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付有言凝望着她背影,久久方收回视线,低下头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娘,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不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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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洗握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郁闷道:“他们为何要在山里挖那么多的洞,建这样一座庄子呢?”
树枝断了,她拍拍手上的泥:“从来只听说死人会埋在地下。你瞅瞅,多不吉利。”
严鹤仪冷得直打哆嗦,抱着双臂,声线低沉地道:“确实也算是半座墓吧。”
梁洗茫然道:“啊?”
“啊什么啊?你好歹也在我严家堡住过十几年,怎么这也不知道?”严鹤仪很想敲一敲她的脑袋,见她因受伤面色惨白,忍着将手收了回来,解释说,“当年先帝渡河南逃,为何是直奔华阳?外敌侵扰非朝夕祸患,先帝怕胡人攻破京城,掘了他魏家的祖坟,早早便命工匠在此地建造机关阵,也算是在华阳留了条退路,以免自己的骨灰将来无处安葬。十多年前,北胡强攻,先帝真带着一干财宝往南逃来,却不幸死在半道,京城最后也守下来了。这木寅山庄倒成了江湖中的一个谜团。”
梁洗唏嘘,烫嘴似地翻过几个词,最后干巴巴地道:“多不吉利啊。”
严鹤仪扫见人影从树丛后绕出来,拍了下梁洗肩头,示意她准备动身。一时间忘了她身上有伤,手上失了力道,激得后者一声惨叫。
“你怎么了?”宋回涯抬抬下巴,“走吧。”
梁洗一瘸一拐地跟上去,满肚肠都是打翻了的愧疚,难受得她脸上五官也皱成一团,纠结道:“她娘还让我给他捎句话呢。方才未抓着时机,现下觉得也不好说了。”
宋回涯问:“什么话?”
梁洗张口欲言,不料脑子空了,碰碰一旁的严鹤仪。后者无奈接嘴道:“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忙不迭地补充,以证明自己的脑子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有什么,儿子,对不起。切莫回头,之类的。”
宋回涯被她这不着调的传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很快又觉得疲惫,说:“想是不说,他也会懂的。”
严鹤仪道:“世上自困者,莫非是不懂吗?即便是再粗浅的道理,圣人早就说尽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三人相伴走进机关阵,互相简短叙述了各自在山上的境遇。
宋回涯提了谢仲初的一干布置,轻描淡写地说他死在剑下。
“就那么死了?”梁洗还想拐去瞅一眼踢两脚,又怕三人迷路,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遗憾道,“便宜他了。”
宋回涯放缓脚步,觉出些蹊跷,又捋不明白。
梁洗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挑眉询问。
宋回涯严肃道:“我只觉得此行一遭,好似真叫人给算计了。”
梁洗心道谁能算得准她?她亲娘来了都得败下,但听宋回涯说得神神叨叨,跟着发愣道:“谁啊?”
宋回涯低低说了个名字:“高观启。”
严鹤仪觉得耳熟,可一时想不起,听见姓高的便意思地惊讶了下,紧张问:“他算计你什么了?”
宋回涯也不确定起来:“杀谢仲初?”
严鹤仪迷惑道:“那不是如你所求吗?”
“也是。”宋回涯反复琢磨不出个味儿来,索性抛之脑后,“罢了。那姓高的瞧着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管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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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有言绕去后院,找了两件付丽娘最喜欢的衣服,捧在手中回去前厅。半路听见一阵潺潺的水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溪边。
他盘腿坐下,将衣服铺在膝上,上身前倾,对着清澈的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头顶盖着一片厚重的云,看得久了,只觉微微的波纹中隐约漾出一张宋回涯的脸。
付有言伸手拨去,等着水波平缓,抱起衣服再次起身。
密集的细雪忽而打乱水面,付有言抬起头,瞳孔中落进一片细碎的雪花,冷得他闭上眼睛。
“怎么下雪了。”
梁洗走出暗室,摸了把脸上融化的雪水,也同宋回涯一般,回首望向身后的高山。
古木连空,半山为白云断去,只是在山上时,不觉自己伫立在迷雾中。
梁洗倚着自己的长刀,颤颤巍巍地道:“忘了前面还有条河呢,这可怎么办,要我游过去是没那条命了,要不你回去找你那朋友借条船?”
“等等,你们看。”严鹤仪抬手指向一处。
只见茫茫湖水上,漫漫飘雪中,黑点似的孤舟随风奔流而来。
天水是如一色的灰,两岸的山林浓荫与船头潇洒的虚影是浓淡相宜的墨色。
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风中,爽朗的笑声越过空寂的长空,传至覆着冰霜的山脚。
“宋小友,别来无恙啊!老道可是依约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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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寒河岸边。
昨日的人群已大半散去,仅剩三三两两的侠客守在此处,等着不知何时归来的游人。
宋知怯拍拍屁股,裤子被草地里的水汽洇湿了一块,她换了个姿势,跪坐起来,手中抓着石子霸气地拍下,见对面少年又开始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地思索。直起上身,百无聊赖地冲边上人喊:“前辈,你不去找我师父,光在这里等有什么用啊?这天都亮了!还下雪了!”
周神医看着面前的火炉,上头煎着药,不满道:“你师父的事叫你师父自己做,老夫都一把年纪了,要留在这里看你这两个小孩儿,当我容易?”
宋知怯用质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你这么年轻就打算颐养天年啦?”
老儒生冷哼道:“老夫没被宋回涯气死就算不错了,如今又多了一个你,还颐养天年?阎王都迫不及待要请我下去拜把子咯。”
他偏过头,瞥了眼地上的棋局,只觉惨不忍睹,拍了下额头道:“你们两个蠢得出奇的臭棋篓子,可真是棋逢对手了。这拿脚也能下个有来有回,还需要用脑子?”
少年手里捏着一块石子儿,左右游移不定。老儒生看不惯他这温吞的性格,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
石头落进歪曲的网格,少年也不恼,仰头朝师父憨实地笑了两声,说:“师妹,到你了。”
那头宋知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迈着短腿朝着岸边狂奔,挥舞着手臂亢奋道:“师父!我在这里!”
老儒生又惊又喜又怒,慌慌忙忙赶去:“那千年祸害回来啦?”
第067章 但去莫复问
梁洗听见喊声,病恹恹地抬起头,瞧见远处徘徊不散的几个人影,提了提精神,用发麻的手臂抬起佩刀,抱进怀里。
严鹤仪嘀咕道:“那帮游侠怎么还守在此处?不会是专等着我几人上岸,要将我们围杀了吧?”
梁洗呼吸间吞吐着团团的雾气,眼前已是白花花一片,站在晃荡的竹筏上,头重脚轻,只有嘴上还留着两分气力,极尽真恳深情地道:“乖徒,纵是天塌下来,为师也会顶在你身后。”
严鹤仪满耳朵都是她的算盘声,翻着白眼道:“此情此景,倒是不必再讲什么师徒情谊。”
清溪道长笑了笑,尚未开口,梁洗扯住他的拂尘,一本正经地问:“这条尾巴能杀人吗?”
清溪道长对她的古怪性情不觉冒犯,慈和笑道:“老道平日惯使的兵器其实是把剑,不过此番回来,是为与人讲道理,自不好携利器相见,于是随手取来拂尘装装门面。”
梁洗若有所悟,颔首道:“这东西拿来杀人嫌碍手,抽人巴掌,确实不错。”
话谈间,竹筏推着水花悠悠靠岸。这附近没有停泊用的缆桩,且隔着几步的距离,四人足下轻功一点,相继飞身上岸。
四散的人群跟着汇聚过来。
宋知怯个头小,冲在最前面。她枯黄的头发上覆着层薄雪,在浅暗的晨光中,有种绵软柔和的气质,不那么张牙舞爪了,像只灵动乖巧的小猴儿,仰着头问:“师父,你没受伤吧?我担心你一晚上了!”
梁洗半身血污,好似是从死人堆里刚滚出来的,如此显眼地杵在边上,没得来半句关切,酸溜溜地接道:“我受伤了。”
宋知怯充耳不闻,围着宋回涯转了一圈,不遗余力地吹捧道:“太好了师父,我就知道师父是神仙在世,那些土鸡瓦狗就算扑腾出个三尺高,也碰不到师父的半片衣角!”
宋回涯轻轻拍落她脑袋上的碎雪,由着她吵闹,另一手按在冰冷的剑鞘上,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
四面的游侠小步挪动着靠近,眼神中透露着热烈的殷切,又带着唯恐惹她嫌恶的克制与小心,朝她抱拳一礼,恭谨道:“宋大侠,是晚辈蠢笨,贤才奸佞不分,真以为谢仲初有那般过人的胆识,浩然自守、丹心可鉴,还曾对其勇夫之举敬仰不已、推崇备至。岂料到头来,冯文那狗贼原是为前辈所诛!谢仲初不过是个诬洿清士,窃君子之名的真小人罢了。”
几人赧颜道:“今朝窥破谢仲初的真面目,才幡然醒悟,反省自己也不过是下愚之士。前辈不屑虚名,放逸离俗,却是照见我之卑劣,迷于浮华了。”
“‘不知而自以为知,百祸之宗也。’,蹉跎半生,才学了这浅显的道理。惭愧。”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心道冯文又是谁,不动声色地转过眼,人群外清溪道长一脸心照不宣的朝她轻笑点头。
“只是可惜……”为首青年支吾着似有些难以启齿,“叫谢谦光那贼人逃了。”
宋回涯又是一愣:“谢谦光?”
怎么她只在木寅山庄过了一夜,竟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了。
“就是谢仲初的长子。前辈在谢府所杀的那位,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家仆。”青年侧过脸,对着边上老道微微躬身,才又续道,“清溪道长识破那贼人奸计,让场中英雄将其拿下,尚未审问清楚缘由,太守便领着一群官兵冲进门来要人。城中百姓亦帮着阻拦,挤挤攘攘占了半条街,叫喊着我等是顽匪,逼迫我等放人。我几人势单力薄,又不敢与百姓出手,实在强留不住,只好任其逃脱。”
宋回涯恍然,几乎都要忘了这条漏网的杂鱼。
这群少侠守在岸边,只是为了与宋回涯告知此事,担心她无所防备,步了歹人圈套。心意已了,又客套两句,便礼貌拱手告辞。
濛濛烟霭中,竹筏上横着根长杆,风波一起,便在碎光粼粼的江河里,逍遥散漫地朝远处走去。
鸟是天上鱼,船是水中云。
清冷山水间,片片雪屑自在漂游,几点黑色的人影聚在孤挺的老树下,围着一个热气弥漫的火炉席地而坐。
老儒生给梁洗处理着身上伤口,拿匕首细细剐去腐肉,见对方双目紧闭一声不吭,同是一幅犟得出奇的死牛脾气,恼怒之余颇感无奈,痛心疾首道:“大好一后生,为何要跟着宋回涯水里来火里去呢?只为一时心头快意,弄得这满身狼狈。”
梁洗皱了皱眉,小声道:“本是想闯出些名堂,好回去接个人。”
老儒生惊奇:“你家中还有别的亲人?”
梁洗感怀旧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老儒生用力一扯布条,勒得对方倒抽一气,无动于衷地撇下一句:“那更该惜着些你的小命。一群兔崽子。”
他见宋回涯牵着小徒的手朝这边走来,嘴边那些骂人的话艰难憋了回去,站起身来,袖口高高卷起,盛出碗滚烫的药汤。
宋知怯快跑上前,两手端过,殷勤用麻布垫着,端到宋回涯的手中。
老儒生实在恶心她这番狗腿子的模样,忍不住嘘了一声。
清溪道长倒是赞扬:“你这徒弟一腔赤诚,倒是不错。”
宋回涯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谁?我徒弟?”
两人面面相觑。
须臾,清溪道长挪开眼,若无其事地欣赏着远处山景。
宋回涯笑说:“看来我这徒弟,如今是改好了。”
宋知怯身弱体寒,哪怕穿了厚重的袄子,还是有些发冷,坐在边上紧紧偎着她,抱着她的手臂直打哈欠。
梁洗看着这对师徒和睦的融洽场景,目光偏移,谴责地瞥向严鹤仪。
严鹤仪深有同感,当即开口请求:“宋回涯,不然你收我做徒弟吧。”
梁洗鄙夷一声:“啧。”
宋回涯没有理会,专注地喝手中那碗浓得发苦的药汤。
老儒生从包袱里翻出些点心,饿了一天的几人纷纷上前取用。
严鹤仪手中抓着把蒲扇,走到宋回涯身侧,一个劲地劝说:“宋大女侠,你若是肯收我为徒,我直接将那辆马车送你。这等寒苦天气,坐马车可得比坐驴车舒服上百倍。你也不需你教我什么,绝对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宋回涯对其投去平静目光,仍不搭腔,只接过他手中的蒲扇。
严鹤仪欣喜若狂:“你这是答应了?”