干涸的血,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的左手是为何断的了。
第046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自入师门起便习练左手剑,剑术是宋惜微替她一招一式地改进、修正,多年过去,已有所成。
连宋誓成也曾羡叹,她这只左利手,在武学一道上实属天道垂青。小小年纪,便是去闯那劳门子的茂衡门,也足以打穿他们半座山头,近乎逢无敌手。
后来左手被生生打断,魏凌生一直以为祸因在他,但在宋回涯的道理中其实不是。
当年宋誓成受故人相托截杀逆贼,救下魏凌生,庇入不留山,山门便一直受朝廷针对。
武林同道迫压于朝廷声威,无人敢言。
与不留山同属一支的茂衡门,唯恐引火烧身,暗中请宋惜微入山,十多位长老群聚一堂,威逼利诱,几番相劝,命她说通宋誓成,交出魏凌生。
宋惜微一声不吭,背身走出殿门,取出腰牌执剑斩断,在围观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毅然宣告:“从今往后,我不留山,与茂衡门再无任何瓜葛。恩怨自负,生死无尤。”
说罢躬身一礼,潇洒离去。
这也成了宋惜微往后的一大污点:孤恩负德,背信弃义。
宋回涯得知此事,本是高兴终于跟那破茂衡撇清了干系,不必再看着自家便宜流入隔壁的猪圈里,可事后一想,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她在湖边找到钓鱼散心的宋誓成,折了枝花坐下,阴阳怪气地同他道:“我看透了,师父果然更喜欢魏凌生那样的弟子。我原先被茂衡门那般欺负,师父一句话都没为我说过,还想着将不留山交托到那帮孽畜手里。如今师弟有难,对方不过是婉言劝解一句,我那好师父为了他,忍了几十年的委屈,是一朝也忍不了了,不留山下那帮百姓的安生日子,也无暇顾上了。”
“唉,兄弟阋墙,祸起于我。分明是为了我。你这便宜徒弟比不上我这温厚兄长有哪里奇怪?”宋誓成愧疚地叹了一声,转头问,“今后的不留山,若再无闲和平静,你会责备师伯吗?”
宋回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打出生起便颠沛流离,我是习惯的,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习不习惯。”
宋誓成看了她一眼,盯着湖面,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仔细琢磨许久,“啧啧”两声。
宋回涯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宋誓成好笑说:“你不在意往后清净日子少了,麻烦多了。却在意你师父更喜欢我收的徒弟。嘴上总说我小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宋回涯,气度小了的啊。长那么硬的嘴,容易挨打。”
“莫名其妙!”宋回涯用力“哼”了一声,“胡言乱语!”
她一面敲敲脑袋,一面站起来,走前不忘多骂他一句:“师伯,你脑子有病!”
宋誓成也扯着嗓子骂:“我早晚有一日,要替你师父好好揍你一顿!”
宋回涯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簌簌风声,只觉处处哀音。时隔多年,疼得还是如此真切。
宋惜微赠她剑的那晚,就是她们最后一面。再相见时,已是天人两隔。
宋誓成带着她的尸首回来,领着两位师弟上山送行。
江湖中无人敢来,丧事办得极为冷清。
宋誓成本是想挑一日天晴的,可偏生春雨连绵,那几日下得没完。他怕小妹停棺久了,尸首腐烂,决定早早入土。
宋惜微一辈子活得磊落光彩,死了也得处处体面。
烟雨迷蒙,宋回涯站在山脚,看着一行人远去,再等着众人从山上下来,都没能明白宋惜微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
对着宋誓成,红着眼只喃喃出一句:“往后没人再罚我了。”
宋誓成惨笑道:“是啊,往后无人再责罚你,也不会再有人逼你学武了。”
众人离开,宋回涯还站在山脚,不敢上去,亦不知道离开。抱着怀里的剑,心头不停辗转地想:宋惜微都同她说过些什么?
她的思绪被那点点滴滴的雨声打断,如何也连贯不起来。在那潇潇冷雨中立了整宿,有那么几刻,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半点恩情不讲,所以宋惜微死了,没有多么翻覆的悲伤,更掉不出半滴眼泪。
她只是害怕。
说不出缘由地怕。
怕得不敢睁眼,不敢挪步,更不敢回头。
乌云散聚翻涌,不留山上的光线随之明明灭灭。
宋回涯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星辰忽明忽暗,脸上一阵温热。
她抬起袖口,擦了把脸,残留的湿意被夜风一吹,有种尖锐的冷。
千帆过尽,再看红尘,苦痛清晰了,认知也清晰了:师父死了。
只是十几年前,那个埋在尘世里的宋回涯,不懂这件事情。
不等她厘清自己的心境,动荡又接二连三地来。
宋惜微亡故之后,反贼再次请人来劝。宋誓成态度决绝,仍是不肯交出魏凌生。
他自知难以自保,去求故友相助,临行前嘱托宋回涯看守山门。
当年宋回涯也只十四岁,与魏凌生一般大。
宋誓成前脚刚走,反是旧日同盟的茂衡门便率先发难。
那老头儿欺他山中无人,原形毕露,领着一帮弟子冲上山后,大张旗鼓地说要掘开宋惜微的坟冢,一验真伪。
宋回涯再回忆起那帮人站在后山坟前,摆出张义正词严的嘴脸,只为一报私怨,要折辱宋惜微遗体的场景,胸口依旧有种难言的燥火在沸腾。
阿勉拿着把刀想冲上去拼命,被宋回涯强行拦了下来。
少年长什么模样,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死死按住阿勉的一边肩膀,目光阴狠地落在那群人身上,将几人的面目逐一记清楚。
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于隔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岁月,如今随着失去的记忆再冒出来,每一张脸都还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